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主请姑娘换上一身衣衫,他说还是男装方便些。”小婢在桌上放上一套白色男子衣衫,转身带上门。流夕很快的换上,却对着铜镜暗暗发愁——她从来不会式样繁复的发髻,向来是自己随便挽一个了事。
门外传来轻叩声:“姑娘换好衣衫了么?婢子来给姑娘结发髻。”
流夕大喜,乖巧的坐着,任一双灵巧的双手在自己发间摆弄,片刻,插上一根银色发簪,已觉得神清气爽。她推开门去,楚修云倒是眼前微微一亮,好一个翩翩浊世的白衣公子,他拍手赞道:“难怪江湖上人人都说我和南宫都及不上你,你这样男装打扮出去,真该迷死小姑娘了。”
流夕抱拳还礼,笑道:“过奖了,楚兄。”
榭云楼虚掩着大门,一如往日,看不出特别之处,只是门口立着两个男子,一样的枯槁干瘦,一人着青衣,一人着白衣,不动不笑,石塑一般。
流夕叹道:“这两人,必然也是高手。”
“一清二白。今年居然做了榭云楼的门卫,这副死人脸,确实没人前来捣乱了。”楚修云冷哼了一声。
流夕听过“一清二白”这个名字,兄弟剑客,也是不黑不白的道上人物,向来特立独行。她所知的,也仅限于此了。跨门入内,一清二白只是微微抬了抬眼皮,直到身后楚修云走进来,却一下子放下手中长剑,死人脸上也满是讶异:“少主今年怎么来了?”青衣涩哑着声音问道。
楚修云并不回答,远处一个貌美的少女前来引路,他抬步便走,流夕站在他身侧,不由问道:“怎么,你以前没来过?”
楚修云嗯了一声,淡淡道:“这么多人,没得叫我恶心。”他四周略一环顾,笑道:“你看,我们已经迟了。”
少女将他们引至二楼一正对前方戏台的一间雅阁,流夕坐下,才有功夫四处打量:这是一间极大的两层屋子,隔成了数十间雅座,却不见局促,皆对着一个不大的戏台。流夕心中默数,忽道:“这可不够一百间屋子。”
“这一百人中,必然有极要好得朋友,那么便相熟的人一间,胜似孤零零一人。”
“你和南宫,必然都是一人的,对不对?”
“榭云楼的布置,每年都不同,你看这屋子,全是湘竹装饰——萋萋知道我向来喜爱竹子。你再看那一间,”楚修云指向不远处一楼的小间,金黄灿烂,“金狼牙的小阁,则镶满了黄金薄片。这样大费心思,才会叫人觉得这一贴来得荣耀,拼了命想要进来。”
流夕点点头,“你以前为什么不来?”
“不过是萋萋的琴棋书画,都是我教的,有什么好看?”楚修云靠在竹塌上,语气已带了慵懒,“南宫也是明白人,今年却来了,真是有趣。”
流夕也看到了南宫雅银的身影,挺直不屈,身边伴着一个少女,甚至可以想见他嘴角的微笑,正从一楼走过。她不禁摇头:“这布置的人可真聪明,我瞧出来了,凡是不能在一起的,总是离得远远的。”
“七夕七夕,萋萋姑娘真是一个多情之人,七夕会,本该是为了天下有情之人办得吧?可惜这世上,终是良缘得成的太少。”
楚修云剑眉一挑,抿着一丝笑,问道:“怎么?”
“你看,若不是这样,努姐姐没有请帖,如何伴着南宫兄进来?”
武林大豪们零星的进来,流夕坐在上面,一个个的看去,全然不认识,楚修云似乎也没兴趣向她解释,懒懒的倚在靠塌上,半闭着眼睛休息。
等了片刻,先前领路的美貌少女从台后走出,微一敛身,开口道:“各位英雄,今年天气炎热,各位却不远千里,前来赴会,我家姑娘很是感激。”声音娇美甜脆,好比夏日里冰盏中点点脆冰。
流夕忍不住赞叹道:“这声音也消暑。”倒引得楚修云轻笑。
“我家姑娘说了,今年的七夕会,是最后一次。她说,她年龄渐长,终不愿再抛头露面。幸而,她觅得良人,愿意替她赎身,从此不再涉及江湖。”
台下一片安静,人人愕然。饶是各个大豪见识多广,却也不知这番话用意何在。
此时楚修云已立起身,站在流夕身后,双手扶着前边木栏,面带微笑,手指轻轻击着节拍。
“喂,她说的是你么?”流夕拉了拉楚修云的衣袖,轻声问道。
楚修云低头对着那一双明澈透亮的双眸,轻笑道:“是,我已答应她。”
他一动不动的凝视流夕的双眸,似乎想寻找什么,可是流夕已转过头,专注的看着台下,简单应道:“哦。”
接下去的话便没有听清,只觉得叫好声连成一片——流夕觉得有些难过,却说不清为了什么,身边的男子凝视她的一刹那,她忽然觉察出弥漫在那个男子心口的无限悲凉,这炎炎夏日中,驱散走了一切燥热,让人从骨子中觉得冰凉。
她再度抬眼望向下面时,那个少女正准备往后退出,一个中年女子替她打起帘子,露出半侧身子——
流夕的呼吸猛然间窒住,电闪雷鸣的一刹那,飞身而下,运起“齐物决”,白影一闪,众人眼中只听见“嗤拉”一声,抬头望向二楼,东慕宫的少主手中只握了一片残布,正看着那个白影冲向台上。
榭云楼此刻坐满了高手,纷纷叱道:“何人敢来这里捣乱?”一时间便有人出了雅阁,出手拦截。流夕的目光只是盯紧了台上一闪而逝的身影,能避则避,在空中折转如意,并不与人缠斗。
她身法虽快,到底还是被阻碍了一下,努琳看得清楚,忍不住喝道:“流夕,你这是干什么?”
