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川按察使吴泽延的府第离官衙不远,只是今日里街东头的官衙大门紧闭静无人声,街西头的吴府却是披红挂彩喜气洋洋。全城之中无人不知,按察使大人第七房小妾新生了一个儿子。大人的下属自然要前往道贺,本城稍稍有头有脸的商人又岂敢放过这个名正言顺“孝敬”的机会?更兼听说按察使大人府上今日来了一位贵客,谁肯不来?故而吴府今日宾客盈门,几乎踩塌了门槛,比照得街东头的官衙更是冷清。
吴府花厅之上大开宴席,首位却不是今日做主人的吴泽延,而是个红袍中年人,白净面皮,半根胡须也无。明眼人一看便知,此人多半是个太监。吴泽延坐在他下首,言语之间毕恭毕敬,看得座间宾客私下里纷纷议论此人倒底是何身份。
酒过三巡,厅中正在宾主尽欢,厅外忽然传来喧哗之声。吴延泽正向红袍人敬酒,闻声不禁眉头一皱,刚想斥责下人为何如此不懂规矩,厅外忽然有人高声道:“滇南镇边将军府副将傅远,求见吴大人。”声音听来并不甚响,但厅中每个人无不入耳,且字字清晰无比。一时间座间宾客纷纷回头向门外看。
吴泽延怔了一怔。滇南镇边大将军的名头他自然听说过,只是素无来往,攀不上交情。如今大将军府居然有人主动前来,一时倒不知该如何是好了。正想起身迎接,身边的红袍人忽轻轻噫了一声,道:“原来吴大人与滇南大将军也有来往?”
吴泽延一凛。他在官场中厮混多年,坐到按察使的位子,那嗅觉当真比狗鼻子还灵,一听之下已觉察出几分端倪,不及思索,马上陪笑道:“汪大人太抬举下官了,下官怎能与大将军有什么交情?”这话说得两面圆滑,既将自己脱了出来,又不得罪大将军,无论这位汪元真汪大人是什么态度,都挑不出他什么毛病来。吴泽延一面回答,一面在脑子里乱转。眼前这位汪大人乃是司礼监太监,皇上的身边人,最善揣摸圣意。据说当今皇上当年便是藩王夺政,故而对拥兵自重者格外提防……
想到此处,吴泽延不由出了一身冷汗,立时叫道:“来人!在门外拦住那姓傅的,就说本官与大将军府素无来往,不宜私宅会客。若有什么公事,请明日至衙门商谈。”他一面说,一面偷眼去窥探汪元真的神色,见他端起一杯酒饮了,这才稍稍放下心来。
傅行之根本没有到吴府来攀什么交情的意思,若不是按察使司官衙连个人影都没有,他又怎会到这里来!一见吴府大摆宴席庆祝老来得子,不由便想起了宁致远的儿子,心下一阵酸楚,更是心急如焚。只是吴府家丁见他衣衫简朴,风尘满面,哪里肯放他进去。傅行之又不愿先得罪了吴泽延,只得传声求见,不想吴延泽居然大打官腔要他明日再谈。有道是救人如救火,他日夜兼程,跑死了一匹马才赶过来,哪有时间等到明日。听了家丁传话,一言不发,拔足便向里走。吴府家丁纷纷上前阻拦,傅行之哪里将他们放在眼中,袖子微拂,围上来的人全变作了滚地葫芦。这还幸得傅行之不欲多事,这些人跌得虽痛,却未受什么大伤。傅行之头也不回,径直便向花厅里闯了进去。
吴泽延正在想方设法将自己摘清,冷不防傅行之居然自己闯了进来,不由吓了一跳,戟指道:“你,你,你怎么进来了!快,快与我出去!”
傅行之有求于人,只得忍了忍气,抱拳道:“吴大人—”话犹未了,门两侧已有两人同时站起,喝道:“吴大人让你出去,不生耳朵的么?”
