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巧山庄大厅之中红烛高烧,一干人等都聚在大厅之中。这是天巧山庄的家宴,每年冬至之时合家欢饮,其乐融融。只是如今这家宴气氛已今不如昔。殷辽高踞主位,却一直很少开口,只是默默看着下面追逐打闹的孩子出神。他左边是殷夫人,依然黑衣素裙,虽是家节也不施脂粉,眉目间仍有愁意。挨着她坐的是殷雪亭和殷琦,也是沉默少言。本来今日既是冬至,又是殷夫人生日,殷珉本也可留下为母亲祝寿,但他昨晚因小事顶撞了殷辽,被提前逐出了山庄,席上也就没了他的位置。右手边便是殷红亭、殷珏和殷玉亭依次而坐。殷珏和殷玉亭去年还在孩子之列,今年是第一次在主桌会宴,不由都是兴奋不已,全然不曾注意父亲和兄姊们的沉默。这偌大的厅堂,虽是仆役川流、觞筹交错,这家宴却并无亲热之感,若不是还有孩子的笑闹声,倒似是个灯火辉煌的大坟墓。
殷红亭一双眼睛滴溜溜地不时在殷辽与费孔方脸上掠过,忽地嫣然一笑,向殷夫人道:“伯母,你怎么一口酒也不喝?你不喝,二姊和四弟也拘住了。”
殷夫人似乎大梦初醒,有几分茫然地应了一声,端起酒杯。殷红亭眼中闪过一丝冷笑,故作天真道:“伯母是不是在想大伯父?要是他也在就更热闹了。”
殷夫人方才茫然若失,正是想到当年家宴之上丈夫坐在主位时的情景,此时被殷红亭一语点破,喉中一阵哽咽,不可遏止地红了眼眶,急忙转过头去,用衣袖掩饰着轻咳了几声。殷雪亭急忙轻抚母亲脊背,殷琦已忍不住怒目而视,只碍着殷辽不曾发话,也不敢立时发作。殷红亭却全不在意,嫣然道:“伯母是不是又不舒服了?”
殷琦胸膛起伏,几乎就要不管不顾发作起来,殷辽却淡淡道:“既是不舒服,喝过冬酒就回去休息吧。”
冬酒是天巧山庄特酿的家酒,酒中添加了十几温补药材,恰适于冬季饮用,故而历年冬至家宴必上此酒,合家饮用,亦有冬季进补之意。殷辽既发了话,仆役便将冬酒斟了上来。殷夫人心潮汹涌,几乎堕下泪来,勉强举杯饮了一口。殷辽淡淡瞧着她,也端起了酒杯。他既举杯,合席人等也都举杯饮酒。费孔方坐在最下首,酒杯虽然举起,目光却在仔细审视每个人的表情。
殷红亭眼中微微带笑,举杯就口,只是酒液甫一入唇,面色突变,手上一颤,竟有几滴溅了出来落在衣上。费孔方瞧着她,忽然缓缓道:“三小姐,可是有些失望?”
殷红亭强自镇定,眨眨眼睛道:“费总管说什么?”
费孔方面上露出的笑容活似一只猫儿看着落在爪下的耗子:“这酒不是冬酒,三小姐在井中下的酥合香便只好浪费了。”
殷红亭面色剧变,叮当一声手中酒杯落在桌上,酒泼了出来。这片刻之间,她半边身子竟已麻痹,连舌头都有些不太听使唤了。席中众人都有些莫明其妙,费孔方微微冷笑,轻轻一击掌,两个仆役抬着一张软椅走进厅中,殷雪亭失声道:“钟先生—”软椅上一人半卧,正是云无忌!
殷红亭面色惨白,不由自主望向门外。费孔方冷笑道:“三小姐不必再看了——七号,结果如何?”椅后仆役垂手道:“回堂主,甜水客栈一人未留,地下暗道直通听雨轩,属下等在石室之中找到钟先生。”听雨轩便是殷红亭的居处。
殷红亭身子一颤,想要站起,却难以动弹,只有瞪着费孔方,嘶声道:“你,你怎知道甜水客栈里有……”
费孔方微笑道:“这件事,还是钟先生——或者该称云大人——知道得最早。若不是云大人留给那挑夫的书中提到甜水客栈的线索,费某纵然疑心这城中另有一股势力,却也万难想到三小姐身上,说不定便会着了那酥合香的道儿,更休提一网打尽永绝后患了!”
