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蹄声的的笃笃,带着长途奔驰之后的沉重。傅行之的心情也如马蹄声一般,压着一个又一个疑问。
带着吴泽延的文书赶到半路,就被自在岭的兄弟拦了下来,告诉他威扬镖局众人并未被送往蜀西大牢,所谓押送,不过是刑部双石设下的陷阱。展白伤势不重,麻烦的是祁晓心中毒,虽然服下了自制的解毒丹,但仍需静养调理,方能保一身武功不致全废。如此一来,他无疑是又欠了自在岭一份天大的人情。
威扬镖局众人未去蜀西,那么必定仍在滇南,究竟囚于何处?刑部双石设下这一局无疑是怀疑宁致远未死,更疑心失镖就在他身上,故而要诱他出来。但宁致远真是监守自盗么?若果真如此,则他盗走一幅图画又是是为何?一幅图画便是官镖,这幅图画必然大有来头,然则到底又是什么来头,值得刑部如此大动干戈?若镖图真是宁致远所盗,此时家小朋友俱皆下狱,他仍能忍心不闻不问么?
无数疑问在傅行之心中盘旋。自在岭曾劫过此镖,当时此镖还是梁节所保,难道自在岭也知道些什么?宁致远突然失踪,令自己背上不白之冤,难道这个朋友,竟是如此不可相信?他实在不愿事实如此,但这些疑问却是挥之不去。只是如今威扬镖局众人尚在囹圄之中,周迅重伤脱逃,前来寻找自己,必定是镖局众人情形危急,纵然宁致远的确是弃他而逃,甚至有意嫁祸,他总不能坐视镖局众人而不救。或者,他本就是个多管闲事的人?脑海中不期然地浮起燕十七的脸。那人也是个爱管闲事的人吧?曾经露出两排雪白的牙齿对他笑:“我现在还活得蛮好的……”可不知,他现在何处?是否还惦念着花自舞?就如同,他也还时常想起小雨……
马儿打了个响鼻,傅行之自沉思中猛醒,斜斜一带马缰—马儿几乎踏上路边一个系着蓝布头巾的妇人。妇人却并未躲避,只是微微抬头,零乱的鬓发和破旧头巾下露出一张蜡黄的脸儿,那一双眼睛却是黑珠儿般活灵灵的,低低叫了一声:“傅大哥。”傅行之怔了一怔,这满身风尘的妇人居然是洛青萍。
洛青萍只轻唤了一声便低下头,绕过马头沿着街道往前走,走出几步,又回头望了一眼,目中满是警惕凄惶之色。傅行之心中纵有万千疑问,此时也只能不动声色,闲闲跟在后面,目光不着痕迹地四下打量,却并未看到有什么可疑之人。一路走到僻静之处,前面是个小小胡同,窄窄一扇板门,毫不起眼。洛青萍当先走了进去,板门发出吱吱的噪声,一人自房中一瘸一拐走了出来,一见傅行多,涩声叫道:“傅兄—”只叫了两个字,便咳呛起来,唇边溢出一丝血渍。
傅行之抢上一步,伸手按在他后心上,将一股真力缓缓传入,道:“梁兄且莫说话,收束真气。”心中却是暗暗惊疑。只因梁节体内气脉紊乱,极之怪异,竟是见所未见。若非他内力精纯浑厚,还真无法收束住梁节体内混乱的真气。
梁节只觉一股热流自后心传入,游走于奇经八脉之中,胸头那恶心欲吐的感觉顿时大为减轻。他自然知道这般的疗伤法对施治者真气耗损甚巨,体内气脉略平,便推开了傅行之的手。洛青萍扶着他在院中井台上坐下。
傅行之讶然道:“梁兄和洛姑娘怎的到了此处?又怎会……”
话犹未了,洛青萍已是泫然欲泣,低声道:“镖局里的兄弟,都,都被官府抓了……”
傅行之惊道:“什么!虎啸镖局也……”
梁节咳了几声,方道:“官府突然到了镖局,说官镖丢失,镖局上下人等俱有监守自盗之嫌,全部都要拘押。我和青萍逃了出来,本想来找宁大哥,不想到了威扬镖局,才知道居然和我们一样……”
傅行之眉头一皱,追问道:“官府是几时去了虎啸镖局?”
