未来少帝
猫?有猫?
许子言从床上爬起来,抓起床边的衣服穿上,再把桌子上吃剩的芙蓉酥放到衣袖里,轻轻推开门走了出去。
花丛里又传出一声猫叫声,小小的声音听起来有点哀怨。
子言慢慢地走过去。
是因为孤单吗?你也没有家吧?
子言慢慢地蹲下,看向花丛里面。
黑暗中幽幽亮着的两点绿光突然变大。“别怕!”许子言柔声说。
白影一闪,一只猫蹿了出来。许子言想也没想,就跟着跑了过去。
这似乎是一个荒废已久的园子。借着月光,杂草一丛丛的长叶清晰可辨。青石板上长了苔,又覆上一层厚厚的落叶,踏上去,悄没无声。
小猫已经不见踪影。子言摸了一下衣袖里的点心,遗憾地想,还是回去吧!
刚要转身,许子言又停下来。
“……我们……等她吧……”
小孩子的声音?
许子言继续往里走,上了一个破旧的凉亭,声音更近了。
“可是,这一次会不会也跟上次一样,娘要到天亮能回来呢?”小孩子的声音带着说不出的寂寥。
许子言视线下移,凉亭下面的石阶上坐着一个孩子,约有十一二岁,低着头,身上穿着的衣服像是由大人的衣服改小的,稍嫌宽大,显得背影更为单薄寂寞。
像是感觉到了些什么,那孩子忽然转过身来。
许子言看见孩子怀中正抱着那只小白猫。
可那孩子看见许子言,脸上却现出惊讶的神色。
许子言摆摆右手,友好地:“嗨!”
孩子的表情变得害怕起来,一下子从地上跳起,拔腿就跑。
子言有点挫败,我就这么可怕么?先是小猫,然后是孩子……
还没想完,那孩子摔倒了,小猫叫了一声从他怀里挣脱。
许子言连忙跑下去,抱住孩子的双肩把他扶起来,单膝跪下关切地问着:“没伤到吧?有哪里疼么?”细细地查看了膝盖和手臂,发现并没有伤到哪里,许子言才放下心来,暗暗庆幸还好地上都是落叶。抬起头,那孩子正怔怔地看着自己。许子言微笑着说:“大哥哥很可怕么?”
孩子不说话,眼睛移到一旁,脸色微窘。
许子言牵着他的手,把他引到凉亭的石阶上坐下,
“你叫什么名字?” 许子言看着孩子的眼睛。
孩子还是不说话。
“我叫许子言。” 许子言还是笑着看他,“啊,对了,我带了这个,”从袖子里拿出芙蓉酥, “把你的小猫叫过来,我们一起吃。”
……
“我要走了。”子言抬头看看天,该说很晚了还是很早了呢?
“不跟我说再见吗?”等待。
孩子低着脑袋,手一下一下地抚摩着怀里的猫。
子言微微有点失望,最后笑着说:“再见。”
“聿。”
嗯?子言停住脚步,回头看他。
聿哥儿注视着许子言:“我叫聿。”
啊,你的名字呢。子言展颜一笑:“聿——我记住了!”
聿哥儿脸有点红,踌躇一下:“你……明天,还会来吗?”
“当然,”许子言认真地说,“绝不食言。”
……
很久以后,在当聿的名字变为左聿,当左聿高高地坐在万人之首后,还常常会想起这样一个夜晚,月光下,有一个白衣少年站在自己面前,用清澈的声音对自己说:“绝不食言。”微风吹过,衣袂轻飞……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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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棋这几天过得还算轻松。
最近小公子似乎对蹴鞠失去了兴趣,而且晚上也不会来“骚扰”自己了,二棋这几天总算能睡个安稳觉。
我要值勤的啊,而且身为千棋卫五领队之一,肩负各种重责,还要随时准备好接受突然下达的任务——呃,比如说像现在这样:守个门,不,是守在门口保护小公子的安全——保持清醒的头脑很重要,因而,充足的睡眠,嗯,非常重要!
正神游,耳后响起熟悉的声音:“二棋。”
二棋几乎要跳起来:“将将将,将军!”转过身。
林修臣脸色微冷:“懈怠了。你的警惕呢?”
