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下变化太快,宁致远等人均是不明就里,半晌,周迅方咋舌道:“傅大哥真是好功夫!”傅行之摇头苦笑道:“以己之长,攻敌之短而已。若同是身在平地,还未知高下呢。”洛青萍嫣然笑道:“展白故意在这里拦截我们,也是倚仗轻功所长。傅大哥这是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此刻天梯上一无阻碍,众人说话间已登上峰顶。
原来峰顶上竟极是开阔。依山势起伏种有一片松竹之属,其间错落许多屋宇,隐含五行之变,竟是一座偌大的山庄。庄门旁边一人负手而立,正是那方才不知去向的莫春阳。此刻他换了一身莺背色夹纱衣衫,黄中微透绿的颜色,极是鲜亮,愈衬得面如敷粉,眼若点漆,俊俏风流非同凡品。周迅一看见他便火冒三丈,哼了一声道:“莫三当家原来在这里。”
莫春阳仍是微笑道:“便衣迎客不恭。在下更衣未曾先行知会,失礼了。”将手一拱,道:“大当家在听涛榭相候,请。”他既是如此彬彬有礼,周迅任是一肚子的火也发作不出,没奈何只得跟着走。
走不几步,山路陡转险峻,竟比一线天梯犹要险峻,且草木丛生,几是无路。莫春阳衣袂飘飘,当先如履平地;梁节紧随其后,周迅与洛青萍次之。宁致远内力刀法俱佳,轻功却不擅长,落在后面,而且方才与田武硬拼内力受了微伤,此时气息亦有些不调。傅行之伸过手来与他相握,宁致远只觉一股温热之力自掌心传入,内息立时通畅。行约有半支香工夫,已登得极高,陡见山崖之上一条木栈道盘旋山壁而上,于危崖顶斜探一室,形如水榭,四面长窗齐开,遥见室内两人凭窗而立,一个身形高大,正是展白;另一个身材颀长,穿一身雨过天青色的长衫,只是背对众人,看不见面貌。小室门楣上横书一匾“听涛榭”,字迹柔中带刚,清峻峭拔。普通而言,临水之室称榭,此处高踞山顶,凌于崖外,居然也称之为榭,不免有些名实不符。莫春阳伸手为礼,道:“请。”
众人看那木栈道,说是栈道,实是在光秃秃的山壁上打入数十根木楔,盘旋而上,每根相距约三尺之遥。木楔仅如拇指粗细,若不仔细端详,还真看不清楚。
莫春阳负手立在一边,意态闲暇,道:“大当家在内恭候,各位不是一来便求见他吗?如何不上去?”这分明是拿话激众人了。傅行之却笑了笑,道:“大当家在此处见客,恐怕不是待客之道吧。”莫春阳含笑道:“大当家自来便在此处见客。不过自立寨以来,能见到他的客人就少之又少了。”
周迅气往上冲,道:“你当我们上不去么!”迈步便行。莫春阳却一晃身挡住了他,笑道:“且慢。”周迅手按剑柄,怒道:“怎么!”莫春阳笑道:“听涛榭有个规矩,室中之人不得过三,诸位只有一人可上。阁下么—”哂然一笑,意指周迅尚无此资格。
周迅被他连讥带讽,再也按捺不住,明知不是对手,仍是唰地拔剑出鞘,分心便刺,喝道:“我不上去,就在这里向阁下请教!”他本以快剑见长,此时剑已从中折断,一寸短一寸险,于方寸变化之中更见迅捷,说了十个字,却连刺了十二剑。莫春阳轻轻一笑,随手抽出判官笔,轻描淡写地竟连接了十二招,变化之快不逊周迅。十二招一过,周迅攻势已被封死,莫春阳反手顺势一挑,直指周迅胸前。别看他生得玉面朱唇,风流俊雅,下手却是狠毒之至。在山下之时初见周、洛二人,上来便是狠招,若非二人缩手得快,脉门挑断这一只手就废了。洛青萍吃过他的亏,一见周迅遇险,拔刀便攻了上去。洛青萍的刀法柔中带刚,与周迅正是互补不足,此时二次联手,更加默契。莫春阳一对判官笔只余一只,自是不及原来方便,虽是占了上风,周、洛二人却也堪堪抵挡得住。