这两人乃是城中富商养的护院保镖,练的都是铁砂掌功夫,倒也有几分真本事,平日里在这城中还真没遇过对手,不免有几分自大。如今想拍按察使大人的马屁,不等吴府家丁上前,抢先出手。两人坐在门两侧,不约而同地同时伸手去扣傅行之脉门,想将他扔出去。不料五指扣在对方脉门之上,直如抓上了一块铁板,手上内力催动,对方却全无反应。两人心中俱是大惊,左边一个脑子较为灵活,并起两指,就去点傅行之腰间笑腰穴;右边一个迟钝一些,还在发力扣拿。蓦然间傅行之双臂一翻,两人同时咕咚一声坐倒在椅子上,只觉双手虎口直到手肘都震得发麻,一时用不上力。两人都是练手上功夫的,如今却被人震得双手无力,不由都是大吃了一惊。不过在旁人眼中却没看出什么端倪,只见傅行之双手一摆,两人便放手归座,都是大大奇怪,交头接耳议论起来。傅行之也不管那些,径直便往吴泽延面前走。忽听有人沉声道:“站住!”突然间寒光闪动,已自汪元真背后射到傅行之眼前,端的是捷如闪电。
傅行之足下还在向前踏出,突然吞胸吸腹,胸膛忽地下陷寸许。只这下陷寸许,剑尖变化已竭,傅行之屈指一弹,当一声剑势斜飞,嗤地将他肩上衣裳划破,却未伤到肌肤。傅行之心中微微一凛,此人能在他屈指一弹之下仍划破他衣裳,可见实力非同小可,不由抬眼一望,却是一直站在汪元真身后的一名黑衣人。此人自进了这花厅便不言不动,始终立在汪元真身后,吴泽延与他说话也全无反应,不想此时出手,竟是个一等一的高手。
傅行之抬眼去看,那黑衣人也同时向他望来,两人目光一对,一个锋芒毕露,一个英华内敛,各自暗暗警惕。黑衣人心中亦是大惊。他方才一剑虽未尽全力,但傅行之乃是仓促之下出手应付,非但伤不了他,反而被他那屈指一弹震得虎口发热,几乎握不住剑柄。他平日里自负甚高,今日乍逢敌手,低叱一声,长剑一领,倏地飞起七朵剑花罩了下来。这一剑之快,虽不如燕十七之速,也是疾如闪电,声势惊人。
傅行之目光微微一寒,突然双掌一拍,硬生生抢入剑花之中,将黑衣人长剑夹在掌中。黑衣人变招奇速,立时手腕一扭,满拟傅行之若不松手,便要将他掌心皮肉搅下一层来。却不料这一扭之下,剑身丝毫不动,如同生在了傅行之手上,只听喀拉一声,青钢长剑竟被两人生生扭断了。
黑衣人目中煞气大盛,断剑一扬,竟合身扑上,照样又是七朵剑花。有道是一寸短一寸险,这七剑刺出,凶险更胜方才。吴泽延不懂武功,只见黑衣人这和身一扑快捷无伦,眨眼间剑已到傅行之咽喉。他突然想起傅行之乃是大将军的人,若死在他府上,只怕脱不了干系,不由啊的一声叫了出来。叫声未绝,漫天剑花突然消失,喀地一声轻响,黑衣人呆立当地,手中只余一只剑柄,那半段剑身已挟在傅行之右手食中两指间,居然又被傅行之生生夹断了。
吴泽延张大了嘴巴说不出话,腿上却有些发软。傅行之抛去指间断剑,抱拳道:“傅远见过大人。因有威扬镖局失镖一案,案情急迫复杂,故而傅远斗胆擅闯大人府第。冲撞之处,还请大人见谅。”
吴泽延眼见他已然走到面前,双腿不由弹起琵琶来,转眼去看汪元真。汪元真却是面色不变,只微微抬手示意黑衣人回到背后,也不说话。吴延泽不知他是何用意,只得硬着头皮道:“什么失镖的案子?若真是失了官镖,自有刑捕之人过问,岂轮得到一个守边副将前来查办,还不快—”
刚说到此处,汪元真忽道:“且慢。”吴泽延连忙转身陪笑道:“大人怎样?”
