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初十,安红薇赶至东慕宫。
立刻有人将她领至宫内雅园,沈长老已经先她一步,此时站在宫主身侧,见她前来,微微点头示意。
安红薇不敢正眼看楚修云,低身行了一礼,双手奉上了一样是事物,献给楚修云:“听闻少主即将迎娶萋萋姑娘,手下弟兄们便寻了一样玩物,权作贺礼——少主不要嫌弃才好。”
她的声音却带着一丝微弱的颤动,依然不敢平视,只是将双手举高。
楚修云接过,把玩了一会,笑道:“这块冰晶琥珀倒是雅致,想必萋萋会喜欢。红薇,难为你费心了。”
“少主,你把安姑娘叫来,再加上我这把老骨头,可是有大事要做?”沈长老摇头晃脑,眯眼看着园外姹紫嫣红开遍。
楚修云示意两人坐下,道:“也算是件大事,须得二位合力才好。”
“明日你二人立刻赶往肃州,金城的势力,一应由沈伯伯负责,红薇,你心细,也帮衬着些。”
这话说得平静无澜,沈长老与安红薇却是唰的站起,霎时间脸色苍白,一时间无人接话。
楚修云似乎料到了如此反应,温文尔雅的问道:“怎么了?我说的不够清楚?”
沈长老勉强笑了笑:“少主,这一步棋,我倒是想不明白了,可是还有深意?”
“只有一点,二位不用低调,也需拿出东慕宫的气派来。”楚修云微笑看了沈长老一眼,转而对安红薇道:“红薇,你看呢?”
“少主莫非不知如今这江湖上的流言么?”安红薇脱口而出。
“哦?”
“他们说,那日在榭云楼,本是少主与流夕姑娘一道,后来萋萋姑娘说了要嫁与少主,这才引得流夕姑娘大怒,想要杀人灭口……”她的声音越来越低微,终不可闻。
“我知道,所以,还有一道命令发给你们。”楚修云静静的道,“以往我喜欢玩的那些,二两拨千斤,借刀杀人,委屈了你们——这次,谁敢阻拦的,只管杀便好,不用再顾忌些什么。你们二人,想带上谁便带上谁,总之要让这个江湖知道,肃州是我东慕宫的地盘。”他轻描淡写的做了一个手势,安红薇心中却是一寒,不敢再说。
“少主的这个命令,老头子不同意,理由有三。”沈长老在楚修云面前坐下,目光晶亮,给自己倒了一杯茶,缓缓道:
“其一,以往所有人都以为兰家死于黑三复仇,无人知这是东慕宫暗中策划,如今肃州大乱,也不过是马家和崆峒的势力之争罢了,谁也没怀疑到咱们头上来。如今我这么一去,等于昭告天下,兰家死于东慕宫之手。”
“其二,这次这件事闹得这样大,我们却连暗中是谁做手脚都不知道。昨天这么一闹,金啸之流,口口声声说了要替兰家讨回公道,这下子我们卷了进去,就算他们后悔了,只怕也只能硬着头皮与我们做对。”
“其三,最重要的是,南宫家与我们暗中斗了这么久,眼下东慕光风头正盛,只要再过一两年,便是南宫雅银倾一门之力,只怕片刻间便可为我们所擒。可这一次,借着兰家之事,会迫得的南宫家提前与我们翻脸——这一层纱揭开,这个武林,真的要倒转乾坤,再无宁日了。举江湖之力,我们东慕宫与之相斗,只怕会两败俱伤。少主,这绝非良策。”
楚修云道:“果然老谋深算,沈伯伯,你说的,我都知道。”他站起身,白衣的衣摆再微风中轻轻摆动,可这个年轻人,却似乎散发出无尽的霸气,近乎神祗一般,君临万物,“可我偏要看看,倾江湖之力也好,南宫雅银也罢,能不能阻住我!”
一时间沉静下来,万物似乎被这霸气震慑住,鸟鸣蝉语也再也不闻,沈长老呵呵轻笑了两声,突道:“少主,你真是这么想的?”
安红薇迅速的抬头看了少主一眼,微微后退了一步。
“你是为了江湖霸业,还是为了让流夕快速脱身?”沈长老无限疲倦的靠在石桌上,“少主,儿女情长啊。”
最后一丝笑容凝冻在楚修云脸上,他冷肃的神情似能冻结一切,“这是我最后一遍对你说,明日赶赴肃州,沈长老。”
沈长老脸色变幻,最后终于起身,行下大礼,亦郑重道:“是,属下领命。”
他再不回头,却长叹一声,一挥衣袖而去。
安红薇轻叹一口气,道:“属下领命。”正欲转身,楚修云忽然唤道:“等等。”
“少主还有吩咐?”安红薇神色如常,秀美的双目平视楚修云的薄唇。
“你不问为什么?”