傅行之剑眉一轩,道:“三位且住手。”莫、周、洛三人正在狠斗,他却一步插进了圈子中去,眨眼工夫三人的兵器等于都是向他身上招呼了过去。周、洛二人急忙缩手,莫春阳却是毫不容情,笔尖一压,如毒蛇吐信,正戳中傅行之掌心劳宫穴。劳宫穴是人身大穴,被伤得实了,便是连这条臂膀一起废了。莫春阳在山下一招之内被傅行之夺去手中兵器,在众人面前栽了跟斗,这口气如何咽得下去,趁着傅行之分神护着周、洛二人之时,猛下毒手。却不料一戳之下手腕剧震,宛如戳在铁板之上,傅行之双指一屈,夹住笔端,轻轻松松又将这支笔也夺了过来,道:“三当家请稍安毋躁。”他为人温和宽厚,素来绝少如此不给人留面子,只因看不上莫春阳下手如此之狠辣,毫不客气又将他这支判官笔夺了下来。莫春阳两次被傅行之一招之间夺去兵刃,不由一张脸涨得通红。其实以他武功,尚不至在傅行之手下走不到一招,第一次乃是初一照面轻敌所致,第二次却是伤人之心太甚,反而被傅行之所制。他身为逍遥山庄坐第三把交椅的人物,几曾被人如此当面折辱,怨毒之心更甚,表面却仍能沉住了气,笑道:“傅将军有何见教?”只是笑得已不够自然。
傅行之随手将判官笔一甩,夺一声一尺八寸长的笔全部没入足下石中,笔端恰与石面相平。莫春阳心中一震,只听傅行之道:“在下要求见大当家,请三当家引路。”他实怕自己上了崖顶,下面若动起手来,恐怕无人是莫春阳对手。
梁节身形一动欲言,宁致远却摇头止住了他。一路行来宁致远已是心中雪亮,一个莫春阳自己尚敌不过,何况是“无尾神龙”。这位冷老弟看来确是真人不露相,自己认识了他实是三生有幸,今日只有他能解决此事,除他之外自己或梁节上崖都不过是飞蛾扑火,以卵击石而已。
崖顶距众人所立之处不过数丈高下,山风却骤然强烈,扑面如刀。莫春阳衣袂飘飘立于“听涛榭”门前,恍如欲凌风飞去,侧身道:“傅将军请。”到了此地,他已全不敢有嘻笑之态。
“听涛榭”中陈设竟极是雅致,举凡一几一椅,一杯一瓶均古朴典雅。临窗一张极宽大的几案,案上设着文房四宝,不必说砚为端紫,笔为湖毫,便是旁边一只笔洗,亦是宋瓷。展白肃立案边。案前一人正铺纸研墨,听见傅行之足音,放下手中香墨,抬起头来微微一笑,道:“空山陋室,而雅客至,幸甚。”只见此人年纪亦只在三十上下,莫春阳风流俊俏,但与他一比,不免多了几分脂粉之气;展白英气逼人,但立于一旁,又少了几分温雅之质。有此人立于小榭之中,方配得上这四面松风,一室雅具。
傅行之一见之下,也不由心动于此人的风神,抱拳道:“久闻‘无影神龙’大名,今日得见,乃是见面胜似闻名了。”
柳吹绵举手含笑道:“傅将军过誉了。上茶。”他口中说着,心中却也是暗暗称奇。逍遥山庄建庄一十二年,能上这听涛榭的只三几人耳。这位铁手将军不过二十五六岁,却是英华内敛,有渊停岳峙之势,难怪展白也拦他不住。
展白身形一闪,两杯茶已摆在几案之上。茶杯乃是官窑白瓷,细薄润泽;杯中茶叶片片碧绿伸展,一芽两叶,居然是上好的雀舌。柳吹绵手指一弹,一杯茶平平滑起,直飞傅行之,其速如箭,杯中水面却平静无波。傅行之将手一招,茶杯在掌心滴溜溜转了一圈,却是滴水也未溅出。傅行之饮了一口,含笑道:“好茶。”此白瓷细薄如蛋壳,极易碎裂,但二人指弹掌接全然无损。相较之下,柳吹绵以指弹击纯是巧劲,较傅行之掌心接杯稍难一些;但他弹出杯子之时,杯上已蕴有他三分指力,傅行之既要接住杯子,又要消去这三分指力不令杯身有所破损,依仗的全是精纯的内力,却又比柳吹绵难上一些。故而一番较量之后,两人平分秋色,不相上下。
柳吹绵心中暗暗吃惊,表面却不动声色,举起面前茶杯啜了一口,含笑道:“久闻铁手将军文武双全,乃是难得之雅客,今日一至,蓬筚生辉。但不知这小小陋室,可还入得了将军法眼?”
傅行之诚心诚意地道:“柳庄主过谦了。贵庄秀山、幽谷、奇峰、雅室,堪为胜境,岂是一个陋字可称!”
