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泽上人车队缓缓走出了陈州城,行至郊外。
晟琢端坐马车内,心事重重。陈州歌会行刺一事,令蝴蝶门满门遭牵连,一干人等悉数抓捕,剩余残党正被举国通缉,在劫难逃。那曾经名动天下的第一歌姬奚如水,已被押入了天牢,由陈王亲自审问,生死未卜。
晟琢忆起奚如水艳惊四座的那一曲,不由又叹了一回,心道:这奚如水明明就是替罪羔羊,偏偏本王无法插手相救。这一场浩劫,不止令无数如奚如水一样的无辜百姓受死,更令原本正值多事之秋的大陈国又添了新乱。
思忖至此,晟琢勉强抑住心神,深深吐纳调息,本想让自己早些笃定思绪,却不料胸中仍是说不出的压抑。晟琢轻叹一声,掀开车帘,只见明月当空,清泠月光无声洒落,竟让她又想起了奚如水的歌声。这暗夜月光之下,回想那首曲子,只觉得奚如水的声音无比清晰纯粹,却也份外苍白无力。晟琢突然希望奇迹出现,或许有高手去劫狱,将那奚如水救出天牢,那该多好。
正恍着神,后头“的的踏踏”传来马蹄声。奉典一骑当先,冲到马车跟前,跳将下来,冲车内揖道:
“其他王爷都已各自离开,阳王封锁了陈州城。现在宫里局势很乱,国师的人似乎也蠢蠢欲动。他们二人似乎都已按耐不住……”
奉典正低声禀报,突地听到上人问道:
“奚如水呢?”
奉典愣了一愣,旋即皱着眉头答道:
“押进天牢之后过了审,是由陈王亲自审问。估摸着明日就该处斩了。”
晟琢没了精神,不容奉典再禀报其他,只道:
“若无其他重要事务,明日再谈罢!先在前方的客栈歇息一晚,明日再启程回府。”
言毕放下车帘,不再出声。奉典一愣,不知上人为何突然不悦,心忖道:难道是那奚如水的靡靡之音,惊扰了上人心神不成?
奉典无可奈何,只好回身,准备拉缰上马。身后突然轰然作响,后方马队中烟火冲天,几名军士和马匹被震飞,剩余的马匹受了惊嘶声长啸。奉典喝道:
“保护上人!”
言毕指挥军士与死士稳住阵列,护住天泽上人。只见黑暗中突然燃起无数火把,熊熊火焰将城郊映照得如同白昼一般。奉典定睛一看,只见数百黑衣举着火把将己方军马团团围住,正对马车的对面,立着一位蓝衫少年,正悠悠然把玩手中两颗铁弹丸,朝着马车唤道:
“天泽上人,连夜赶回新召,想是累了,可需到舍下歇息一阵么?”
奉典心中一沉,忖道:这些人绝非善类,难道是上人料想的那帮人马么?
蓝衫少年也不待有人答话,径直往前阔步而来,漫不经心言道:
“看来上人是太过劳累,那本少主就只好亲自来扶了。”
又望了马车前拔剑矮身的军士们一眼,道:
“至于您这些手下么,哼,好狗不挡道。”
“休得无礼!”
最前一名军士大喝,挥起剑就想上前杀敌。
“住手!”
一声清音从车内传出,喝止了那名军士。只见车帘一抖,天泽上人贯身而出。奉典见上人跃落马车,朝那蓝衫少年稳步而去,不由唤道:
“上人!”
一面伸手想拦住上人去势,晟琢侧首一笑,道:
“奉先生,不用担心。霹雳堂‘蓝煞’霍致风少主绝非草莽匪类,定不会暗箭加害本王。”
言毕行至霍致风对面,对其抱拳行礼。
灯火照耀下的两名少年,伫身对峙。青裘贵胄,蓝衫桀骜,一个俨雅堂堂,一个英姿飒飒,神色气质难分伯仲。两人一个照面之下,心中各自赞叹对方神采非凡,不由都多了一份惺惺相惜。
霍致风打破沉默,朗声一笑,问道:
“相请不如偶遇,不知上人是否改变主意,愿意屈尊舍下小憩?”