“缘故沈长老已说得极清楚,属下不需要再知道什么。”
“那么,你也觉得这样做很蠢?”
“如今东慕宫的势力,要对付南宫,胜算极大。与南宫一战,势在必行,不分早晚。只不过现在动手,伤亡大一些。”安红薇低声答道。
“我不是问你这个,沈长老说,儿女情长,你说呢?”楚修云目眺远方,似乎在问她,又似乎自问。
“少主身上藏的是薄荷叶吧?”安红薇忽然浅笑,“那一次我去拦截努琳,遇到了流夕姑娘,才知道她也爱极这个清凉气味。”她绝然一笑,“情之所钟,那也是无可奈何的事。”
他看着女子红色的背影渐行渐远,慢慢收回目光,“我吩咐你传的话呢?”
“是,全部按照少主的吩咐,恐怕……此时,整个江湖皆知,兰夫人便是流夕姑娘的师父。”
暗影答道。
“很好,流夕现在在哪里?还在华山?”
暗影点了点头。
楚修云微翘起嘴角,下午的时分,日头很亮堂,他的眸色,却耀眼胜似了天边霞光。
绝顶华山,罡风凛冽,便是夏日三伏,也是难掩去吹在身上的凉意。
流夕懒懒得靠在一块大石上,耳边是呼啸而过的风声。
“阿夕,这江湖上可真是热闹得很了——这才半天,你又成了人人敬仰的逍遥传人了。”努琳坐在她身后,轻叹道。
流夕漫不经心,过了半天才道:“真有趣。”
“他们说……”努琳迟疑着,看了一眼流夕,不知该不该说下去。
“他们说,我是为了保护师父和萋萋,一直跟在楚修云身边,要不是我,黑老大早就杀了萋萋灭口。”
“你真聪明,阿夕……可是你知道……师叔为什么要这么做么?”努琳见她脸色如常,暗暗放心,随口问到。
流夕不答,却反问道:“这么多消息传来,南宫家来了不少人吧?”流夕站了起来,山谷间风很是激烈,她却挺立不动,秀发飞扬至脑后,她微微眯起眼睛。
“嗯,雅银说,差不多是时候了,这个天时地利人和若不抓住,以后便只能看着楚修云坐大了。”努琳并不避讳什么,平静的陈述一个事实。
说话间,流夕眼神一颤,脚下迅捷移到了努琳身前,淡声道:“师父,你肯出来见阿夕了么?”然而她的声音虽然镇定,终于还是在最后,轻轻哽咽了一声。
远处的大石后头,缓缓走出了一个中年美妇。流夕依稀记得,那一年,这张美丽的脸庞,娴雅中隐隐光华流转,站在自己面前,柔声问道:“小姑娘,你一个人么?以后跟着我好不好?”她的师父,她的世界,向来只有她师父一人而已。沉溟谷中,她向来倚在她的怀中睡觉,日复一日的习武,她给她取名为“流夕”。
然而,最终“流年似水,唯余朝夕”传遍了江湖,流夕突然不敢想象下去——这么多年,她策划了这么多年么?
“阿夕,你受委屈了。”兰夫人微笑着走近,想去拉她的手,细细端详,“真是长大了。七夕那一日,我可没好好看你。”
流夕眨了眨眼,没有吭声,倒是兰夫人轻笑一声,“这么热闹,楚公子和南宫公子也都来了?”
她放开流夕的手,径直走到楚修云面前,微笑道:“我唯一的女儿快嫁给你了,楚修云,你我之间的恩怨却还没算清——我的丈夫,当年死在你的手下,你说,该怎么了结?”