柳吹绵纵声长笑,道:“听涛榭百事俱备,却欠一副对子。傅将军不期而至实为幸事,今拟一上联,请将军鉴赏;若得入法眼,请赐墨宝。”
傅行之行至几案边,柳吹绵已铺开一张绵纸,取笔在手。此案临窗,傅行之站在案前,方明白此处为何称“榭”。只见窗外云海翻腾,宛如白波万顷,松风入耳,便似惊涛拍岸。此室虽筑于崖顶,却如临海而居一般,名为“听涛榭”,实乃恰当之极。
柳吹绵醮得墨饱,提起笔来。此时已是黄昏,迎面两山并立之间泻过一缕夕照,自长窗投入,耀目如金。柳吹绵目注夕照,微微一笑,下笔飕飕,写道:“尺寸之地何足挂齿,历春秋冬夏,赖有数载斜阳,一方明月。”笔力苍劲秀逸,纵横飞舞。傅行之不禁赞道:“好一个‘数载斜阳’,临境生情,意味深远,真是时光如流,齐聚笔下了。”柳吹绵掷笔于案,笑道:“抛砖引玉,傅将军请。”
傅行之远眺窗外,沉吟片刻,忽提笔在手,落纸如飞。柳吹绵目注他笔端,面色渐渐凝重。傅行之最后一笔落完,柳吹绵面色已愈见阴沉,忽道:“整理虎啸镖局的货物,送诸位下山。”他声音并不甚大,但站在他身边的展白和傅行之只觉这声音宛似有形一般,如一根细线直向崖下延伸了下去,于幽谷之中引起阵阵回响。傅行之吁了口气,将笔轻轻放于笔洗池边,向柳吹绵抱拳躬身,道:“多谢庄主。”转身出了听涛榭。
展白和门外的莫春阳都是如坠五里云中。半晌,莫春阳才道:“庄主,为何让他们就这般走了?”柳吹绵淡淡道:“你自己看吧。”拂袖而去。
莫春阳虽在逍遥山庄坐第三把交椅,但到听涛榭每次均止于门外,真还从未踏入室中半步,直待柳吹绵拂袖而去,方才小心翼翼地走了进来。只见绵纸上墨迹淋漓,傅行之写的乃是“寻常一室亦能胜境,看东西南北,奇在万壑云海,四面松风。”笔迹力透纸背,大气磅礴。他也是文武双全之人,不由失声叹道:“对得好,写得更好!真可谓是听涛榭之传神写照。”
展白皱了皱眉,道:“对得好么?我看头两字寻常对尺寸就不工得很。”莫春阳笑道:“你这就外行了。古八尺称寻,两寻为常,杜少陵有‘酒债寻常行处有,人生七十古来稀’之句,便是以寻常对七十,对仗工稳。今以寻常对尺寸,亦正是工整得很的。”
展白书读得却是不多,抓了抓头道:“就算是吧。即算他字写得好,大当家总不致为了他这笔字便轻易放手吧!这次可是大当家亲自下令弄来的,怎么写了几个字,又拱手送回去了呢?”
莫春阳也是百思不得其解,摇了摇头,伸手将纸从桌上取至手中,正欲细看,不想一阵劲风吹来,顿时木屑纷飞,一张紫檀木案子上竟赫然出现了两行字迹,笔划如刀砍斧凿一般均是入木二分,起落转折均与柳、冷二人纸上所留字迹一模一样,即使最细微之处也不差分毫。展白险被木屑迷了双眼,此时方知柳、冷二人实是在藉写字之机互较内力。紫檀木坚硬逾常,二人竟以毛笔“写”出字迹,这份功力实令人矫舌不下。他方自惊叹,忽听莫春阳一声惊呼,转眼看去,见莫春阳手中的绵纸上,柳吹绵字迹所及之处纸已敝败如朽,在这阵风中化为片片蝴蝶,四散飞落;而傅行之写字的半边却完好如初。展白面色煞白,喃喃道:“原来如此,原来如此。”柳、冷二人相较内力,柳吹绵虽运力于几案之上,仍是不免在纸上留下了痕迹;而傅行之力透纸背而纸不损,这份功力又高出了一筹。他暗藏锋芒,有意令字迹深浅与柳吹绵相同,但柳吹绵心中清楚,待他笔落,立时认输送客。展白与莫春阳细看案上字迹,只见傅行之最后一笔较其他笔划足深了半分,只在这一笔上方亮了亮锋芒。柳吹绵自己便是大行家,焉有不知之理,俟傅行之写完,已知文才武功对方均技高一筹,自己虽非庸手,终究是差了一些。
展白与莫春阳面面相觑。自听涛榭窗子望下去,恰能看到宁致远一行人沿山路而下,而傅行之的一身青衫,却在夕照中分外醒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