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如墨。城里大多数人已经沉入梦乡,一片寂静。更夫敲着梆子在街上走过,梆梆的声音传出去很远。梆子声里,似乎有条影子在墙角一闪而过。更夫揉揉眼睛再看,却又什么都没有了。更夫摇摇头,感叹自己真是老眼昏花了,然后敲起梆子继续往前走,苍凉的声音回响在夜风中。
待更夫走远,一条黑影自墙角闪出来,贴着屋檐下的阴影悄无声息地快步前行。别看他身形高大,脚步却十分轻捷,只是片刻工夫,便翻过街角一道高墙,轻轻落在地上。
此地是个小小的院子。若有人从正面而入,便可发觉这本是驿站的后院。黑影在院中稍稍踌蹰,似是有些犹豫,不知该不该上前。正对他的一扇窗户忽然无风自开,一个刻意压低但仍尖细的声音冷冷道:“进来吧。”
黑影自窗口跃入,反手带上了窗户。转过身来,屋中灯火已燃起,昏黄的灯光同时落在二人面上。灯下之人面目白净,赫然便是汪元真;而窗边之人虽神情憔悴,但那面目轮廓仍是十分清楚,若有熟识之人见了,少不得要惊呼出来—这人居然便是早已失踪多时,本以为已是凶多吉少的滇南威扬镖局总镖头宁致远!
宁致远在灯下微微眯了眯眼睛,似是不惯于这忽然燃起的灯光。汪元真淡淡一笑,用指甲剔了剔灯芯,道:“袁侍卫,你这乍见灯光便要眨眼的习惯,这十余年来仍是未改呢。”
宁致远躬身行礼:“御前四品带刀侍卫袁宁,见过汪总管。”
汪元真冷冷一笑:“不必了。你早不是什么御前带刀侍卫,我也不是什么总管了。江湖相见,又何必行宫中礼节。”
宁致远躬身道:“袁宁不敢。袁宁虽是身在草莽,一时一刻也未敢忘记当年身受皇恩。”
汪元真哼了一声,道:“我知道。你带着那图逃走,可见不忘旧主。”
宁致远垂头道:“属下原也不知所保何物,后有人劫镖,属下方知原来是这图。因听说刑部派了鸳鸯神捕前来接镖,情急之下只有先逃走再做打算。”
汪元真冷笑道:“再休提那一双蠢材!纪指挥使本已拿住了他二人为我们所用,不想这一双蠢材如此无用,不但未将图接到,反被当今皇上派来的暗卫觉出破绽—”
宁致远一惊:“莫非当今皇上已知—”
汪元真摇了摇手:“这二人虽是愚蠢,倒也知事不可泄,大约是最后与那暗卫火拼,同归于尽了。尚好不曾留下什么把柄,否则只怕连纪大人也逃不了干系。”
宁致远微微松了口气,道:“若早知鸳鸯神捕也是纪大人的人,属下也不必逃了。”
汪元真哼了一声,道:“那也未必。那一双蠢材事情办得不严,居然还惹上了云无忌。何况这二人本是反复无常之辈,图未落入他二人手中,未始非福。”
宁致远这下当真大大吃了一惊,失声道:“云无忌?绝手神捕云无忌!这,这,既惹上了他,如何能善罢甘休?而且属下有个朋友一同护镖,岂不是—”
汪元真冷哼道:“你那朋友可是姓傅名远?他早已无事,现在正四处打探人的下落呢。”
宁致远又惊又喜又疑,道:“他,他无事了么?但,但怎会……”
汪元真剔着灯火,冷笑道:“云无忌此人手下向无冤死之鬼,你那姓傅的朋友既是毫不知情,碰到他自是遇上了救星。”
宁致远简直不敢相信锦衣卫手下无屈死之鬼,喃喃道:“万幸。若果如此,属下也可放心了。”
汪元真眼皮一抬,细长的眼睛闪过一道冷光,冷冷道:“放心?只怕还差得远罢。”
宁致远怔了怔,道:“汪总管的意思是—”
汪元真冷笑道:“云无忌何等精明,岂是刑部那群蠢材可比!他既沾了这案子,不查个水落石出又焉肯罢休?以他之精明,怎会不怀疑到你身上?你此时正该销声匿迹,怎的还敢在外露面?”
宁致远嗫嚅道:“属下也知此时实不宜,不宜落人踪迹……只是,只是属下听说,属下镖局之中的朋友家小,俱都,都已被押往蜀西大牢……”
汪元真冷笑道:“原来你是为了妻小便现身出来?如此看来,刑部二石所用计策果然不错。”
宁致远惶然道:“属下也知这必是二人设下陷阱,所以不敢擅动。只求汪总管代禀纪大人,能救威扬镖局上下几十条性命……”
汪元真嘿嘿冷笑:“你明知是陷阱还敢露面,难道忘了当年出宫时所发血誓?”
宁致远扑通跪倒,急道:“属下不敢!只是,只是镖局中人实属无辜。而且属下的幼子,如今,如今才不过半岁—只求汪总管垂怜……”他一面说,一面用力叩头,声如泣血,地上方砖也渐渐显出殷红血渍来。
汪元真眼睛望着屋梁,半晌方冷冷道:“这些日子你藏于何处?这消息又是何人为你打探的?”
