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夕数着日子,太阳自东边升起,复又在西边落下,她很少见到楚修云,岛上也无甚人烟,一个人便乐得清静。向人要了一幅鱼竿,一时间找不到鱼饵,便在泥土中挖了半日,终于找出了半截蚯蚓,她靠在一棵大树下垂钓,迷迷糊糊的正想小憩一会,耳边是一个苍老的声音:“哼,真不成话,这样子也想钓鱼?”
流夕尚未睁开眼,却大吃一惊,心想这个人如何出现居然自己全然不知——她张开双眼,一个须发皆白的老人的脸,纵横沟壑,就近在眼前——于是被唬得一跳,一连声问道:“你是谁?”
老人轻巧的从她手中接过鱼竿,微笑道:“这话该我问你。”他姿态儒雅,意态从容,飘飘然好似老神仙一样,叫人生出亲近之意。
流夕在他身边坐下,笑道:“老神仙,我看你钓鱼。”
老人一愣,大笑:“老神仙?哈哈……小姑娘真有趣。”他顿了顿,“小姑娘师承逍遥?带了剑没有?和老头子比划比划吧?”
流夕微笑:“这可不公道,老神仙想要考验我的功夫,总得告诉我你是谁吧?”
老人将青衫一拂,“我有个狐朋狗友,越老越不成话——一大把年纪,居然重拾起骗人的老勾当,听说在蜀地骗了一个小姑娘的物事。”他有意停了停,笑呵呵的看了流夕一眼,“那时候我就想见见那个小姑娘了。”
流夕微微张开嘴,半天没合拢:“那么,那个老头子是你的朋友么?”
“唉,为老不尊,交友不慎啊!”老人装模作样的叹口气,“小姑娘,你也别生气,那个老头子,我认识他很久了——能让他再出山,而且故伎重施的,如今这江湖,恐怕楚修云那小子,他也是不愿的。”
流夕不以为然地撇撇嘴:“那我真是荣幸了。”
“那你愿意和我切磋了?”
“你说了你是谁么?”
老头笑:“都说小姑娘是个通透人,怎么这么执拗?赤条条来赤条条去的,都是人命一条,如今我站在你面前,再真切不过,你还要知道什么?”
流夕笑了笑:“是,老神仙说得对。老前辈想试试我的功夫,流夕当然愿意奉陪。”
话音未落,老头一拳已经直逼门面,“没剑就来试试拳脚。”
这一拳来得极快,流夕想也不想,往后一仰避开,终究还是叫老人占了先机,一时间不由觉得手忙脚乱。老人的拳风很是稳重,一招一式之间,劲风罡烈,但凡流夕未立稳仓促之刻,均是拿捏极好,总是叫流夕只可防守,难以回击。
流夕心中并不着急,只能见招拆招,只是处于守势,嘴上却不肯饶人:“老神仙,偷袭人可不好。”
老头呵呵一笑:“这样才能试你的真本事。”手下不缓,直可用狠毒二字形容。说话间,左肋下却微露出破绽,流夕不再想其它,脚尖一点,迅捷无比的勾去,她本就拼着自己右手臂暴露在老人面前,只看谁的速度快,以求一击成功——老人微一错愕,流夕抓住机会,守住上半身的门户,提了一口真气,向左侧跃开。尚未立定,又是一跃而起,双手微微一摆,清叱道:“老神仙,这才真正的比划一场。”
老头赞许的点点头,收紧门户,笑道:“再来。”
流夕的起式严谨,不敢大意,知道老人功夫极高,不敢随意加入自己想出的稀奇古怪的招式,老老实实的按照门派的掌法,不敢逾矩——这样一来,两人你来我往,规规矩矩,殊无别致的趣味,老人不由大怒:“小姑娘,放开拳脚和我打——你们逍遥派不是爱讲什么从心所欲么?这样就没趣味了。”
流夕抿嘴微笑,好整以暇的将一缕头发拨在耳后,应道:“是。”
她于武侠一道上,根骨极佳,向来又不拘泥,眼见老人左腿扫来,按理便该自己向上跃开,再击向老人头顶处——顽心一起,将内力灌在右腿出,不避不让,也是依样画葫芦,重重扫去。
两腿将触未触之刻,头顶却是劲风扫来,流夕自然而然的向后一跃,顺便一掌拍向来人——定睛一看,楚修云立在自己和老人中间,不由跺脚道:“唉呦,老神仙,我还想看看你最后该当如何反应呢!”她一脸惋惜之意,好似一个顽童被抢走了得意玩具,楚修云看在眼里,不由逸出微笑。
老人立在她的对面,也是不满:“楚修云,这可是你的不是,我和流夕切磋武艺,你来搅什么乱子!”
楚修云背对着流夕,微笑道:“父亲怎么回来了?”
流夕大吃一惊,果然,再看那个老人,眉目间和楚修云很有几分相似,不禁皱眉:“老爷子,刚才我若和你硬碰硬,你如何拆解?”
老人一脸的不服,“你那是无赖招数,硬碰硬就硬碰硬,谁怕谁?”
流夕冲他皱了皱鼻子,笑道:“你才耍无赖,真没劲。”
“那你说,该怎么拆解?”老人的语气开始有些松动,试探着问道。
“借力打力都不知道么?”流夕神气的说,“一触之后,当然顺势弹开,不输不赢的局面。”
老人哈哈大笑,身子片刻已在数丈之外,声音远远传来:“小姑娘很合我胃口,哪天有空了,老头子倒愿意和你结伴云游江湖。”
流夕笑着回话:“老神仙,一言为定。”
她上下打量楚修云,“啧啧”出声,“你父亲和你半点都不像。”
“他年轻的时候可不是这个样子的。”楚修云淡淡解释道,“后来老了,却喜欢云游四方了,什么都不再管了。”
流夕不知道想起了什么,嗤嗤的轻笑,楚修云驻足看她,问道:“想到了什么?这么好笑。”
“我在想,我们现在志不同道不合,不若等到你老了,看透了,再一起结伴云游,也是乐事一桩。”流夕随口说来,不觉有他。于楚修云,却是久久难以平复心境,所谓的“等你老了”,俨然仙乐一般,让他觉得这是难以抗拒的诱惑。他长久不语,直到流夕轻拍他的肩,问道:“你找我有事?”