“既然霍少主如此盛情,在下怎能却之。”
“请!”
霍致风做了个手势,侧身让晟琢行过。晟琢也不迟疑,转头命奉典带着人马先行回新召,便迈步朝黑衣人阵营走去。
奉典只见少主昂首阔步而去,知道她早有打算,只等霍致风人来,只是,计划再如何周全,毕竟亲身历险,一个不慎,就会满盘皆输。上人这次仍能全身而退么?
奉典眼见上人身影渐渐遁入火把焰光之内,不由紧握了双拳,心道:上人,奉某定会保您周全,定不会让您有半点闪失!
霍致风得意洋洋打马而行,心忖:此次又是圆满完成任务,义父定会满意。瞟了一眼身旁车厢内端坐如山的天泽上人,霍致风笑道:
“前方就是历江,我们在那里上船。”
霍致风马鞭往前方一指,队伍往左一拐,一条磅礴大江奇迹般一跃而入众人眼帘。
“好气势。”
晟琢答了一声,复又抿唇不语。听着她无比冷静的语调,霍致风敛了笑意,回首望去,心中竟少了许多得意之情。
这种囊中之物,似乎不能给人带来多少成就感与满足感,因为,少了惧怕与慌张。
历江岸畔停泊着艘三层楼高的巨大战船,霹雳堂帮众手举火把列于甲板两旁,迎接少主上船。
晟琢随着霍致风的心腹小厮阿澄往船舱内走去,边心忖:这霍少主真不简单,从方才她无意中透露的话语来看,从自己刚进陈州开始,她便已经跟踪着自己,待陈州歌会之后,便埋伏于郊外树林之中,一并将这战船备好,准时接应,这场绑架果然施行得干净利落。敌方的第一步棋,走得绝妙。
又忖:这人若非颇为自负,便应该疑心本王未作抵抗,束手待缚。如今观其神色,似乎并无疑虑,本王的计划,应该可以顺利进行罢!
“上人,请!”
阿澄边为上人将舱门打开,边在心里嘀咕:少主怎么回事,这个上人分明是个俘虏,为何不关至底舱,竟安排她住这二层上房。又忖:这里本是少主自己的卧房,偏偏让给了这个人,当然少主让出房间是有原因的,因为那位蝴蝶门少主——
还未曾想完,半拉开的房门就被人一把拉开。霎那间一道红色香风从阿澄身边掠过,银铃般的笑声随香风而至。
晟琢还没来得及提脚进门,早被一团红影扑个正着,只听得娇嗔连连,这红影居然是个娇滴滴的小女子!
晟琢被这小女子一撞之下,只觉得下巴生疼,那少女扑在她怀里不说,竟还用藕臂环紧她不放,令晟琢差点没背过气去。只听那少女嗔道:
“小疯子小疯子,你知不知道你有多久没来看我?!你说你说,你该怎么赔罪!”
阿澄目瞪口呆的走过来,轻轻扯着红衣少女的流云水袖,道:
“浅梨小姐。”
本想试着引起她的注意,却不料红衣少女拧拧身子,荡开阿澄的手,头也不抬,仍自顾自抱怨着,道:
“上次不是说好一起去游山玩水的么?!你可好,让人家等了两个月!你说,你去哪儿了?!讨厌讨厌讨厌!”
阿澄仍不死心想去拉开那红衣少女,回眼却见霍致风铁青着脸飘了进来——是飘吧?!怎么没见到少主腿动,噢,恐怖啊恐怖,少主一定会杀了这位天泽上人的。眼前的天泽上人似乎已经被浅梨小姐箍得脸变了颜色,真惨啊真惨,还是快溜得好。阿澄主意一定,低头唤了一声少主,行完礼就撒丫子逃出了门外,一口气跑开老远。
霍致风硬生生吞下口恶气,尽量轻柔地唤了一声:
“浅梨。”
“哎。”
浅梨答得爽快,然后觉得有些不对劲。
“诶?”
