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看看,又捉了一个!”
这样一嚷,满酒楼的人都扭了头,齐扎扎看向沿街的窗户。那街上果有两个戴水火帽子的公差,拖着条铁链子,锁着个獐头鼠目的人,从那头走过来。
便有酒客拍案叫道:“好小子,上次偷了我家箱笼,这回可把他给捉住了!就不知道那箱笼里的东西,他花完了没有?哎呀诸位,告辞了告辞了,我得赶紧取去,没准儿……”
“省省吧,”旁边人都忍不住笑:“你以为官府捉他,原来是为追你的箱笼呢。要不是京城出了那样大案,你以为……”
沐天风自那日晚经历尸变,一路之上,听的大凡都是这等言辞。似乎是京城吴王府里出了盗案,被盗的御赐珍宝至今下落全无。因此各地方官们在圣旨严令之下,要表现政绩,不能不轰轰烈烈地大干而特干,大捕而特捕。也就怪不得那晚恰好撞见了鬼盗落网,说巧,原来也并不巧。
沐天风这一路北上,那心情,却着实不同于大形势的雷厉风行。有道是人生四大欢喜事:久旱逢甘霖,他乡遇故知。洞房花烛夜,金榜题名时。这次他倒好,一下子给撞上两件,分别两年,如今从万里之外的雪山到沧州去见师妹,可不是他乡遇故知么?而那般可人的师妹竟要成为他的新娘,真正又是难以言表的洞房花烛之喜了。
想得高兴,一朵心花不免牢牢绽放在眉尖。好容易一路疾赶到沧州,当务之急,便是补办师兄妹俩私订山盟之后,理应有的种种仪式。第一件事自是到女家下定,这就需要四色彩礼。先赶到绸缎庄买了一匹蜀锦,一匹湖绉,付银子的时候,才发现大事不妙。本来,包袱里另有个银包,装了四锭五十两的细丝元宝,这当口摸一块出来,黑漆漆的,明明是块铅锭。把银包兜底往下一倒,咕噜噜接连又滚下两块暗沉沉铅锭,直到最后一个,亮晃晃的,还好仍是银子。
柜上伙计见的世面却多,愣了一下,道:“想是路途上不小心,被人换过了。”
沐天风在小事上原不注意,这时往回一想,一路上包袱随身,住宿又都是单间,只除了借宿那晚——是了!那天鬼盗过来,倒是在炕桌上摸过一阵,只是那晚的情景,实在太过诡异,除了炸尸闹鬼,哪里想到别的?把铅锭银锭再收回去,边上已经围过不少看热闹的人,便有不少人代他恨道:“毛贼可恶!天家着实也该好好整顿一下了,依我看,只要抓到,统统绞杀!看他们还敢……”
沐天风倒觉得是盗亦有道,于那夤夜之间,总算还记得给他留下一锭。只是对于目前要办的这样大事,这一锭银子又管什么用?苦笑一笑,自回客栈去了。这下子,彩礼办不出来,丈人自然没脸去见。看来也只得效那夜行之客,在晚上飞檐走壁,跟师妹暗渡陈仓,再作商量。思量已定,向人打听他岳父家的所在——这倒不费什么事,崔秀可以药材起家,人称沧州药王,跟专做皮货生意的金如海并称沧浪双贾,乃是这沧州商界首屈一指的巨商大贾,这满沧州城里,真是哪个不知,谁人不晓?不一刻功夫问得明白,剩下的事,便只是在客栈里煎熬,心切切地等候金乌西落。
好容易挨到乌落兔起,未来女婿第一次上门,便是这样趁着夜色,鬼鬼祟祟摸入餐霞山庄。虽是陌生所在,还好北地房屋都是四合院型式,布局并不复杂,从边门跃入,跨过一重侧院,便找着了主屋所在。正要往前靠近,忽听“唿啷”一声脆响,正房里狠狠掼了一样东西。一个细弱的女声嘤嘤哭泣起来,接着是个上年纪的女声响起,抱怨道:“咦,这是在哪里着了魔?却在丫头身上出气!老爷……”
话音未落,忽有人“扑嗤”一笑。先前掼东西的想便是老爷了,听得这一声,勃然大怒:“天麻!你笑什么!?”