“明日七夕,我接你一道去城内。”
随手屏退了随从,楚修云向流夕招手,“上来。”流夕往船尾一站,拍手笑道:“难得少主又有兴致掌船。”
“我这技术,早已大有长进了。”楚修云补上一句,稳稳将船撑开,此时波心一点,恰好是天空一轮弯月,倒映在墨绿绸缎般的水面上,湖水一轮轮荡漾开去,便将那晕黄月色散佚开在小湖之中。此时回望,小岛上五光十色之态更似白天大雾之时,宛然便是一盏极美的琉璃碗,倒扣在湖水之上。流夕喃喃道:“这样美的一个地方,亏得你们怎么找出来的?”
楚修云尚未答话,却见前方疾驶来一条小船,速度极快,将湖心切割的支离破碎——流夕叹气道:“真是的,好好的月色夜没了。”
“好大的胆子——还能找到这里来。”楚修云清冷着声音,放下了手中船桨,他侧首对流夕道:“真对不住,搅了你的兴致。”
两道人影来得及快,他们所坐的小艇在两人离身的一刹那被反推开数丈远,两人便如同两只大雕,凌厉的扑来——两柄清辉长剑,一柄指向当先的流夕,另一柄则向后直取楚修云。
流夕一时间觉得莫名其妙,暗想楚修云果然结下仇家无数,反手抽出南溟剑,并不去鞘,轻轻一格,剑锋立时偏向一边,流夕心中暗叫了一声不好,从剑上传来的内力的如此熟悉——隐约便是那一日在华山,南宫救她之时,也是感受到这般阳刚纯正之至的内力流转。她百忙之中望向楚修云和另一人的缠斗,楚修云并没有武器,那人却已经左支右绌,只是拼却了性命不要,招招同归于尽的气势,方才支撑了下去。
流夕心中着急,隔开男子的一剑,左手在剑柄上轻轻一击,剑鞘便向男子胸口飞去,来势虽慢,却看准了男子的下一招空隙,避无可避——那人哼也不哼,重重倒下。她才要收起南溟剑,却见楚修云一掌堪堪拍向另一人头顶百会穴,想也不想,剑尖直挑楚修云的掌心,逍遥派的功夫讲究物我两忘,紧急关头,流夕出招极快,楚修云又毫不加提防,这一剑便直掠到他的手掌,立时沥下血来。
流夕见他收掌,迅捷无比的点了那人的背心大穴,这才急切道:“你的手没事吧?”
此刻若是萋萋或者暗影在侧,必然知道楚修云心中极其恼怒,或者动了杀机——他的手垂在一侧,任鲜血淋漓,唇边抿起锐利的刀锋,他微微斜睨流夕,英俊的脸上不带丝毫表情,缓缓问道:“为什么救他?”
此时岛上已察觉有异动,数艘小船极快的驶来,却停在一侧,未得到少主的命令时全不敢靠近。
流夕轻轻咬着唇,并没有回答。只是在衣服上撕下了一片,想去替楚修云包扎——楚修云冷冷的甩开,极缓极缓的又问道:“为什么救他?”
“因为他们是南宫门下,我不想他们死在这里。”流夕忽然一笑,“你既然知道,为什么要问我。我伤你也是情急之下,并不是有意为之,你又为什么这么气恼?”
“若我执意要杀这二人呢?”楚修云脸色未变,却凝视流夕的双眼,轻声问道。
流夕一振手中长剑,微笑道:“对付他们,南溟自然不用出鞘,对付少主,我却不敢托大的。”
楚修云轻笑,不再说话,挥了挥手,暗影从一边跳上船来,一见地上横着的两人,流夕又执剑在手,挡在二人之前,与楚修云剑拔弩张的样子,只能退在一边。
“你把这两人送到岸边,一根汗毛也不要动他们——他们穴道解了,自然会离去。”
暗影领命而去,片刻间,所有人退得干干净净。
流夕放下剑,小心举起楚修云手伤的手,双眼中是遮掩不去的明艳色彩:“谢谢你。我帮你包扎一下。”
楚修云坐在船舷上,任流夕将长布一层层缠在了伤口上,一直紧抿的唇终见柔和。
“流夕,你知道我在气恼什么?我在气恼,我们相处的时间不多——或者你常常向我拔剑相向,或者是其它繁杂的事务——难得刚才那一刻,却还是让人打搅了,我觉得可惜。”他的声音温柔,又极低,“你说不杀,我不会动他们一分——可你看那轮月,它终于还是不能复原成初始的模样了。”
流夕恰好替他包扎完,此时抬头望向湖中那枚月亮,此时一艘船划过,只剩下点点斑斑的亮片,随着划船的节律一摇一晃,再难拼凑起来。
她的手握着他的,都是冰凉,古人说:“挟飞仙已遨游,抱明月而长终。”可古往今来,所终者,唯有人、物和情感而已,这轮弯月,却亘古不变。
她安静的看着眼前的景致,目光中似乎悲悯,又似感怀,是与年龄不合的一种情怀——她的脸庞,总是在月色下最为动人,没有绝艳天下的姿容,却天然童真。那样的瞬间,楚修云想拥她入怀,却还是静默如雕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