二棋不敢答话。
林修臣走到门前。二棋忙说:“小公子还在睡。”
想起小祥子的每日汇报,林修臣有点担心:“莫不是……”生病了?
轻轻推门,走进去,绕过屏风。
少年侧着身睡在床上。
长发如绸,覆住了肩背,又散落在身旁,闪动着细碎的光泽。
林修臣在床边坐下,伸出手探许子言的额。子言长长的睫毛动一下,慢慢地半睁开眼。
林修臣:“怎么还在睡?不舒服?”
子言:“唔?”
林修臣知道这孩子根本还没醒呢,又说道:“不饿么?这时辰都该用午膳了。”
子言闭上眼,又睁开,看见林修臣,用手揉着眼睛道:“我困……”让我继续睡吧!
林修臣拉他起来,一边说:“你晚上都干什么去了?不能再睡了,周大人在书房等你呢。”
子言想:我晚上陪聿玩去了,才躺下不久啊。“周大人是谁?”
“礼部侍郎。今天起要教你礼仪。”
礼仪?想起那本厚厚的《宫礼》。“不用教了。”许子言又问,“为什么要学这个?”
林修臣给他找外袍:“为表忠烈,先帝当年追封许太傅为盛安侯,允世袭。皇上七天后要在宫中为你封侯。”
看向许子言,少年正低着头,嘴唇抿紧,稍长的额发垂下来,遮住了眼睛。
林修臣停下手上的动作。
子言抬起头,冲林修臣笑笑,跳下床,接过林修臣手上的衣服穿上身:“那我们快一点,别让周大人等太久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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左文宣走到马场外,挥手摒退正要往里通报的侍卫,自己走了进去。
远远地,一匹毛色发亮的黑色骏马正在草上驰骋,马背上的少年身着白色猎装,正在快乐的欢叫着。
那种快乐,有如清风,吹拂着整个马场,让所有人的心都轻快起来。
有的生灵天生就应该在阳光下奔跑,左文宣不知不觉地想。
这时马儿跑得近了些,左文宣看那孩子容貌虽是平平无奇,月白色额带下一双眼睛却是清澈灵动,心中不禁涌起一种怪异的感觉。
陌生的脸庞,与太傅并无多少相似之处,那笑容却是如此熟悉,左文宣还是觉得很怪异。
许子言策马至林修臣面前,笑着俯下身,伸出手。
林修臣把他抱下来,有点无奈地说:“怎么只会上,不会下?”
子言只是笑:“我的弓呢?”
林修臣拿过二棋背上的长弓,递给许子言:“就是这个。”
子言接过来,很轻,弓身细长,通体银亮,上面雕着一些奇异而美丽的图纹,线条简洁却精美。拉一下,这弓居然轻易地就张开了。
子言喜欢极了:“真漂亮!”仰头对林修臣笑,说:“林大哥快教我射箭!”
林修臣微微一笑:“今天骑马。”
许子言:“我会了啊!”而且都学三天了啊……
林修臣:“我给你挑的那匹性子是最温顺的,要换上烈一点的马,你肯定要被抛下来。还有,你总不能上得去,下不来。”
子言有点失望,又想,虽然累是累了点,但骑马总比窝在屋里学书好玩。就依依不舍地把银弓放到二棋手上:“帮我保管好。”
二棋看他那么喜欢:“今晚你可以抱着它睡觉。”
子言无精打采地:“这个主意不错。”
二棋想让子言高兴起来,就假装做个折服的倾倒姿势,眼却瞥到远远地站在马场门口的左文宣,就真的倾倒了。
子言吓了一跳,跳到一旁:“啊呀,你怎么行如此大礼?”笑着正要拉起他,二棋慌忙跪好了,喊道:“千棋卫二领队二棋见过陛下!”
子言转过头,那里正站着一个身着纯黑色绣金礼服的男子,长眉星目,刚毅的线条勾画出他的下颔,恰到好处地削减了他的文雅之气,添了几分威武。
这个人,好像在哪里见过……子言想。这时接触到林修臣的目光,子言点点头。
右手虚拂一下衣服下摆,左脚迈上一步,顿住,再迈右脚;如此走了三步,许子言双手托起下摆,两膝跪下,双手手心朝上自然地交叠前伸,弓下身,以额触手心,同时说道:“许子言叩请圣安。”行的正是五礼之首的叩安之礼。
左文宣看他神色从容,叩礼动作流畅优雅,不禁又想起周沂的话来。
「……老臣尚未加以讲解,小公子便将宫礼一一演示,无一遗错。以老臣之能,实难担此大任,臣请辞……」
林修臣轻咳一声。左文宣回过神,看许子言仍保持叩跪姿势一动不动,便道:“你起来吧。”
许子言谢过恩,收礼而起。
左文宣拿起二棋手中的长弓,很感兴趣:“雪狩?”