殷红亭目光立刻转向云无忌,切齿道:“你,你这蠢猪!”
费孔方哈哈笑道:“三小姐还是少动气为宜。这堆雪散配上酥合香的解药正是干柴烈火,若伤了三小姐内息,费某倒罪过了。何况云大人可不是蠢猪!列位或者不知,这位便是名动江湖的御封七皇捕之首,绝手神捕云无忌。江湖之中,又有谁敢说他一个蠢字?他是未雨绸缪,先将线索留在城中,以待后援——只可惜云大人大约没有想到,这碧泉山下十三乡皆有费某的眼线,所以这本书自然就落入了费某手中。说起来倒是让费某大费周章,云大人究竟是用了什么药水,写在纸上竟丝毫不留痕迹,若不是费某用水泼湿,还险些失之交臂。”
云无忌斜倚软椅,他两日未进水米,面色苍白如纸,只是虽然穴道受制命悬人手,面上神情却是云淡风清:“费总管太客气了,这本书既落入费总管手中,其中秘密岂能瞒得过费总管。”
费孔方点头笑道:“承蒙云大人如此夸奖,费某真是不胜荣幸。只是费某尚有几处不解——云大人如何能未卜先知,竟预先将书留在城中?若非费某手下偶然见到,南天三剑纵能将大人除去,也是后患无穷。”
云无忌淡淡道:“这也没有什么。在下本是费总管想方设法请上山来的,却突然又考较起苏杭的风土人情,分明是有所怀疑。以费总管之城府,便令在下不得不防了。”
费孔方也不在意他话中带刺,悠然道:“论起城府,费某又怎比得上大人?费某这双眼睛自诩也是阅人无数,岂知在大人身上却是大大的栽了跟斗!尤其大人你一派清高之状,硬是教费某自己鼓动了四少爷才将你请上山来,真是好一着欲擒故纵之计!倒是费某引狼入室,实在可发一笑。”
殷琦直听到这里,才明白自己当日与云无忌赌说笑话,自以为得计,其实却是中了别人之计,做了别人棋盘上的一枚卒子。
云无忌倒是神色不动,淡淡道:“这一计虽妙,不也照样被大总管窥破了行藏?”
费孔方摇手笑道:“云大人太高看费某了,若非京中传来消息,说云大人乃为钟一鸣与任飞霜之子前来,费某还真不敢确认大人身份。”
云无忌微一扬眉:“难道费总管不曾怀疑舒先生,就如此认定了在下?”
费孔方微笑道:“自然还有别的原因—”他笑容突然变得诡异,低声道,“唐骏虽不算是一等一的高手,但加上他自蜀中唐门偷出来的东西,竟还伤不了人半根毫毛,这江湖之中怕也就数不出几个了。”
云无忌面上神色终于微变,道:“费总管早已知道他的身份了?”
费孔方大笑道:“可笑唐骏还处处遮掩,自以为无人知悉——所以他回来说当夜未曾得机会下手,我便已经怀疑了。本想令他再下手一试,却不料大夫人突然发病,倒让云大人又多了一件护身符。”
云无忌居然也微笑道:“所以公孙先生一到,在下也就知道大总管要出手了。”
费孔方道:“南天三剑十年隐居,潜心练剑,闻听已创出必杀之招,而云大人居然仍得全身而退,且仍有余力格毙唐骏,费某实是佩服得紧。”
云无忌目中闪过一丝厌倦之色,道:“大总管数年不曾点破唐骏的身份,想必是想要他手中的东西罢?”
费孔方击掌笑叹:“云大人真是通透,说头知尾。与云大人谈话实是人生一大快事!唐骏平素身上不携一物,费某惭愧,一直未能寻获。不过现在,他的东西想必是落入云大人手中了罢?”
云无忌微笑道:“费总管看在下此时情形,可像是怀璧之人?”