洛青萍道:“我和梁大哥刚回镖局,官府便已到了。我们逃出来,梁大哥身上伤本未好,现在更是加重……后面又有人追着,我们躲躲逃逃,走了一个多月,昨日才到。”
傅行之眉头紧锁。如此算来,官府拘押虎啸镖局诸人时,自己与宁致远也不过刚刚失散。长沙远隔千里,消息怎会如此之快?他头脑中一片乱麻,转眼见洛青萍秀目含泪看着自己,不由轻叹道:“梁兄身上有伤,此处不宜久留,不如先跟我回去……”
梁节苦笑道:“傅兄,我和青萍现在乃是逃犯。”
傅行之皱眉道:“梁兄说这话,莫非是不把傅远当做朋友了?”
梁节摇头道:“若是不把傅兄当做朋友,我和青萍又何必到此?但此事实在非同小可,我虽不知那镖怎会如此要紧,但傅兄可知追捕我们的人是谁?”
傅行之道:“是谁?”
梁节苦笑道:“御封七皇捕之一,‘手到擒来’慕华生。”
傅行之怔了一怔,实未想到这件案子居然又牵扯出了第四位御封名捕!任飞霜与钟一鸣曾说这幅画涉及一份藏宝,然而究竟是什么宝物,竟能惊动这许多人!
梁节见他不语,还以为他不知慕华生其人,忙道:“傅大哥万万不可小看此人。此人年纪虽轻,在七大皇捕中却排名第二,更有人说他武功不下于七大皇捕之首的云无忌……”
傅行之摇头道:“云无忌的武功我已见识过,他武功既好,人又极之精明干练,慕华生武功纵然不逊于他,却也未必……”忽扬声道,“是哪位朋友,既到了门口,何不进来?”
梁节与洛青萍都吃了一惊,齐齐望向门口,只听门外一人悠然道:“傅将军果然好耳力啊。”门吱吱呀呀响着被推开,鱼贯走进三个人来。说话之人满面春风,一袭黑缎衣袍,俨然翩翩佳公子。他身后一人却是面色阴沉,手按剑柄,似乎随时便想拔出剑来。这两人傅行之认得,居然便是石无功石无过二人。
傅行之心中正自暗暗警惕,梁节与洛青萍已指着最后一人失声叫了出来。傅行之后退一步将二人挡在身后,低声道:“怎么?”洛青萍颤声道:“他,他就是慕华生!”
傅行之心头微微一震,抬眼向最后一人望了过去。此人虽是跟在二石身后,风神气度却犹在石无过之上,尤其两道目光锋芒毕露,自一进门便盯在傅行之脸上,教人不想注意也难。傅行之自然不会毫无所觉,只是却实未想到,此人便是慕华生!
石无过悠然道:“正是,这位便是慕大人。这位是滇南镇边大将军府的铁手傅将军,二位练的都是手上功夫,正好多亲近亲近。”听起来似是为二人引见,其实却全是挑拨离间、煽风点火的味道。
慕华生哼了一声,冷冷道:“既是镇边大将军府的人,怎会与虎啸镖局逃犯混在一起?”他年纪不过二十七八岁,风神俊秀,锦袍玉带,委实不像个捕快,倒似哪家出门踏青的豪富公子。只是眉宇间傲气十足,显是目无下尘,教人难生亲近之心。这一开口,更是既尖且冷。
石无过肚里暗笑。方才他三人追踪梁节与洛青萍到此,恰在门外听到傅行之将慕华生与云无忌做比,话虽未完,扬云抑慕之意已露。慕华生此人自视甚高,总觉若非当年锦衣卫指挥使纪纲一力保荐云无忌,自己才应是七皇捕之首,如今听得有人说出这般话来,如何不心生气恼?再加上他三言两语撩拨,果然慕华生出口便是咄咄逼人。
傅行之眼梢瞥了石无过一眼,心道此人果然阴险,当真是要小心提防,面上却不动声色,抱拳道:“原来是慕大人。不知虎啸镖局中人身犯何等重罪,竟能惊动大人千里奔波?”
慕华生冷冷瞥了梁洛二人一眼:“虎啸镖局丢失官镖,还要拒捕,自然要缉拿归案。”
傅行之道:“虎啸镖局虽则失镖,按照江湖规矩,也该有几天时间容他们追镖才是。”
慕华生冷笑道:“江湖规矩?既是官镖,讲什么江湖规矩!”
傅行之道:“慕大人此言差矣。镖交到虎啸镖局手上时走的是江湖规矩,如今失了镖,自然也该按江湖规矩行事才是。”
慕华生微窒,脸色更加冷沉了下来。石无过袖手旁观,悠然道:“傅将军也算朝廷的人,这时候却要讲什么江湖规矩,难道大将军府出来的人都是如此行事?”
