欧阳十二倒背双手,慢慢踱进客栈。当然他在这里是不会用真名的,客栈里的伙计只知这位有钱的大爷名叫陈裕,却不知道他还有欧阳十二这么一个足以令七乡捕快都跳起来摸刀的名字。
欧阳十二得名并非因他排行十二。事实上,他连自己的父母是谁都不知晓。欧阳十二是江湖上送他的绰号,意指他的十二柄飞刀已可与当年飞刀世家好手孟一舸相提并论,而且可能比孟一舸更狠、更快。正因有他在,所以走这条线上的怀宝人都要小心。
以欧阳十二的身份,普通财物当然难动其心;而且他天生谨慎,没有确切消息是不出手的。但这一次他却破了例。他已在这客栈里住了三天,按消息,今天他等的人就该到了。
时间已将到宿头,欧阳十二捡了大堂角落里一张桌子,要了酒菜慢慢自斟自饮,眼睛却时时扫视门外。这个位置在窗旁柱后,别人看不到他,他却可第一眼便看清进门的人,还可自窗口看到街上的动静。
客栈门外便是这镇子上最繁华的一条街道,两边是一排摊子,中间熙来攘往,把一条不宽的街道挤得满满的。来往行人中,欧阳十二的眼睛忽盯住了两个人。这两人自街角并肩行来,左边一个身材高大,年纪四旬开外,手中拎一个灰布包袱,欧阳十二一看便知那是一柄厚背刀;背上斜背一个狭长包裹。右边一人年未届卅,身材颀长,虽穿了一件普通青布衣裳,却隐有渊停岳峙的气派。他却是空着双手的。欧阳十二立时知道,自己要等的人已然到了,而东西就在那狭长包裹之中。
这两人走进了客栈,一踏进门,年长之人一双眼睛已将大堂之中每一处都扫过,连柱后的欧阳十二也未漏过。欧阳十二低头挟菜,似未发觉,但他的眼睛却在暗暗盯着两人。单凭年长带刀客这一眼,便可断定此人已是老江湖了。但他身边那年轻人,以欧阳十二这一双阅人无数的眼睛,竟看不出他的深浅,不由令他又加深了一分警惕之心。
年长的带刀客向柜上说了几句话。声音虽低,欧阳十二耳力精绝仍听得清楚。两人是订下了二楼上地字三号房,晚饭也送到房里用。欧阳十二仍低着头,仿佛没看到二人上了楼,但他嘴角却露出了一丝难以觉察的笑意。
梆梆梆梆,“小心火烛—”更夫混浊的声音自街角远远传来,随风飘散,在这深夜里几乎没有人听到。
但祁远人听到了。
夜色漆黑,祁远人黑衣黑裤黑靴,面上蒙着黑巾,伏在屋顶之上,几与夜色融为一体,只露出两只精光闪闪的眼眸。他的缅铁百炼刀如同一条毒蛇,静静盘在他腰间。这柄刀曾经斩杀过江西第一大镖局的副总镖头,祁远人信任他胜过信任自己。
可是还有一件东西他更信任,那便是他手中持着的东海秋家秘制的迷香醍醐醉。当年蜀中唐门高手唐衡之所以栽在他手中,随身携带的一对翡翠蟾蜍被他劫去,就是栽在这醍醐醉上。连蜀中唐门高手也防不住的迷香,怎能让人不信任?
祁远人左足钩着屋檐,整个身子无声无息地倒挂在屋檐下。他对的是地字三号房的窗户,将一缕迷香自窗缝轻轻吹入,随即足尖轻轻发力,人倒缩回屋顶。如此一来,即使屋中人发觉异样,发暗器自窗中打出,也伤他不着。而醍醐醉只要吸入一丝儿,任你内力深厚,也要浑身乏力,昏昏欲睡。想到此处,祁远人已几乎欢喜得要笑出声来。他方等再次翻身下去—这次是准备登堂入室了—忽听背后有人轻咳了一声,这一声离他极近,几乎就是在他耳边咳的。
祁远人浑身一震,人未回头,腰间缅刀已然出鞘。管他身后何人,这般三更半夜在自己背后轻咳,在他只有一个字—杀!先杀了再说!这一刀他已用了全力。此人能在自己全无觉察的情况下逼近身边,必定是个高手。缅铁百炼刀紧贴他肋下向后刺出,缅刀长七尺,这人既已在他背后,这一刺就必然躲不过去。
刀刺了个空。祁远人反应迅捷,立时手腕一翻,由刺而扫,呼地一声,又扫了个空,倒仿佛他背后根本没有人一般。这一下不由他不惊,霍然回头,只见背后真的没人,相隔两丈左右的另一重屋脊上,却站着个青衫飘拂的年轻人。月光照在他身上,犹如渊停岳峙,隐隐然有一种凌人的气势。祁远人尚未回过神来,年轻人已开口道:“阁下夜半在此窥人门户,请问是哪条道上的?”他虽在两丈之外,但语声却如在祁远人耳边一般。祁远人这才恍然大悟为何自己方才两刀都落了空,原来这人始终在远处,只是凭借内力将声音送到耳边,并非真如他所想轻功卓绝,欺到自己身后而自己仍未发觉。祁远人向以轻功自负,一念及此,胆气又壮了起来,叱道:“你是什么东西,装神弄鬼的……”话犹未了,忽听背后有人冷冷道:“你才是装神弄鬼,偷偷摸摸用些下三滥的手段!”