汪元真右手在下巴上抚了抚,缓缓道:“既是公事,吴大人不妨先问上一问,这宴席改日再摆不迟。”
吴泽延忙道:“是是,大人说得是。”他既然也这么说,座中宾客无不精明通透,连忙起身告辞,偌大一座花厅,登时走得空空荡荡。吴泽延转头向傅行之道:“你有什么事,当着汪大人说说罢。”
傅行之早看出这汪大人乃是个太监,那自必是京城宫中来的人,只不知是何来头,一时倒有些踌躇。汪元真哼了一声,道:“怎么,有什么事情还不能当着咱家的面说么?”
吴泽延连忙喝道:“你有什么事不能让汪大人听的,还不快快讲来!”
傅行之眼见如此,也只好将失镖一事大略叙述了一下,道:“如今威扬镖局众人并无罪证坐实,却要解往蜀西大牢。卑职斗胆,请大人下一道手令,且莫将镖局众人押入大牢,给卑职几天时间,尽力查清此案。”
吴泽延没有听完便顿足道:“你,你好大的口气!查清此案?你要如何查清?这是刑部亲办的案子,你一个小小副将,有什么资格过问!”
傅行之忍气道:“大人,威远镖局此案确实冤枉。卑职只怕如此一来,案子即使日后查清,威扬镖局众人也要枉死了。”
吴泽延哼了一声:“这个什么镖局失了官镖本就有罪,死便死了,什么要紧之事!”
傅行之心火直冒,忍不住道:“丢失官镖的确有罪,但却不至灭门。我朝《大明律》中明文规定,大人难道不知?”
吴泽延恼羞成怒,拍案道:“你莫非是在质疑本官不成!”
傅行之忍气吞声,低头道:“卑职不敢。只是刑部两位石大人如此做法,无疑草菅人命……”
吴泽延一听是刑部双石,更是连连摇手:“胡说胡说!你怎可出言如此狂妄!”
汪元真一直在一边静听,此时忽然插口道:“你说曾与那宁什么同保官镖,可知那官镖是何物?”
傅行之略略犹豫一下,道:“只是一幅图画。”
喀地一声,汪元真手中杯子微响了一下。他轻轻将杯子放下,咳了一声道:“原来是一幅图画。嗯,为了一幅图画抄人满门,的确是太过了些。即使是抓了,也不必送到蜀西大牢。蜀西大牢中关押那些重犯尚且关不过来,哪里有地方关这些个没要紧的人。吴大人,依咱家看,你不如就下一道手令,让蜀西大牢暂缓收押,留出几天功夫来查上一查。倘若的有冤情,也算你功德一件。”
吴泽延此时真是进退两难。下了手令,只怕得罪刑部双石。这两人在刑部身居要职,更是出了名的心狠手辣,绰号便叫做求生不得、求死不能,论官职他虽高过两人,却又怎敢得罪?然而这汪元真乃是司礼太监,皇上的身边人,若逆了他的意,只消他在皇上耳边进上那么一言片语……斟酌再三,只得陪笑道:“既是如此,下官着人发一道公文,只说此案未曾查清,着将犯人押回原处审理。大人看如何?”
汪元真点了点头:“这也好。咱家看这位小将军倒是热心,便着他送去也罢。”
傅行之自是正中下怀,连忙道谢。吴泽延马上令人带他前往官衙找幕僚拟文加印。眼看傅行之出了门,便回身向汪元真陪笑道:“今日这宴会全被搅了,且待明日,下官再为大人准备。”
汪元真细长的眼睛闪过一丝精光,道:“那倒不必了。”
吴泽延怔了一怔:“大人可是有什么事?”
汪元真垂下眼皮,手指轻轻抚着下巴。他其实下巴上一根胡须也无,却偏喜欢摸来摸去。冷冷道:“去查查看,威扬镖局那些人已到了哪里?”身后的黑衣人一言不发,转身便走。
吴泽延呆呆道:“大人的意思是—”
汪元真上眼皮一抬,盯得吴泽延打了个哆嗦,慢条斯理道:“有些事情,吴大人还是没听见的好。”
吴泽延虽不明白他是何用意,但明哲保身之理却明白得很,立时堆笑道:“是,是。下官根本也没听到什么。”
汪元真不似笑地笑了一下。桌子上的杯子突然喀啦一声裂成两半,茶水流了一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