边城尽处有客栈,名唤“霜红”。
客栈再过去,便是玉门关了。
出关的人有商旅,有侠客,有犯人,或老或少,离开的时间或长或短,但每个人脸上的眷恋都看得见。因此,他们都忍不住在出关前在故土多歇息一会儿,喝上一杯水酒。因知此次出关,也不知何日再还。
店名“霜红”。
“霜红居”三个金漆大字,在华灯下闪闪生光。若不是亲眼瞧见,任谁也想不到在这边城还有这样豪华的客栈,这里比起“洛阳第一楼”来根本就毫不逊色。
此刻,华灯初上,大堂内聚满了歇息打尖的人客,大多是江湖汉子,喝酒声、划拳声、呼喝声响成一片,煞是热烈。
大堂后面有花厅,那里布置高档雅致得多,人客也斯文得多,大多是要出关的客商。在这里伺候的是六位白衣僮子,端菜倒酒,一举一动都训练有素,恰到好处。
站在一旁含笑而观的是一个青年男子,温文有礼,风度翩翩。有人招呼他:“林大爷,辛苦了,过来喝一杯吧。”
他只微一欠身,自僮子手中取过一个茶杯,微笑道:“承蒙这位大爷看得起,但林某有要事在身,以茶代酒,望大爷尽兴。”说罢饮尽杯中清茶。
不沾酒,是他的原则。在这里,没有人能勉强他喝酒,因为他就是这里的总管――林晚枫。
林晚枫放下茶杯,静静走向内堂,走到最角落的一张桌子,迟疑一下,坐下来。
桌子旁一青衣少女独坐,薄醉,苍白的瓜子脸上扑满红晕。她抬头望着林晚枫,嘻嘻笑道:“枫少,对着那些俗人,你也不闷?来,陪我喝一杯。”
林晚枫笑:“青姑娘,喝酒伤身,我叫厨房做个开胃的荷叶酸笋汤给你可好?”
青姑娘摆手:“去,去,谁要吃那疙瘩东西,当年在江南还吃不够么?你不肯陪我,就去找你的红姐去吧,留在这里平白坏了我喝酒的兴致。”
林晚枫含笑站起。
青姑娘醉醺醺:“去,去告诉红姐,我才喝了两杯。”
林晚枫抬头,青姑娘身后一位僮子伸手比划:“三十杯。”
林晚枫摇摇头,径自走进内堂。
内堂一扇门内正有一黑衣女子闪身而出。林晚枫失声道:“霜红,你又要出去?”
内堂的灯光朦胧,灯下丽人穿紧身黑色劲装,束起长发,略一点头,与林晚枫擦身而过。
林晚枫急道:“你昨晚才出去过。”
黑衣女子不知按了墙上什么按钮,一扇墙壁无声无息地移开,黑衣女子正踏出去,忽听这话,回头道:“我去试马。”又道:“我今晚可没有出去过,昨晚也是。”一笑转头,身后墙壁掩上,她语声又再传出:“替我看好青儿,她喝醉了总是会给我丢脸。”
树林外马蹄声劲急,树林内众人喜动颜色:“来了。”
一骑疾驰入林,马上乘客缰绳一勒,那骏马长嘶一声,收步立停。
马背上黑衣女子冷冷道:“袁捕头,价钱升了。”
众人首领,边城捕快头袁纵急道:“叶老板,我们可是事先讲好价钱的。”
黑衣女子冷然道:“但你事先只告诉我屋里只有五个三流角色,可没告诉我猎鹰老大也在那里。”
袁纵满脸堆笑:“我们事先不知道。”
黑衣女子冷笑:“少废话,五万两,”
袁纵迟疑,终掏出一叠银票递上。
黑衣女子接过,只略一看,忽用力一摔,银票四散。
众人皆变色,袁纵问:“怎地?”
黑衣女子冷冷道:“我的规矩,你都忘了?我一向只收山东第一大钱庄开出随时随地通兑的大通银票。”
袁纵脸色一变,身后几个人已经按上兵器。
黑衣女子手腕一翻,一柄刃薄如纸的弯刀反手架在身后一人颈上,刀锋弯如月,映着月华,美不胜收。女子的声音比冰雪更冷:“你们可是想要一个死了的证人?我可以不收你们一分银子。”
袁纵脸色再变,涩声道:“度劫刀?”