祁远人猛一回头,只见背后屋脊上又多了一人,身材高大,背上斜背一个窄长包袱,手中却提了一柄宽背刀,月光下发出金色光华,说话却是滇南口音。祁远人白天里已盯准那包袱之中就是自己要下手的东西,却未注意这人手中的刀。此时听到他的滇南口音,猛然想起一人,道:“滇南威扬镖局宁致远?”持刀人冷冷道:“眼力不错,正是宁某。”
祁远人心里迅速打了个转:宁致远以一柄金背刀享誉滇南,但若论真功夫当在自己之下,只不知这青衫年轻人是什么来头,有多大的份量。心里想着,嘴上却打哈哈:“宁总镖头不在滇南,怎么跑到江西来了?敢情也走起暗镖来了。”
宁致远面上微微变色。这正是他们自逍遥山庄讨回来的官镖,因梁节、周迅皆受了伤,宁致远只得自己押镖上路,并邀了傅行之同行。走暗镖在镖局中人而言,是一种示弱的表现,等于承认自己技不如人,不敢张扬,祁远人这么当面一提,宁致远面上顿觉有些下不去,微怒道:“阁下何人?”
祁远人打了个哈哈:“我么—”突然足下一顿,人已掠过屋脊,飞扑宁致远。他素以轻功、快刀自负,这一动果如脱兔一般,月色下乌光一闪,刀锋已到了宁致远胸前。宁致远不料他场面话也不交待一句,说动手就动手,微微一怔之间,已慢了一步,只得吞胸吸腹硬生生向后缩回两寸,只听唰一声,人是不曾伤着,身上系着的包袱却被削断,落了下来,胸前衣襟也破为两截,露出结实的胸膛。
本来祁远人一刀不中,宁致远正可借机还手,但这包袱一落,他心中一惊,反手先将包袱接住。祁远人乘机刀势反撩,要先削掉他一只手,再将包袱抢到手中。只要包袱到手,凭他的轻功,已没几个人能追得上他。他正自心中得意,忽闻一缕风声向背后射到,他以为是那年轻人放暗器,不及伤人,反刀格出,只听噗一声轻响,手腕一麻,却不是什么暗器而只是一缕劲风。祁远人一愕之下,登时大惊,敢情这只是那年轻人隔空点来的一缕指风!此时他才想起此人既能在两丈开外将声音送到自己耳边,内力自然深厚不凡,自己实在是太轻敌了。一念至此,心已凉了一半,想要奇珍异宝的心思也全丢到了脑后。再珍奇的宝贝也比不上自己的一条命。祁远人并不是个特别胆大的人,否则他也不会要倚仗醍醐醉了。所以他一击不中,立时斜蹿出去,留得青山在,哪怕没柴烧!只是他甫蹿出两步,忽听那年轻人低叱道:“站住!”倏然扬手一掌遥遥劈来。
此时两人相隔近三丈,但这一掌劈来,祁远人只觉一股大力涌来,竟似在面前多了一道看不见的墙,想不站住都不行。不过他的轻功确也了得,硬生生将前冲之势改为上跃,丝毫不显慌乱之态,双臂一振,人已在空中。蓦地里只觉又一股掌力涌来,好个祁远人,唰地缅刀一振,连劈七刀,将这股暗力斩得七零八落,只是他去势也竭,就势落了下来。足尖刚沾上屋脊,又是一股大力。年轻人那遥遥一掌,竟蕴了三重工业劲力在内!祁远人只得硬着头皮力聚左掌硬接上去。两股掌力一接,祁远人只觉体内气血一阵翻涌,足下不由自主一沉,喀拉一声踩碎两块瓦片,直陷至膝,却未受什么伤。这才恍然大悟对方并不想伤自己而是只要自己“站住”。这份功力及手法之妙,当真是闻所未闻。此刻他双足无力,又陷在瓦片之中,一时还真拔不起身子。眼见那年轻人青衫一振,人已如大鸟飞掠,虽非绝顶轻功,但相距不过三丈,祁远人也万万不及在他掠到之前逃走,不由暗叫“完了!”
忽然间月华下银光闪动。祁远人眼尖,看出那乃是八柄飞刀。年轻人飞掠之势正疾,等于是自己向飞刀上撞了过去。蓦然间年轻人身形犹如陀螺急转,八点银光俱倒飞出去,但年轻人也不得不落了下来。祁远人借这一瞬之机已拔出双腿,转身便逃,既来不及看那年轻人是如何接下这八把飞刀的,更来不及看看是谁救了他。只是一面跑一面想,这年轻人究竟是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