眨巴眨巴的大眼睛,瞪着眼前被自己死死抱住的人,浅梨心想着:这人眼睛挺亮嘛,鼻子很挺嘛,不过话说回来,小疯子好像不是长成这个样子的,虽然一样好看,但是还是挺有区别的。扭头看见霍致风快气炸的样子,才终于恍然大悟。
“噢!小疯子,原来你在这一边呀!”
于是松开环住晟琢的双臂,身子扭向霍致风,依旧是一把抱住。
晟琢被红衣少女突然的放松带得身子往后一仰,退了半步才站得稳了,微喘着看着红衣少女依偎在霍致风怀里,一副幸福的模样。回想方才,她是不是也是如此一般偎着自己的?觉着这小姑娘实在荒唐,却让人不忍责骂,晟琢心中又好气又好笑,不由得摇头一叹。
霍致风本想斥责浅梨一句,谁想心念刚起,却被浅梨突然的环抱打乱,只得抬起头瞪着晟琢。晟琢被霍致风这莫名一瞪惹得颇为无奈,看着他被红衣少女吃得死死的模样,真让人无法相信他是方才那位不可一世的霹雳堂少主。晟琢略一思忖之下,不由更觉得好笑。
霍致风见晟琢一脸玩味,便收回视线,望定怀里的小人儿,唤道:
“浅梨。”
霍致风刚开个口,浅梨明白自己又要被骂了,赶忙支起身来,用水汪汪的大眼睛盯着霍致风面庞,握住霍致风双手晃摇一番,嘟着樱唇,抢白道:
“小疯子,我知道错啦,以后再不会偷偷跑进你房里了,也再也不会扑错人啦!人家也是因为很想你嘛!所以才没看清楚,下次浅梨再也不敢啦!这次就饶了我嘛,好不好?”
晟琢瞧她装出一副受了委屈的样子,眼眶见着见着就变红了,甚至那蒲扇般又长又深的睫毛上似乎都映出了些微泪光。晟琢暗暗叹道:好一副梨花带雨的样子,看来霍少主是再怎么都不会生气的了。
果然霍致风招架不住,立时投降,气愤全消,只伸手捏了浅梨的俏脸一下,假装恶狠狠地斥了一句:
“下次不准了。”
开始那份气势荡然无存,晟琢心道:果然是英雄难过美人关,这位霍少主看来也是少年风流。
说话间阿澄突然慌慌张张跑了进来,在霍致风耳边低语了几句,只见霍致风面色一沉,也不再顽笑,一言不发快步走了出去。
晟琢心底有些生疑,怔怔盯着门口,思忖那霍致风是去了哪里,是否有意外发生。正考虑间,陡然间视线中多了张粉嫩俏脸,不是那浅梨姑娘是谁?
霍致风一走,浅梨立时觉得无聊,便转念到了晟琢身上。一面很认真的盯着晟琢细瞧,一面很好奇的问:
“你是谁啊?以前没见过你呢。”
晟琢哑然失笑,心道:难道需要自我介绍一下么?这么一想,才发现素来都是人们过来与她客套,她的名号无人不晓,自然从未有过如何介绍之患。此刻要让晟琢介绍自己一番,却真真令她好生为难,竟不知从何说起,迟疑半晌,才道出自己本名。
浅梨听了,便重复了一遍,哦了一声,道:
“你叫晟琢呀?”
又皱着眉头,很干脆地结论道:
“没听过。”
晟琢闻言一梗,不由尴尬,突然心念一动,急急问道:
“难道你是蝴蝶门少主花浅梨?!”
浅梨理所当然地点点头,又摇摇头,道:
“你方才不是听到小疯子唤我名字了么?还问甚么?!不过我早就不是什么少主啦,父亲早就把门主之位传给了十七叔,你连这么重大的事情都不知道么?难道你是山里来的野孩子?”
