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州,宁王别府。
蓝衫少年隐匿于正堂外院大树之上,鹰目紧盯厅中那位天泽上人。只见那天泽上人一袭青裘,负手而立,虽隔得远了,辨不清相貌,只能见得她挺括身姿,举止有度,颇为俨雅。蓝衫少年心中又叹又妒,也不知哪来的憋恨,竟一心只想挫挫这甚么上人的锐气!
厅中那位上人可一点都不知晓,她正凝神蹙眉,叹道:
“天下将亡矣!竟还存了心思办歌会!”
身旁侧立一位长鬓束发男子,虽是逾立之年,但仍白面美髯,气质俊雅。闻得上人讽叹,忙出言相阻,道:
“上人,当心隔墙有耳。”
晟琢抿唇不语,双眸精光盛射,无语自威。
奉典在一旁见了,慨然心叹:上人王者之气,世上有几人能及?只不过,现下身处陈州王都之中,少不得多多收敛,处处小心。因欲开口,继续劝谏几句,好教上人面圣之时,莫年轻气盛,失了分寸。
还未开言,却见上人展眉长吁,敛尽面上异色,旋即拈起案上茶杯,转颜微笑道:
“奉先生不必担心,见了圣上,本王自然只会对天下第一歌姬感兴趣。因只得先生在旁边,适才失言。”
奉典心知上人言下深意,却也不言表,颔首道:
“上人英明。”
奉典自投身宁王府以来,一直为已故宁王麾下第一谋臣,老宁王战死之后,他便尊其遗命,继续辅佐天泽上人,忠心无二。两人关系,一为主臣,一为师徒,素来非同一般,是以天泽上人方才在奉典面前脱口道出嘲讽之辞,可见将奉典视为心腹之人,因未设防。
蓝衫少年见两人品过一回茶点,起身慢步踱往后花园,忙掠身而起,眼盯二人行迹,又藏身至花园树影之中,侧耳细听两人谈话。
只听那天泽上人道:
“撒克孜近日连续在边境滋扰生事,恐怕是想毁约。”
这撒克孜为陈国外邦,曾出兵相扰,为已故宁王所破,并与之订下十年盟约,立约十年之内两不相扰,并着撒克孜年年进贡。
奉典沉声道:
“今年竟连贡品都不缴了。此狼子野心,哼,路人皆知。”
又回禀道:
“听说七王爷上了折子,推荐上人亲征。”
晟琢唇角扬了扬,抿唇不语。
奉典亦似乎想及了某件要紧大事,又上前一步,揖道:
“上人,此番实在太过危险,还请上人三思。属下认识一位仙道,精通易容之术,不如让他——”
未待其言毕,晟琢便扬了扬手,示意他噤声,道:
“对方既已谋划万全,怎会料不出此等小小伎俩?恐怕除了本王亲自出手,再没人能开启这盘棋。”
言毕衣袖一挥,神态决然。奉典见此状况,只好垂首退下,忧心却不由更添了三分。
陈州,阳王别府。
一玉面男子手执狼毫,凝神挥书。案前跪着一名黑衣死士,正行禀报:
“三日前天泽上人入宫晋见王上之后,连日来已一一拜会各位皇爷皇亲。昨日造访国师府,现下正在柯丞相府上。据属下愚见,估计明日歌会之前,一切正常。”
玉面男子一挥而就,已然成书,对着眼前笔墨凝神细瞧一阵,方道:
“很好,你且退下,一切按计划行事。”
黑衣死士领命退下。玉面男子望着手中宣纸,冷冷一笑。
只见那宣纸上只得一个字:
“杀”
墨迹浓烈,力透纸背。
陈州,丞相府邸。
“柔儿,快来见过天泽上人。”
柯天鸿端坐堂中,与天泽上人拜礼之后,侧首吩咐。话音刚落,只见正堂偏门之后,一名盛装正服女子款款而至,施施然行了礼。
晟琢见这女子盘发结髻,璃眸浅盼,好不落落大方,娇颜清雅。心中不由赞叹了一回,见柯小姐向自己拜礼,忙道:
“免礼免礼。”
那柯小姐依言起身,少不得寒暄客套,又喝了会子茶,寒暄客套到了尾声,晟琢才起身告辞。
绕过前厅回廊时,几名丫鬟正扫尘洒水,一边闲谈顽笑。
“昨夜居然背了整夜,小姐真是累。”
“是啊!烈女传是能一夜背下的么?我看那书有我鞋底厚来。”
“只怪小姐前日缝的官服线不够实,老爷发好大的脾气,说小姐枉费他苦心,还说若是将来小姐当不了贤妻良母,定会毁了相国府的清誉。”
正说着,有丫鬟眼尖,见到上人行至,忙示意众人噤了声。众丫鬟皆垂手立于回廊两侧,礼让上人行过。
晟琢偶然闻得她们顽笑话语,心中苦笑,忖道:柯小姐竟被严加管教至此,竟似乎比自己更要难熬了!怪不得方才见她脸色有些苍白,原来是熬了夜体虚所致。
思忖间出了丞相府大门,方行出几步之遥,紧跟在晟琢身后的小太监小安子凑了上来,向上人耳语道:
“上人松了口气罢?那相爷真够能说教,罗嗦无比,小安子在旁听着,都快就地晕倒啦!”