声音一出,全场再度陷入古怪的静谧——刚刚大展拳脚的人们不由愣在那里,不知所措,却万万不敢不分青红皂白,出手与逍遥传人动手了。
此时那个女子的身影已不见于视线中,流夕落在戏台上,向帘内疾冲。左右蓦然闪出两片剑光,一青一白,流夕看也不看,低声喝道:“闪开!”
然而剑光依然扫来,流夕拔出南溟,不及拆解,齐物诀运于剑身,只听“锵锵”两声,两把长剑已经断裂,只剩下一清二白两兄弟,呆若木鸡的站在一边,一脸的不可置信。
后屋通透明亮,却空无一人——门却半开着,流夕奔至的刹那,推开门,却见门口躺了一个男子,一身黑衣,身材高大,模样自己是熟悉的——黑老大。
她弯下腰,探他的鼻息,尚存一丝气息。此时,身后的门打开,萋萋、楚修云、南宫雅银和数个陌生人站在两人身前,黑老大的手动了动,似乎怀中揣了什么事务,指了指南宫雅银,便晕死过去——流夕看了一眼南宫雅银,向来俊秀阳光的脸上带着担忧,慢慢走近——流夕伸手按在黑老大灵台穴上,想以内力替他续命。
“不可!”楚修云忽然疾喝——然而流夕的内力已然输了过去——黑老大双眼大睁,一口鲜血喷射在流夕的白衣上,点点艳似血梅,旋即“咯咯”几声,筋骨寸断,立刻气绝而亡。
流夕错愕,后退了一步,轻声道:“怎么会这样?”
南宫雅银将她往身后一拉,拔出飞觞剑,挑开黑老大的衣襟,落出了一封信——他向前拾起,扫了一眼,脸色却逾见难看。
“贤侄,这信上写了什么?”此时金狼牙金啸距离南宫最近,素来与南宫家交好,是南宫雅银的长辈,他开口询问,南宫便不好拒绝。他望了一眼流夕,嘴唇微微一抿,忽的伸手将流夕往一侧一推,将信递给金狼牙,面带微笑,不经意的横跨一步,站在了两人之间。
金啸看完,脸色墨沉一片,他年岁颇高,须发却是金黄色,身材极为魁梧,口鼻皆方,倒像一头金发狮子。他扫了一眼南宫雅银与他身后的流夕,沉声道:“这封信事关重大,老夫不敢擅自作主,还请各位进屋内,一同商讨。”他转身对萋萋道:“萋萋姑娘,本不该扰了各位雅兴,只是江湖恩怨是非,正好趁着这个机会,大伙都在,说个明白。”
萋萋苍白了脸色,略一点头。
楚修云短暂的一瞥,此时流夕站在努琳身侧,低声说着什么,努琳握着她的手,却只是连连摇头,不知所措。
屋内也是乱成一锅粥一般,一见数人进来,均是当今武林顶尖的人物,一时间安静了下来。流夕随着努琳走进雅阁,楚修云携了萋萋的手,不动声色的走上楼,底下好些青年俊杰纷纷低声议论,虽知之前所说的“良人”必然是东慕宫宫主无疑,可亲见之下,终是不免叹惋。
金啸站在台上,沉沉开口,简略的叙述了一遍事件经过,道:“今天在座的,均是德高望重的武林前辈,我便请飘影散人、林崇老英雄上来,给大家读读这封信——这信的内容,南宫贤侄已经看过,他可证明是否是从黑老大身上拿出的原件。南宫贤侄的人品,想必大家是信得过的。”
底下一片赞同之声,人人均是好奇,不知信上说了什么。
飘影散人和林崇跃至台上,扫了一眼信的内容,面色变得古怪之极,镇静了片刻,一字一句的读了出来。
不过小半柱香的时刻,所谓的鸦雀无声——只是人人将目光投到了南宫雅银的阁中,努琳用力握紧了流夕的手,轻声叹道:“怎么会这样?流夕,你得罪谁了么?”