又反复打量晟琢几眼,道:
“看你样子,又觉着不像呢。”
晟琢又是一梗,愣了半晌,才道:
“幸好你与霍少主熟识。”
她本想说现今蝴蝶门教众正被通缉,一旦被擒便都得处死,但看着眼前这小女子天真烂漫,却不忍说出此等话语,只好心想:待得日后见到霍少主,我再叮嘱他几句,也好让这位浅梨姑娘逃过无妄之灾。
正思忖间,却发现花浅梨正提起裙角立起脚尖看她,似乎想确认晟琢是不是神志清醒,唤道:
“喂,你怎么啦?突然就呆了,你没事么?难道是病了么?”
晟琢从未被人如此逾越近观,不由又尴尬又不悦,因别过脸去,随意支唔几句,突然想到浅梨既然在霹雳堂船上,与霍致风交好,是否霹雳堂竟跟蝴蝶门暗中有联系?
她想到武林三大门派中,这两派便是其中之二,若是竟然暗中勾结,岂不是朝廷大患?!因试探问道:
“蝴蝶门与霹雳堂原来也有些交道往来么?”
浅梨啧了一声,道:
“蝴蝶门和霹雳堂向来交好,我父亲跟小疯子很合得来的,他素来不喜欢男人近我的身旁,所以只准我跟小疯子玩儿。”
晟琢闻言一愣,道:
“那霍少主不也是男人么?”
浅梨瞪大了眼睛,一副“我断定你已经没救了”的表情,道:
“小疯子虽然很帅,但是也是个女子——啊!”
话未说完,浅梨捂唇呆住。晟琢也霎那间呆住。两人对视僵立,过了半晌,浅梨才往后退了一步,咕哝道:
“糟了,糟了,糟了……”
见她那一副懊恼不堪的模样,竟让晟琢掌不住笑了起来。浅梨嘟起小嘴,一屁股坐在身旁竹椅上,恨声道:
“你还笑!好意思么!都怪你,等会我又得挨小疯子骂。今天明明都被骂过一回啦!唉,今日真是够倒霉。”
晟琢见她咬着下唇,眼珠滴溜溜直转,想是正在思索对策。原本晟琢很想表示下歉意,见她如此滑稽模样,却还是忍不住笑了一回。
“你还笑,还笑!有没有良心啊!”
浅梨很不满,索性懒得再想办法避骂,只瞪着晟琢娇斥。望了一会子,忽然脸上又变换了神情,笑逐颜开,道:
“这样吧,你做我的朋友吧,就算你向我赔罪好啦!”
晟琢止住笑,指着自己,似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问道:
“我?”
浅梨踮着脚绕了晟琢一圈,狡黠地冲晟琢眨眨眼,道:
“你虽扮得像个公子哥儿,但是我知道你跟我一样。”
言毕咧嘴直笑。晟琢知道她已识破自己身份,她素来以男子身份待人,但也有些初识之人不经意弄混,造成些尴尬局面,不过,此时此刻,被这小女子看穿身份,倒也不是那么难堪。
转念又想:那霍少主如此精彩,竟也刚巧是个女子,妙,实在甚妙!感叹之下,心中不由对霍致风更添了一份相知之感。
浅梨见晟琢又开始发呆,便推了她肩膀一下,道:
“劳驾你醒醒罢,青天白日的,梦发了几回了都。”
晟琢闻言气结,无可奈何望向浅梨,见佳人笑得正盛,突然发现浅梨嘴角果然有两个浅浅的梨涡,这样俏生生笑起来,果然是梨涡浅笑,美丽动人。晟琢一见之下,竟看得心中一荡。只听浅梨仍在央告,道:
“喂,不要不答应嘛~!”
晟琢见她将方才对付霍致风的手段,又如法炮制来对付她,不由得一阵苦笑,却发现浅梨这法子还真是万试万应,自己也同霍致风一样,还未交锋就已弃甲投降,因道:
“好了好了,我答应了,你莫再晃我手了,手腕都快脱臼了。”
待浅梨松开手来,晟琢又问:
“当你朋友要做什么?”
浅梨跳起来拍着手,笑道:
“要做甚么?那当然就是——陪我玩儿呀!”
晟琢见她自顾开心,笑靥盈波,那对小巧酒窝实在太有感染力,竟令晟琢忘记自己深陷囹圄,一时之间,笑容满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