林修臣唔一声。
左文宣:“确实是把好弓。”
林修臣只好说:“子言臂力不大,用此弓骑射会轻松些。”
说得真是轻松。左文宣摸摸手中的雪狩,想,多好的弓啊,我都替你舍不得。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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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子言半趴在书桌上,对着竖在面前的《百谏》叹了一口气。
这时窗外闪过一个极淡的影子。许子言以为是林修臣,连忙坐好了,认认真真地看起书来。
膝上却跳上来一个温软的小东西。子言把书一扔,抱起小猫,高兴地说:“小家伙,想起哥哥啦?”小猫眯着眼看他,低低地叫一声。
子言:“乖,哥哥给你找鱼吃。”
门外传来二棋的声音:“将军!”
子言暗道坏了坏了,把你藏哪呢?
林修臣走进门,看到子言正聚精会神地捧着书,觉得有点奇怪。
子言抬起头,乖巧地:“林大哥。”
林修臣嗯一声,淡淡地问:“今天看的什么书?”
子言:“《百谏》”
林修臣:嗯?印象中不是那么有趣的书啊。不过用功总是好的。凑过去。
许子言慢慢地弓腰收腹。他不动还好,这姿势一变,林修臣就察觉到他的肚子鼓了一小块。
林修臣不动声色地:“今天就到这里吧。下面学骑射。”
许子言一高兴,差点跳起来,还好按捺住了,坐好,口不对心地说:“我还是先把这一章看完。林大哥你先去忙吧!”
林修臣都好奇起来了:藏的什么东西?
“难得你这么用功。我正好没事,陪你读会书也好。” 林修臣在子言身边坐下来。
接下来真是度秒如年,许子言又不敢乱动,端端正正地坐着。
小猫居然也一直没动。
完了,羽儿会被闷死的。子言郁闷地想。
“林大哥。”
“嗯?”
“我错了。” 许子言撩开衣服,把小猫抱出来。
林修臣只知道许子言衣服里藏了些东西,但没想到居然是只猫,当时就愣住了。
这孩子……
许子言看羽儿闭着眼不动,担心起来,用手轻轻拍拍它的脑袋。
小猫睁开眼,懒懒地打个哈欠。
羽儿没事,子言整颗心都放下来了,看到小猫张开嘴时露出的小尖牙,笑起来。
林修臣在一边:“挺好玩?”
许子言苦着脸:“就跟羽儿玩了一会儿……”
林修臣:嗬,连名字都知道了啊。板着脸。
“我下次不会了……” 子言低着头。
林修臣:“若是倦累,可以休息一下,但不该如此瞒骗。”
子言的耳朵红了。
林修臣抱过小猫,子言的心咯噔一下。
“羽儿么?” 林修臣把小猫举到脸前,小猫对帅哥的微笑不感冒,懒懒地甩着尾巴。“要不要跟我们一起去马场?我给你找鱼干吃。”
子言脸还是红的,却已经笑起来:“羽儿嘴叼,不爱吃鱼干。”
林修臣哦一声,又说道:“猫不吃鱼。”看着小猫,“老鼠?”小猫被他举了半天,大概是要抗议了,小小地叫一声。
林修臣:你还真的要啊!“你可以找二棋,他给你抓。”
子言:其实只是鱼干……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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季怀恩找到荒园,隐隐约约听到聿哥儿的声音,心安定下来。
此时却传来另一个陌生的声音,“……手……弓……”
季怀恩大惊,悄声走过去。
“右手再高一点,开满……”
隔了高高的荒草,季怀恩看见凉亭旁站着两个少年,一个正是聿哥儿,另一个比聿高了两个头,身着月白色袍服。
这时,白衣少年正耐心地用手扶正聿哥儿的左臂:“端平,好,就是这样。”
聿哥儿扎着马步:“这个不好玩……”
白衣少年笑着道:“累了?歇会儿吧!”