黑衣女子冷冷道:“不带这柄刀,怎么宰得了那只鹰?我看你们都是想作反了。”
袁纵脸色忽青忽白,终于堆出笑容:“叶老板,凡事有商量。”一摆手,身后一随从奉上银票。原来他早有准备。
黑衣女子接过细细翻检。袁纵忍不住干笑数声:“跟叶老板谈生意真是袁某的福气。”
黑衣女子把银票放进怀里,一圈马头:“彼此彼此”一夹马肚,汗血马撒开四蹄,抛下马背上半死不活的证人。
霜红居。
花厅走过一位红衣丽人。
林晚枫迎上前去:“霜红,你回来了。”
花厅雅座内已有人见到她,本来安静的花厅一下子沸了起来:“叶老板,过来喝一杯啊……”她只微笑招呼,酒到杯干,边饮边行,只一忽儿便转到前厅。
本来闹哄哄的前厅却一静,人人惊艳失魂,就如在天上人间她出场那般,但她不唤牡丹,她是这里的老板――叶霜红。
一个微醉的少年擎着杯酒过来:“叶老板,我……”
叶霜红瞟他一眼,少年一阵心慌,手中酒杯一下拿不住,摔在地上。
叶霜红笑吟吟:“怎么,这里的酒不好,你要摔酒杯泄愤?”
众人都哄笑起来。
少年红了脸,只鼓起勇气:“叶老板,闻说你琴艺无双,我是这里的兵卒,明天就要上战场去了,请你……”
林晚枫走近来:“边关有战事,这里有许多人都是即将赴边关的战士。”
叶霜红微一颌首:“好,古来征战几人回,我且为大家奏一曲。”
有侍从摆上瑶琴,叶霜红端坐,稍一调弦,铮铮淙淙弹了起来。
林晚枫立在一旁,见到那抚琴女子薄刀一般的剑眉,轻抿嘴角旁若隐若现的梨涡,忽想起他初见这女子时的情景。那时她也在抚琴,琴声刚烈,抚琴之人把满腔怨愤不平尽付琴声。他未见其人,先闻其声。先给那琴声摄去了心神,再给那抚琴之人摄去了魂。
琴声乍歇,林晚枫惊醒,见到堂中不知何时多了一行人,当中一位,锦衣华服,五绺长髯,身侧一位却是边城总兵大人傅宗城。
叶霜红推开瑶琴,迎上前去:“总兵大人。”
傅宗城点点头:“叶老板,可有方便说话的地方么?”
叶霜红领众人入了一间厢房,众人围坐,傅宗城起身介绍:“这位是钦差石归农大人。”
叶霜红行礼道:“钦差大人。”
石归农只一颌首,想道:“人道玉门关内第一厉害角色的叶霜红却原来是这样一个娇滴滴的美人儿。”
傅宗城道:“叶老板,明人面前不打暗话,此趟找你,有一趟差事。”手一摆,身后亲兵上前展开一张牛皮纸。傅宗城道:“当今太子和九王爷叛变作乱,已被皇上所杀,现军机处
六部大小事宜,均由新立太子裁决。咱们便是奉太子命令,追缉叛党余孽。一为原太子宠妃甘萼红,一为原太子旧部方慕龙,这里是这二人形像。我们收到消息,他们已逃至边城,拟出关召集乱党叛乱作反。”
叶霜红有点失神,暗道:“三太子终于夺嫡。”忽抬头:“缉捕逃犯,关我这小店老板什么事?”
“噢”傅宗城满脸堆笑:“谁不知道叶老板是这里最有办法的人,叶老板答应出手,他们插翅难飞。”压低声线,凑上来:“叶老板若活捉他们,可得这个数。”举起手来,比了比,又比了比。
林晚枫这时走近来:“叶老板,厨房里有点事,请去看看。”
叶霜红道:“失陪一会。”脱身出来。
林晚枫劝道:“三太子夺嫡,天下人多为不耻,我们犯不着趟这趟浊水。”
叶霜红点点头:“说的是,我头痛得很,请你替我应付他们好了。”
她走到后堂,忽听见一个熟悉的声音,一惊。
那半醉的青姑娘正对一背对厅堂的落拓汉子说:“她不会见你。”
汉子软语恳求:“素青,我要见她是有急事。”
青姑娘道:“她恨你还来不及,又怎会帮你。喏,你还带个女人来见她。”
汉子叹了口气:“我自己去找。”一转头,却看见一红衣丽人向他走来,他惊喜:“霜红……”
青姑娘闭目摇头:“一、二……”
她“三”字还未出口,汉子脸上已结结实实着了叶霜红一个耳光。
汉子身边一女子尖叫:“你怎么打人?”
叶霜红冷笑:“这是我的地方,我想怎样就怎样?”
汉子急道:“霜红,我不跟你辩,以前是我辜负了你,但现在关乎国家大事,请你施援手。”
叶霜红冷冷道:“你一切事已与我无关,快滚,这里不招待你这样的客人。”
汉子踏上一步:“我……”
叶霜红断喝一声:“滚。”
汉子跺一跺脚,回身便走。
叶霜红冷冷道:“前门有官兵,你最后从后门滚,别连累了我。”
施素青忽道:“外面天罗地网,他们乱碰乱撞是死路一条。”
叶霜红冷笑:“他们若留在这里死得更快。”
林晚枫恰好走进后厅,正遇上两人匆匆走出,他一瞥那落拓汉子,一愣,待见到叶霜红寒了脸色,忙问道:“他们不是……?”
叶霜红冷冷道:“替我起名字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