费孔方目光立刻向殷红亭转了过去,道:“若不在大人处,那必是在三小姐手中了。”眼神一动,七号立刻过去,毫无顾忌,伸手在殷红亭身上搜索。殷红亭面色阵红阵白,只是手足麻木,不能抵抗。七号搜了一遍,收回手来,手中已多了一只小小扁筒,金光闪烁。费孔方接到手中,仔细端详片刻,却不知是什么东西,也不敢胡乱使用,当下收入袖中,笑道:“此是何物,还要请云大人指教。”
云无忌淡淡道:“此物在下根本未曾看清,便被三小姐收去,此刻又落入大总管掌中,在下怎能知晓。”
费孔方明知他是不肯说,也不点破,笑道:“这也难怪,待费某带回去细细研究便了。”
殷夫人等人早已听得呆了,殷辽扫了众人一眼,淡淡道:“你们回房去罢。”
殷夫人怔怔应了一声,方自站起身来,费孔方忽然抬手虚虚一拦,微笑道:“夫人且慢。”
他对殷夫人素来倒也恭敬,此时语气之中却是前所未有的专横,殷夫人方自怔了怔,殷琦已经皱眉道:“费总管,你做什么?”
费孔方微微一笑,毫不理睬他,只道:“夫人请坐,尚未到终席之时。”
殷夫人也蹙了蹙眉,缓声道:“费总管,妾身有些不适,恕不能终席了。”她于人情世故比之殷琦之类自然通透得多,知道这山庄之中,费孔方名义上虽只是个总管,却手握大权,自己孤儿寡母绝难对抗,故此说起话来也是轻声细语。费孔方却朗声笑道:“夫人无须多说,且再坐片刻。”
这话已经是十分的不客气了。即以二人身份而言,殷夫人总是已故庄主之妻,费孔方权势再大,不过一介总管,说得好听有些身份,说不好听的就是个下人,无论如何也不应如此对主母说话。费孔方此言一出,殷琦面色已经变了,几乎便要拍案而起。殷辽面色也微微变了变,淡淡道:“打打杀杀的事情,妇道人家听之无益,让她们回去便是。”
费孔方蓦然纵声长笑,席中众人俱为他目中无人之态惊得目瞪口呆。殷辽面色又是一变,身子微微向前一倾。只是他身形方动,七号已经突然错步滑到他身畔,冷冷道:“庄主请稍安毋躁!”
殷辽身形陡止,只因七号站在他身侧,他手臂尚在桌面之上,则腋下大穴均在其控制之下。殷辽冷冷道:“费孔方,你这是何意?”
费孔方笑声一收,缓缓道:“殷远,你还要在我面前演戏到几时?”
殷远二字一出,堂中登时哗然。殷夫人倏地睁大了眼睛,死死盯着殷辽,殷琦呼地站了起来,喝道:“你胡说什么?”殷珏和殷玉亭更是张大了嘴巴合不拢来,连云无忌都不禁面露惊异之色。众人的目光一时都集中在殷辽面上。
殷辽面色反而平静如死,淡淡道:“你说什么?”
费孔方点头笑道:“好,我知道你不会承认。无妨,我教你见一个人。”又是轻轻一击掌,门外又有两人进来,只是其中一人软绵绵倚在另一人身上,一看便知是被点了穴道。殷辽一见此人,面色顿时大变,再也难以维持平静之态,失声道:“珉儿!”这被人架进来之人,赫然便是前日与殷辽闹翻被逐出山庄的殷珉。
殷夫人虽是性情柔弱,但母亲护子之心殷切,一见儿子被人点了穴道扶了进来,忍不住便立起身来微怒道:“费总管,你把珉儿点了穴道究竟是什么意思?”
费孔方微笑道:“夫人息怒。若不如此这般,大庄主怎肯承认自己身份,你夫妻二人又如何相认团聚呢?”
殷夫人闻言一怔,不由转眼去看殷辽。只见殷辽面色惨白,终于缓缓道:“费孔方,我果然低估了你。只是,你是如何看出来的?”
费孔方轻笑道:“大庄主何必过谦,你这一招移花接木之计确实妙极,殷辽日思夜想将他的脸做得与你相同,你却先行取而代之,我只道他终于得偿所愿,却不知是你李代桃僵,若不是你言语之中露了马脚,我真是万万料想不到。”
堂上众人此时目光齐齐盯着殷辽,殷夫人颤声道:“你……”费孔方言之凿凿,殷辽虽尚未明白承认,她已然信了。
殷辽长长一叹,黯然道:“不错。我是殷远。”
仿佛一石击起千层浪。众人虽已信了,但他自己承认,震撼又不同寻常。殷夫人只觉一阵头晕目眩,噗地坐倒在椅中,不知该哭还是该笑。殷雪亭心情激荡,脱口叫道:“爹!”