那叫天麻的丫环笑了一声,知道不妙,慌忙解释道:“回老爷,奴婢不是笑,是刚刚忍了个喷嚏。”
沐天风心里一笑,想起天麻这名字很熟,好象就是他师妹崔澄的贴身丫环,心中一动,往前欺近。伏在檐上往下一看,只见屋子里一地的水渍,还在往外腾腾冒着热气。刚才掼的却是盏滚烫的热茶。屋内此时只有四个人,上首圈椅里坐着一男一女,都富态团团的,看来便是他的未来翁姑崔秀可跟崔夫人。底下跪着个泪眉泪眼的丫头,靠门边还站着一个,这当儿正握着手绢子使劲堵着嘴,不用说,自是那个冒充忍喷嚏的天麻了。
上首崔秀可听到这个颇为天才的解释,狠狠盯她看了半晌。然而到底也没说出什么来,最后挥手道:“你去吧。”
天麻答应着,向上福了一福,拖着一条手绢,施施然离开。走到半路上,还是觉得好笑,又不敢特别出声,一路狠劲忍着,终于推开一扇门进去,靠在门上就咭咭咯咯起来。
隔扇后面便有个清亮的女声响起来:“你又中了什么邪?”
天麻抱着肚子挨进去,笑道:“哎哟姑娘,可不笑死我了!刚才到老爷屋里,偏偏碰上枸杞运道差,巴巴端茶进来,给老爷踹了一脚,还摔了茶盏子!”
“这有什么好笑?”隔扇后她家姑娘崔澄穿着家常衣服,正在绣一朵脸盆大的雪莲花,绣绷子支在窗前,人却站在一丈开外。一弹指,绣花针带着雪山派的浑厚内劲,曳着银光嗖然射出。射透绢面后,半空中打个转又射回来。一来一去,便在绣绷上留下两针。
崔澄在江湖上号称飞针红线,就是以这一手飞针绝技睥睨天下,叵奈见多不怪,天麻这当口还是自管说她的,笑道:“怎么不好笑?好笑就好笑在枸杞吃了亏,还不知道错在哪里!她怎么想得到老爷摔茶,是为她茶具拿得不对呢!”
“茶具不对,劣了?”
“倒是好得不得了,”天麻笑道:“是景德镇新烧出来的缠枝牡丹青花粙里红。今儿下午,金老爷过来,便是用跟它一炉出来的另一套茶具敬客。要说金老爷这一次,可是来意不善。是人都知道,这沧州城里,崔金齐名,要说结亲,正是棋逢敌手,门当户对。那金家不用说,一直便对姑娘存着心思。所以金老爷才一张口,老爷看那神色,便知道他要说什么了。”
“那又怎么样?”
“姑娘是不怎么样,”天麻笑道:“老爷可就很怎么样了。你想咱们跟金家通家交好,姑娘又没出阁,提到这事,怎好意思回绝人家?可要不回绝吧,姑娘已经自己作主,跟姑爷私订了终身。要回绝呢,老爷又是个要面子的,怎能跟人家明明白白地说,姑娘已经干出这样的事?正在着急,罗汉果送上茶来,老爷便一下子找到救星。”
天麻说着,随手拿起一个茶盅,仿着崔秀可的姿势,往颔下一捋子虚乌有的长须,“呀”地叫了一声:“金兄!你可知道这一炉……”话没说完,早弯下腰去,笑得肚疼肠断。崔澄听这事说来说去,竟缠到自己身上,急着要听下文,忙推她一把:“先不忙笑……然后呢?”