晟琢屈指敲他一记,笑道:
“多嘴。”
小安子佯装吃痛,抱头退下,旋即又道:
“明日就是陈州歌会了,上人,您可知道,据说此番歌会,是王上特意为天下第一歌姬奚如水所举办。听说那奚如水歌艺惊人,虽为男子,但音色高亮,连女歌姬都不如。”
小安子又煞有介事替那奚如水吹嘘了一番,惹得晟琢也生出了几分好奇。她自从政以来,公务繁忙,是以很难腾出闲暇来听曲赏琴,这次陈州歌会,虽似鸿门盛宴,但若能借此赏上一回清曲,倒也不枉此行。
又忖:这天下第一歌姬奚如水,不知到底是何模样?
九重深宫,张灯结彩,热闹非凡。
陈王宴请众皇亲国戚,早已下命蝴蝶门教众悉心准备了月余。蝴蝶门下弟子皆为世间难得的艺者,而其间最负盛名者,非天下第一歌姬奚如水莫属。闻得此次歌会请得奚如水前来,众皇室贵胄皆颇为欣喜,在厅中交头耳语,饮酒闲谈,只待陈王驾到,开席赏曲。
晟琢列席六皇叔晟珉身侧。虽然身为皇侄,但她蒙先王御赐,竟得与叔父们同辈,因此平席而列。平王晟珉年逾四十,堂堂国字脸,甚为威武轩昂。因曾随已故宁王亲征杀敌数次,是以与已故宁王最为交好,对晟琢亦疼爱有加。
晟珉与皇侄对饮一杯,闲谈一阵,指向立于殿两侧的乐师们,示意晟琢一观。晟琢顺指而望,只见那些乐师手执各色乐器,正调试准备。当中有位琴师,神色飘逸,仙风傲骨。晟琢一见之下,登时觉得眼前一亮。
平王见她神色一振,知道她心中对那琴师钦赞有加,因颔首笑道:
“那位正是天下第一琴师,蓝淮歆,其名声不亚于奚如水。”
又道:
“世人常言道:听奚如水之歌,必得配上蓝淮歆之琴。”
晟琢点头馈赞一番,突闻太监唱喏声,知道陈王已经驾临,便正了神色,同众人一起出席叩拜,谒见当朝天子。
陈王免礼,旋即将龙臂一挥,示意开席。两旁太监赶紧高讼:
“王上天恩,开席!”
众人方回身入席,将目光投向宴厅中央。
初时出场的是两位舞袖艺姬,水色长袖舞得花团锦簇。接着四位壮实年青汉子登台,脸罩獠牙面具,手执铁盾,舞得虎虎生威。蝴蝶门众艺姬轮番登场,使出浑身解数,讨得众帝王贵胄频频喝彩,掌声雷动。
酒过三巡之后,众姬皆已献技而退,宴厅舞台上空无一人。正是此时,澹幽琴声盈盈漾起,音惊四座,弹奏者正是蓝淮歆。她的琴声一起,别种乐器也就淡了声息。只听琴音不急不徐,一波一波撩人心弦,实在引得众人心焦,直至再难熬耐之时,蓝淮歆琴音募地一顿,众人笑谈酒语也因此一滞,厅中顿时一片寂静。
众人还未来得及眨眼,清冽圆润之声从厅外飘然而至。那歌声犹如漫天幕布,轻悠悠飘下,将在场的皇亲国戚太监嫔妃一股脑儿裹了个严实,心儿神儿魂儿扎在一起,与这声音再分不开。
只听那缱绻之音,正唱道:
至今仍思忆,少年狂且轻。
柳絮蝴蝶梦,依稀荼蘼音。
翘盼君情至,伊人轻抚琴。
凝眸启朱唇,魂引故人临。
……
这声音仿佛带着某种魔力,晟琢乍一听闻,就觉得心儿被甚么微妙物什轻轻敲了一记。如同波澜不惊的水面被小石子击中一般,湖面水波一圈圈一层层荡了开去。
歌声初时似阳春三月的微风,轻拂杨柳,托起片片柳絮儿在空中打着旋儿。几句之后,歌声一转而疾,就如那微风渐渐变急,带着柳叶儿忽高忽低飘摇不定,惹人悬心。而歌声不停,音调陡扬,只觉那风不停息,俞刮俞烈,狂风肆起,似要翻了那江海,覆了那河山!