殷远黯然看她一眼,道:“雪儿,委屈你们了。”
变化来得太急,殷红亭姊弟这边已经呆了,半晌,殷玉亭才带着哭腔叫了一声:“爹—”犹犹豫豫,话刚出口,后半段声音已经没了。倒是殷红亭怔了半晌,突然纵声大笑起来:“好!好一着李代桃僵!报应,果然是报应!”她声嘶力竭,咬牙切齿,本来一张艳若桃花的脸在烛光下竟是扭曲可怖。殷远瞧她一眼,缓缓道:“若不是……”本想说若不是殷辽咄咄逼人想置自己于死地,自己也不致下此毒手,但念及终是兄弟相残,话说半段,又咽了下去。大堂之上,只听到殷红亭尖笑之声,夜间听来格外刺耳。
费孔方笑嘻嘻地听着,悠然道:“三小姐说的报应是指谁?”
殷红亭咬牙道:“自然是殷辽!”她居然直呼父亲的名字,倒让殷雪亭等人都怔了一怔。殷红亭向殷夫人看了一眼,冷笑道,“枉他日思夜想,连自己的妻子都杀了,最后却只便宜了别人,真是妙极!”
殷夫人心中明白,低下了头。殷远望了她一眼,微微叹息,不再理睬殷红亭,转向费孔方道:“你说我言语之中露了破绽,却是什么破绽?”他自觉对兄弟的模仿惟妙惟肖,殷辽的妻子又已先亡,儿女终是不如妻子亲密,断无露了破绽之处,实不知费孔方是如何发现的。
费孔方仰天大笑,道:“你错就错在自作聪明,对吴月君太过温存!”
殷远怔了一怔。殷夫人年轻之时,殷远殷辽兄弟二人都对她心存爱慕,后来殷夫人终于嫁给了殷远,是以殷远一直认为弟弟对她情思未了。
费孔方斜睨着他,得意之极:“你只道殷辽对吴月君余情未了,你可知他曾在我面前亲口说过要整治这个贱人?我一直奇怪,殷辽既已夺了这庄主之位,为何还不对吴月君下手?只是我一直不曾想到这上面去。直到你竟请公孙百草为吴月君诊脉,还叫我不要管她的事,我才觉得不对。他大哥未死之时他就敢对嫂嫂下手,怎么碍事的人死了,反而不动了……”
殷远终于忍不住了,暴喝一声:“住口!”只是他身形方动,七号已经猛然向前,手已按在他腋下。殷远身体僵硬,怒声道:“你在胡说什么!”
费孔方哈哈大笑:“怎么,你还不知吧?殷珉是你的儿子不假,但殷琦么,就不知他是不是你的种了!”
他一言未了,殷夫人已是面色惨白,摇摇欲坠,殷琦呼一声站了起来,怒喝道:“你胡说!”
费孔方瞥了他一眼,微笑道:“四少爷,你二伯早就对你娘得过手了,这事,除了他和你娘这外,怕也只有我知道了。所以你究竟是谁的儿子,只怕你娘也说不准呢。”
殷琦一声暴喝,飞扑而起。费孔方哂然一笑,倏地一甩手,两支筷子电射而出,分打殷琦左胸右腹。殷琦身在半空,勉力拧身避过一支,另一支却实在躲不过去,平平跌了下来。费孔方左手一带,殷琦倒飞回去。殷雪亭一见弟弟跌了回来,急忙双掌齐出,斜着将弟弟来势一缓,轻轻放在椅子上,双臂尚未收回,腋下已经一麻,自己也跌坐在椅中,再看殷珏与殷玉亭也双双软在椅中。费孔方拍了拍手,微笑向殷远道:“现在我们可以好好谈谈了,说吧,你在那些材料身上究竟下了什么□□?”
殷远双拳紧握。他本想遣走殷珉与费孔方拼个鱼死网破。他并不知妻子曾经被弟弟奸污过,只是始终怀疑她与弟弟余情未了藕断丝连,加上妻子言语模糊态度不明,越发有此疑心,故而对殷琦的出身确实颇有芥蒂,加上费孔方城府深沉,若他将妻女均送出庄外,必然招致疑心,是以才任这一对儿女留在庄中。他招来舒西云,一方面是为了借助复姓盟的势力,一方面也是想将殷雪亭许配舒西云,只是舒西云突称盟主有急事相召匆匆离开,将他打了个措手不及,万般无奈之下,只好得过且过,却不料费孔方先行动手,如今已将局面完全掌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