天麻揉着肚皮,抱肚笑道:“然后、然后老爷便大说了一通瓷经,从上古陶器到汉魏青瓷,再到唐三彩,再到秘色瓷白瓷,汝官哥定钧,又是什么玫瑰紫,又是什么孔雀绿,什么紫口铁足,什么金丝铁钱,什么堆塑刻花,什么开片冰裂,又是什么高温窑变,什么粙下彩粙上彩……”
话没说完,崔澄早大笑起来:“这一下,金伯父可是受教得很了!”
“可不是?”天麻笑道:“真真是受益匪浅。金家老爷素来嫌自己脸色太红,虽说红光满面是喜兆,倒似天天中酒。这一下,这毛病可让咱老爷给改过来了。老爷刚提三代,也还罢了;再往下说到汉魏,那脸色便淡了些,变成绯红;再到盛唐,又变成粉红;就这么一直变去,终于而至牙白,而雪白,而白里透青,而雨过天青。老爷这才住了嘴,很关心地问,金兄,你的脸色……”
两个姑娘笑作一团。崔澄捂着肚子,几要喘不过气来,直道:“后来呢?后来呢?人家怎么说?”
“金老爷那脸色就板了起来,”天麻绷着脸,学着金如海的模样,在桌上一拍:“崔兄!你这样的人,怎么如今也学到那些庸俗习气!就嫁个女儿,也要这样来敲我一笔?”
崔澄腿一软,就坐在了床上,笑得没法。天麻又道:“所以你说好笑不好笑?偏枸杞刚才又拿这茶具送茶,你说老爷这一看,又是牡丹缠枝,又是细瓷薄胎……我一下子想到下午的事,所以……”说到这里,忽地省起在老爷面前失笑,是很失礼的事。虽则老爷对这个女儿又疼又敬,爱屋及乌,不免对她也睁一眼闭一眼,不予计较,这事还是大可不必让姑娘知道,嘻嘻一笑,遮掩过去。
崔澄笑了一会,道:“果然好笑!只是这事你怎么知道的呢?还这么清楚?”
天麻嘻笑道:“我才不是说过,是罗汉果敬的茶?”
崔澄恍然,顿时摇头道:“果然是不中留了!这样吧,不如你求求我,明日我就告诉老爷,把你配给他得了。”
天麻笑道:“我干嘛要求姑娘?算来姑爷新任掌门,诸事过后,这阵子也该到了。等姑娘出阁,我总是要跟姑娘去的。到时候只求着姑爷,把罗汉果要在身边,不就成了?再说姑爷是江湖人物,跟着他闯荡江湖,不比呆在这个宅子里闷死得要好?而且姑爷的武功还是天下第一,一剑通神,地老天荒,哼哼哼,跟他在一起,那铁定是有惊没险、履险如夷啦!”
崔澄倒让她说得哭笑不得,呸道:“你倒想得挺美的!我可是想象不出来,人家一孤鸿野鹤般人物,把罗汉果带在身边的样子。”
天麻道:“所谓红花也须绿叶配,姑娘当然不是绿叶,如果再没罗汉果往上衬一衬,那姑爷这一朵鲜艳已极的红花,不也干巴巴地显不出来么?”
崔澄懒得理她,手腕一振,又飞出针去。那针在绢面上打个转穿出来,线却疙瘩住了,回来的时候短了一截。拈着针轻轻一挣,疙瘩没挣出来,线上却传来一股内劲,温柔平和,只轻轻触她一触,又悄没声地退了去。
崔澄一怔,把针往绷子上一插:“不绣了!出去练会子剑。”
天麻奇道:“这时候练剑?太晚了吧?朝廷正在抓贼,半夜三更的,别把你给抓了去。”
“就凭那些脓包?”崔澄一把拿了剑,也不跟她多说,自管出门。出了门,也不走正路,一翻身上了屋顶,并不东张西望,径自往东而去。这般风驰电掣一阵疾奔,便跃上沧州城墙。凭着雉堞一望,眼前一片水色如墨的大海,暗夜中潮来潮往,涛声阵阵。看了一会,这才缓缓回过头来。
两丈开外,白衣胜雪。天边月小,正自那人身侧缓缓坠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