众人只觉得心被没来由的压力死死制住,竟难以呼吸顺畅,待觉着即将窒息之时,最后那长长一个高音拖了上去,直入云霄,这一声过后,歌声与琴声同时嘎然而止。只余空中的回音,在天空,在诸人心头,旋绕不散。
晟琢心捶若鼓,一阵目眩神移之间,竟连歌词都未听全,待得她回过神来,只能依稀记得最后一句。
明月当此景,举杯泪湿襟。
奚如水不知何时站在了台中央,一身缭绕的绿衣,散了长发,赤着双足,肌肤浅白。晟琢凝神细细打量一番,不由心叹:这人果然好风姿!那细长凤眼分明是含情脉脉,那紧闭朱唇掩不住万种风情。世间居然有此等人物!
晟琢惊叹未止,只听一旁平王低语道:
“声音是顶好的,就是这曲儿太悲凄了些。”
陈王晟珑沉醉于半梦半醒之间,陶醉于这靡靡之音。这是他至爱之曲,如水嫌太悲,平日里都不肯轻易唱,今日好歹又听了一回。
晟珑心念至此,不由咧唇而笑,面上得意满满。只是下一秒,他惊得冷汗直冒,陡然间,面具男舞者们扯下獠牙,狞眉切齿地向他袭来。晟珑骇得龙躯剧震,两旁护卫军早涌上前来,将王上团团护住,挡住舞者来势。
这一风波之下,太监嫔妃们惊声尖叫,四处落跑,搅得杯盘狼藉散了一地,场面顿时混乱不堪。晟珑不知到底为何无端端有人行刺,正自惊惶,抬眼突见舞台中央,奚如水凝眸望来,晟珑一惊,顿时觉得身边诸人都已不见,眼底只有奚如水的面庞。奚如水并未理会身边骚乱,似乎与这混乱场面毫不相干,只独立厅中,默然无语,对晟珑痴痴相望。
晟珑仿佛又回到初见奚如水那日一般,只觉他竟从未变过,仍是像极了那不食人间烟火的仙子。正恍然出神,突然被眼前跪倒一片的请罪声惊醒,才收回了神思,俯首望低。
只见阳王晟瑃与国师东方衍双双跪在最跟前,相互指责,一个说国师引来蝴蝶门,意欲刺杀国君,图谋造反,实在该斩;一个说自己清白无罪,遭人陷害,请命诛尽蝴蝶门,以示清白。晟珑听得一阵头昏,半晌才理清了头绪:蝴蝶门人行刺本王!为甚么?为甚么?!
晟珑盛怒之下,却见阳王颇有得色,面含笑意;国师眦目瞪着阳王,眼欲夺眶。一见之下,登时心中一片清泠!好个狗咬狗的场面!可是偏偏,朕却只能装个糊涂,让你们糊弄,而且,还必须只能追究蝴蝶门人!你们撇得干干净净,却苦了我的如水!
晟珑扫一眼殿中守备,竟发现其间大多数护卫,一半是国师东方衍亲信,一半是阳王的心腹,不由更加了然于胸。晟珑暗暗咬紧牙关,冷哼一声,吩咐道:
“将蝴蝶门全族打入天牢,明日悉数问斩!”
天子怒气冲冲,拂袖而去。晟琢将整场闹剧纳入眼中,不由心寒如冰,捏拳而立,心道:该来的,果然来了!
又自心叹道:
如此盛世华宴,竟然就此荒唐落幕,可叹之至!可笑之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