流夕安静的坐着,不出一声,只是看着台上的三人。
楚修云安然坐在萋萋身边,浅笑道:“准备了这么久,真可惜,扫兴之至。”他轻轻拨弄萋萋乌云般长发,淡然道:“以后这七夕会,真是不办也罢。”
“老夫年岁大了,脑子还不糊涂——今天的事情太巧和。要么,这封信,全然是诬蔑流夕姑娘的,说什么当年金城兰家的血案,全是黑三受人指示所为。而今得知兰家还有后人在世,流夕姑娘与在后指示之人关系密切,便想尽办法杀人灭口。兰老爷子惨遭不幸之时,估摸着流夕姑娘也不过是个小孩儿,必然是与她无关的。可今天这事,却说不清楚了。”金啸顿了顿,目光移向流夕,“可如果信上所说是真的,这么多江湖弟兄在场,咱们不仅要问问流夕姑娘当年黑三的幕后主使是谁,顺便也要讨还公道了。”
流夕微微点头,觉得这话说得一点不错。
金啸举起手中信纸,大声问道:“南宫贤侄,刚才所读的内容,与你见到的,是否一致?”南宫雅银并不迟疑,沉声道:“是。”
“这署名是‘流年似水,唯余朝夕’,流夕姑娘,咱们做人坦坦荡荡,请你上来看一看,是不是你的笔迹?”
流夕一步步向前,刚出雅阁,便起了骚动,人人探出颈来,想要看个明白。她接过了信纸,微微扫了一眼,秀眉却不经意间一皱,笑道:“是我的笔迹。”
楚修云听她这样说,微微一笑。
众皆哗然。
“那么刚才,你是想杀黑老大灭口。”金啸谨慎的后退一步,问道。
“黑老大不是我杀的,这信不是我写的,笔迹却与我的一模一样。”流夕简单的说,“至于兰家灭门的事,我早有耳闻,也和我无关。你问完了么?问完了,我便走了。”
金啸愕然,随即和飘影散人、林崇对了眼色,三人立成了半月形的阵势,拦住了流夕。
流夕“哼”了一声,心中有些恼怒:“让开。”
金啸怒吼了一声,好似狮子怒吼一般,震的人人耳朵欲聋一般,一拳挥出,气势直捣山河。流夕轻扬下巴,傲然道:“虚张声势。”声音虽轻,却清清楚楚地钻到每个人的耳中。
楚修云早已立起身子,目光中带着笑意——果然,流夕的南溟剑出鞘,立刻挥洒出一片剑光,凌厉已极,似乎每处都是锐利的剑意,叫人不能沾身。飘影散人动作缥缈虚幻,林家的家传掌法也是武林中赫赫有名,三人团团围住流夕,却只见台上剑气冲天而起,丝毫不落下风。
努琳拉了拉南宫雅银,“你愣着看什么,快去帮忙。”
南宫雅银微微摆了摆手,“她应付得来。这时候去,越帮越忙。”他凝神看了片刻,忽然问道:“刚才流夕一直在问你什么?”
努琳是个急性子,此时恨不得冲上去助拳,回过神来,才答道:“她问我有没有见到她的师父。”
答话的片刻,一片惊呼声中,流夕踩着飘影散人的肩膀,向后跃了出去——素来以身法诡异著称的飘影散人,着实被狠狠地羞辱了,一时间竟难以起身。
流夕一走,台上三人便立刻不知所措,怏怏的回到雅座上,群雄走也不是,留也不是,一片喧闹。
此时,萋萋缓缓一步步的走到台上,盈盈下拜,她的身姿曼妙,一身素色的白色衣裙,脆弱晶莹得好似水中仙子,慢慢开口:“各位英雄请听萋萋一言。”婢女扶了她起身,她如水目光缓缓扫过全场,柔声道:“萋萋的身世,我今日才敢公之于众——承蒙楚公子不弃,愿意替我赎身,可是萋萋也不愿意辱没了公子。小女子今次七夕会的本意,是为了公布自己的身世,却不想出了这样的事故。家父,正是兰中天,小女子本名兰繁霜,是兰家长女——只因那一年与父亲争执,年少任性,便离家出走,却偏偏避开了一场惨祸。这些年来,全凭着楚公子的照顾,并未受人欺凌。我并不知道流夕姑娘是否真的有意杀我——只是如此看来,不论幕后主使的事谁,都是针对我而来,这一点,各家英雄该当知晓。”
话音未落,底下已然嗡嗡声响起,人人均在左右寻找说话之人,这一场七夕会,虽然未见萋萋精绝天下的各色技艺——倒是见到了逍遥传人、修罗公子等一干绝顶人物,偏偏又和数年前的武林旧事纠缠一起,隐隐便是有着阴谋翻涌的黑色水流——倒也不枉了。
楚修云倚着柱子,轻声吩咐道:“立刻将安红薇与沈长老找来。”他一振衣袖,冷道:“一会萋萋愿意回东慕宫,你便好生带她回去,她若不愿,你派几个好手,好好保护。”
暗影应了一声,却没有立即动身。
“怎么?”楚修云挑眉看他。
“流夕姑娘……”
“你刚才也看到了,这江湖上,能伤她的人,怕是不多。”他平淡的说。
“是,属下不担心流夕姑娘——可是少主,你行事……还是考虑清楚才好。”暗影大着胆子规劝了一句,终于还是退在一边。
“不愧跟了我五六年了,暗影。”楚修云赞道,“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