这帽子扣得可大可小。往小里说,大将军府与草莽之人遵守同一规矩,顶多不过是个有失官体;但往大里说,也可指大将军府只依照江湖规矩,乃是无视朝廷官府王法。若是石无过单指傅行之,傅行之自不在乎,但如今直指到大将军头上,倒真是点中了傅行之的死穴。傅行之心中再气恼,也只好装做没有听到,径自向慕华生道:“慕大人,失镖之事,梁局主因身上有伤并未亲自押镖,故而实不知情。还望大人容他几日,追查失镖,也好戴罪立功。再者多个人手,追查起来亦多一分把握。大人意下如何?”
慕华生本是个长袖善舞的人物,向不轻易得罪人。傅行之既是镇边大将军府的人,无论如何也要给他几分面子的。无奈他平生最恨便是云无忌压过了自己,方才在门外听傅行之话中之意,窝了一肚子气,加上石无过趁机撩拨,登时发作起来。此时两道剑眉斜斜一挑,冷笑道:“五联镖局既是同气连枝,一局失镖,四局自应连坐!何况此镖起初本是托与虎啸镖局,镖既丢失,虎啸镖局自然逃不过干系!慕某奉朝廷公文追捕失镖逃犯,不相干之人站开些!”倏地跨前一步,伸手便抓梁节。
傅行之听他说话,已知今日之事绝难善了,早已暗自提防。却不料慕华生身法果有独到之处,随随便便一步跨出,居然绕过了他直欺梁节,一抓之下,梁节胸前五处大穴均在笼罩之下。傅行之心中微微一凛,反手便是一拂。这一拂,慕华生背后三处穴道亦在他手下。慕华生本来向梁节出手也只是虚招,注意力仍是放在傅行之身上。傅行之出手一拂,他已足跟一转,转过身来。两人手掌相接,同时斜退了半步。
石无过冷眼旁观,脸色却不由变了一变。慕华生对梁节那一抓只是虚招,早已算到傅行之出手的方位,这转身一抓看似随意,却蕴含了三种点穴手四种擒拿手,其变化之繁复迅捷,连石无过也只能看清其中四五种,看来此人之狂傲倒也不是全无资本。相较之下,傅行之手法变化之快远不如慕华生,但慕华生明明有三次已扣住他穴道,却又放开,实令石无过百思不得其解。
慕华生自己却是心中明白。方才他那一抓已尽全力,傅行之也只消解了一半的变化,只是自己手指明明三次扣上他穴道,却只觉如抓在棉花之上,发出的内力如泥牛入海,傅行之的手掌轻轻松松便自他掌中脱了出去,并还隐隐有种反震之力,逼得他不得不退了半步。相较之下傅行之却是神色如常,足下斜退了半步,恰好又插在慕华生与梁洛两边之间。
石无功看得不如石无过清楚,却也看出傅行之退这半步并非被慕华生逼退,而是有意为之,显是应对之间仍足从容,不由身形一动,就待拔剑上前。手上方动,石无过一抬手,已压在他手背上,斜他一眼。这两人师出同门,又是多年搭档,自然心意相通。石无过这一斜眼,石无功便明白他意思是:你做什么?
石无功将头向慕华生方向稍稍一偏,意思是:慕华生不是傅行之对手。
石无过嘴角微微一扭,意思是:不必插手。
石无功不解其意,眉毛一挑,意在询问。石无过却诡秘地一笑,转过头去不再看他,不紧不慢地道:“傅将军,你莫非是想助这二人拒捕不成?你可知慕大人是什么身份?纵然你有大将军撑腰,难道还大得过皇上不成?”
傅行之知道此人开口就没有好话,眉头一皱,道:“石大人这话是什么意思?”
石无过笑而不语。慕华生与傅行之对了一招,已知此人极难对付,二石又是心机深沉之辈,只怕与自己亦是面和心不和,未必会出手相助,正在微微踌蹰,却好被石无过一语提醒,手腕一翻,亮出掌心一物,淡淡道:“你可识得此物?”
傅行之定睛一瞧,慕华生掌心中小小一面金牌,正面镌着双龙图案,中心一个“捕”字,反而却是一个“御”字,下方并有先斩后奏四个小字。此物他曾见过,当下脱口而出:“御封平乱金牌!”
慕华生冷笑道:“眼力不错。”将金牌一举,冷冷道,“平乱金牌先斩后奏,见此金牌如见圣上,认牌不认人!傅将军,慕某今日要捉拿在逃犯人梁节、洛青萍,你莫非是想助匪拒捕不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