“没有弓,一点意思都没有。” 聿哥儿嘀咕。
白衣少年有点抱歉地说道:“可惜带不出我的弓,要不现在就可以试试你射得准不准。”
看来不是坏人,季怀恩想道。
可是,聿哥儿,你怎么能如此大意!若是被那人知道你的存在,云娘和你的性命……季怀恩的心隐隐的痛。
突然肩上像是被谁拍了一下, 季怀恩惊叫一声。
一个白影从耳边掠过,落于地上,回过头,朝自己轻叫一声。
原来是羽儿。季怀恩瞪一眼小猫:这时候淘气!
两个少年已经看过来。“谁?”聿哥儿警戒地叫道。
“是我。”季怀恩定定神,走过去。
聿哥儿看到自己,有些惊讶:“你,怎么……” 季怀恩沉着脸。
聿的神色变了。
白衣少年对季怀恩笑:“你好。”
季怀恩冷冷地看他一眼,又把目光转到聿脸上。
聿上前一步,有意无意地把季怀恩和许子言隔开来:“他是我的朋……”
“忘了你的母亲?” 季怀恩打断他。
许子言看到聿的肩颤了一下,默默伸出手,握住他的右拳。
“忘了这十多年她为你……” 季怀恩没有说下去。
聿的手突然打开,反握住许子言的手:“他不会伤害我!”
许子言看看聿的手,再看向季怀恩,不由得有些惊讶:怎么?他以为我是坏人,要害我么?
许子言又看着聿单薄的肩背,微微有些感动。
这孩子,是要保护我呢。
回想这几天,许子言心中有些迷惘,又有些了然。初见皇上时便觉熟悉,但聿从不提自己的事,许子言便也不问。
宫廷里的黑暗争斗、尔虞我诈果然是存在的吧,忆起初见聿时他脸上的惊恐与戒备,许子言暗暗叹一口气。
许子言看着挡在面前的单薄身影。
聿,你在害怕吗?
手心冰凉冰凉的,可是却紧紧地握住我的手。
比我小,力量也不大。
却想保护我么?
“你可以信任我。” 许子言直视季怀恩,声音坚定,“我是聿的朋友。”
季怀恩没有说话。
沉默。
连空气也凝滞下来。
聿的双肩开始轻轻颤抖,低声:“你不能,不能……”
季怀恩的脸色和缓一些:“我知道了。”转身,“你早点回去。”
接下来无论许子言要跟聿玩什么,聿也提不起精神来了。
许子言看着聿垂下的头,也安静下来,在他身边坐下。
聿,你还是个孩子呢。
像你这样大的孩子,应该畅快地笑,大声地哭。
“聿。”
聿抬头看许子言。
子言把聿的肩揽过来,轻轻抱住,用手一下一下地拍着他的背,轻声说:“聿,什么都不必担心。”
聿愣一下,慢慢地埋下头,埋到许子言的怀里。
“有的时候,把事情交给大人们就好。”许子言微笑着道。
“才只有十二岁吧,心事这么多,都显得比我老了……” 许子言感慨。
聿忍不住笑了一下:“你又多大,就跟我提老。”鼻子却酸酸的。
子言轻轻地拍着他的背。
聿的泪一滴一滴地掉下来。
子言:“只许哭三分钟啊。”
聿吸吸鼻子:“三分钟是什么?”
子言:“啊?你等一下,我算算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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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个白色的身影终于出现,季怀恩的身体也绷紧了。
少年在荒园门口左右张望一下,轻快地走了出来。
季怀恩悄声跟上,走近了,摸出准备好的布帕,另一只手突然将少年箍住,布帕掩上他的口鼻……
季怀恩的手轻轻颤抖。
想不到,我的这双手,最后还是要沾上血。
季怀恩握紧双拳。
最后看一眼倒在地上的少年,季怀恩把门合起,上锁。
你会在沉睡中死去,没有痛苦。我只能为你做这些了。
抱歉,可是,我有要保护的人。
季怀恩转身离开。
你并非坏人,但我不能冒险,我只是想要他们活下去,即使仅是卑微地活在这深宫里,不为他人所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