宁致远听不出他意下如何,也不敢起来,道:“属下数月来一直躲在寺庙之中,全靠欧平为属下传递消息。但他也不敢常来常往,唯恐引人怀疑,是以属下前日刚刚知晓……”
汪元真皱眉道:“欧平?他不是七年前便因劫盐道一案被慕华生所擒,已在当地正法了么?”
宁致远道:“欧平是被慕华生所擒,但他买通牢头,逃了出来,如今叫做欧阳十二。”
汪元真细眉一挑:“欧阳十二?原来欧阳十二便是欧平,他倒闯了不小的名头!”
宁致远道:“属下本也不知。若非他前来劫镖,属下也不知便是此图。”
汪元真嗯了一声,不置可否,道:“目今图在何处?”
宁致远道:“属下不敢带在身上,仍藏于寺庙这中。若属下有不测,欧平自会将图取走,绝不令其落入朝廷手中。”
汪元真默然片刻,缓缓道:“万不得已之时,宁可毁了。”
宁致远犹豫道:“但不知建文太子可有下落……”
汪元真细长的手指在桌边扣了扣,冷冷道:“此事自有纪大人妥善办理,你的任务只是守住宝图!”
宁致远惶然道:“是,属下明白。但,但镖局……”
汪元真眉梢一跳,似是想说什么却又咽了回去。目光闪动,忽叹了口气道:“你起来罢。”
宁致远喜道:“汪总管可是肯答应属下—”
汪元真并不答话,自面前桌上拎起酒壶,斟了一杯,徐徐道:“喝杯酒吧。”
宁致远面色大变,倒退一步:“汪总管—”
汪元真目光注视酒杯,手指在杯边轻扣,淡淡道:“这些人,救一次不难,但刑部二石心狠手辣,既已盯上了你,你若活着,他们少不得还要在这些人身上下手……”
宁致远面如死灰,木立良久,惨然笑道:“属下明白了。”端起桌上酒杯,一饮而尽。
汪元真淡淡瞧着他,神情丝毫未变,道:“你对建文太子忠心耿耿,我会禀报纪大人。”
宁致远身体晃了一晃,面上肌肉已有些扭曲,惨笑道:“只求总管大人能救镖局上下,我—”声音断绝,七窍中俱流出黑血,灯光下说不出的可怖。
汪元真却似毫无所觉,冷冷看着,手指在桌上敲了敲。灯火微微一晃,他身后已多了个鬼魅般的黑衣人。汪元真眼睛还瞧着宁致远,淡淡道:“办妥了?”
黑衣人应道:“绝无活口。”顿了一顿,道,“刑部双石已知此事,正在赶回。”
汪元真眯了眯眼睛,道:“消息倒快。做得干净么?”
黑衣人道:“没有把柄。”
汪元真微笑道:“怪不得纪大人派你跟我出来,办事果然妥当。”
黑衣人表情木然,也不知有没有听出汪元真的夸赞之意,只向地上宁致远看了一眼,道,“他来了?”
汪元真冷冷一笑:“他若不来,还可多活几日。”
黑衣人应道:“是。”声音之中毫无感情,似乎横在面前的不是尸体,而是一段木头。
汪元真瞥他一眼,道:“你有什么话要说?”
黑衣人道:“傅远似也已知道威扬镖局众人并未送往蜀西,正赶回滇南。”
汪元真眉梢一跳:“他是如何知道的?”
黑衣人道:“自在岭有人劫囚,为他通风报信。”
汪元真压不住惊异之色,道:“自在岭?自在岭与大将军府两虎并立,怎会为他通风报信?”
黑衣人道:“属下不知。”
汪元真霍地立起,在房中踱了几步,沉吟道:“自在岭居然为傅远通风报信?莫非逍遥山庄与大将军府……傅远可到了滇南?”
黑衣人道:“后日必到。”
汪元真眯起了眼睛,道:“依你看,该如何处置此人?”
黑衣人漠然道:“听大人之命。”
汪元真嘿嘿笑道:“我若说该杀,你杀得了他么?”
黑衣人眼角肌肉微微一跳,道:“杀不了。”稍稍一顿,补上一句,“也要杀。”
汪元真的手习惯性地又抚上下巴:“不错,留着此人,早晚是后患。不过,他是大将军的人,此时只怕还动不了。若论暗杀,目下也无人能助你一臂之力。”
黑衣人道:“见机行事。”
汪元真哈哈大笑:“好一个见机行事。好,你去罢。”
黑衣人微一颔首,转身便消失在窗口。汪元真眯着眼睛看着那扇犹在微微晃动的窗户,眼中冷光慢慢透上来:“见机行事?且看是你杀他,还是他杀你。你跟在我身边也太久了……”俯身看着地上双目犹自不肯闭起的宁致远,缓缓道,“你莫要恨我,怪只怪你不该娶妻生子。立下血誓之人,连性命都不是自己的,还想留后么?至少我也算让你一家在地下团圆了。”自怀中取出个小小玉瓶,将瓶中粉末倒了一点在宁致远尸身之上。只见一丝白烟腾起,宁致远尸身渐渐缩小,不一时只剩了一身衣裳,躺在一地脓水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