楚修云似乎并没有听见,他的目光专注,安静的投向流夕,他从没见过她哭,她最不开心的时刻,恐惧的时刻,不过安静的移开眼眸,不看任何人而已。而此时,流夕微微别开脸,轻轻眨了眨眼睛,似乎泛着冰晶般的泪色。
“兰夫人的手段巧妙,我和南宫兄,即将拔剑相向,你觉得如何?”楚修云瞳孔微微收缩。
“这里人不多,我便痛快地将一切说出来,也不枉了这许多年来一直的心结。”
她缓缓走到流夕身边,挨着她坐下,叹道:“阿夕,师父真是对不起你。”她的风姿绰约,雍容安详,当年必然是极美的女子。
“我和兰中天相识之时,他尚未成名。我爱他慷慨豪迈,直到有了一个女儿,他却告诉我,当年云游江湖之前,他师父将独女托付给他,他不能负我,却也不能负恩师。我年轻时,性格极刚烈——既然丈夫不再是我一人的,我便断然离开,留下女儿给他,只希望他能好好照顾。”
兰夫人眸色微转,声音逐渐低柔,“也是偏巧,那一年遇上了师父——师姐她执意要嫁进努家,师父怎么劝都没用,师姐的性子和我很像,居然便立下毒誓,终身不再用黄老一派的功夫。师父很时生气,便收下我,他教了我两年,武功心法传得差不多了,到底发现我不适合逍遥派的功夫,总是静不下心,牵挂太多。他老人家临走前,只是叮嘱我一件事,便是要找一个适合的传人。”
“阿夕,那年我遇上你,我暗中看了你好几天,你的年岁和我女儿差不多——我离开她数年,却始终不敢让自己离开沉溟谷周围数里,想到自己的丈夫和女儿,却在别的女人身边,就心痛如绞——你和别的小孩不一样,很安静,常常呆呆的坐半天,饿了就去找吃的。我想是天意让你流浪到我的身边,于是我收你做弟子,抚养你长大,将你视作亲生女儿一般。”
“后来,你的资质奇佳,很多师父传我的心法口诀,我当时死记硬背的,并不甚了解,可是说给你听,你理解的居然比我透彻上数分。我心底感到欣慰,年岁渐长,人也通融起来——忍不住想去看看女儿。那次我第一次出谷,这才知道女儿出走,兰家到处寻人。我心中怨恨,便留了心思,在江湖上散播你的名字。”
兰夫人一字一句,讲得清楚明白,人人听在耳中,渐渐明白来龙去脉,唯有流夕,依然低头望着地面,并不看任何人。
“我想,将来这怨恨若要发泄出去,我必然要借助你的力量,我一人,那是不成的。江湖那样大,我也放弃寻找女儿的想法,直到听说兰家灭门——我终于按捺不住,将师门长剑留给你,独自出谷,去给中天报仇,顺便寻找女儿。”
她转向楚修云,笑道:“修罗公子,名不虚传。我一路查到你,真是不容易。人人以为黑三灭了兰家,我先前也这样认为——后来阿夕将黑三杀得七零八落,我以为大仇得报,于是专心致志的开始寻找女儿。谁知黑老大没死,他详细告诉了我真相,我真想不到,原来你还和我的徒儿关系密切。”
“所以你原本想从他的女人萋萋开始,慢慢设局,谁知发现萋萋是你女儿,对不对?”一个极苍老的声音慢慢传来,流夕挣脱了兰夫人的手,飞步奔向台阶,大声道:“老丈人,原来是你。”
那浓重的川地口音,流夕倒是认了出来。
烟引老人背后负了一个女子,行的极快,笑道:“女娃娃,让我一让——楚修云,你父亲知道今日这华山绝顶热闹非凡,让我将这个女孩子带上来,说是少不了她。”
他将萋萋放在地上,拍醒她的穴道,笑道:“这可好了。”
兰夫人抢上一步,将女儿抱在怀中,一迭声问道:“繁霜,你觉得怎么样?”
所谓的母女深情,流夕忽然觉得心灰意冷,她想起楚修云曾经问她的牵挂,她说不过师父而已,可现在看来,近乎可笑了——这世上,谁是谁的牵挂?她原来,自是自终,只是一个人而已。
萋萋睁开美目,看了母亲一眼,却慢慢挣脱,走到楚修云身侧,低声道:“母亲,你不要难为我们。”
兰夫人一愣,厉声道:“楚修云,我原本只是想让你没有好日子过,可今日见了你,我更恨你——你杀我丈夫,让我孤苦一人;你不爱我女儿,为什么答应要娶她?”
萋萋听到最后一句,睫毛微微一颤,掠过身侧的流夕。
楚修云神色更见冷峻,望向苍茫群山,雾气上扬,人人身处云中烟里。
山顶无人说话,烟引老人蹲在巨石上,吧嗒吧嗒的抽着烟斗。
“母亲,你第一次见我,告诉我杀父仇人,让我替你报仇——女儿既不愿违背您,也不愿杀他,伊始想不开,便来这华山寻死。”萋萋不会武功,声音微弱,此时却扬起美丽精致的头颅,晶亮如黑色宝石的双眸定睛看着母亲道,“是流夕姑娘遇上,跃下崖来,拼死救了我。”
楚修云并不知道还有此节,心中便有些诧异,眉梢微扬。他的身前,流夕带着一丝苦笑,静静看着对峙的一对母女。
“那一跃之后,我突然想明白很多事情。儿女之孝,我便该替父亲报仇,便该替你杀我最爱的男子?你抛下我十数年,只是为了你的自尊。而你爱的男子——你为什么从来不问我为何要离家出走?他在家中,一味惧内,又哪里有江湖豪客的风度了?若不是我出走,我想必也不会知道,原来他们装模作样的找了我很久。”
萋萋忽然微笑:“母亲,若你有这样的父母,你会怎样?”她的笑容带着冰晶般脆弱的精致,却在片刻间让她的母亲陷入了癫狂。
“中天他……不会是这样的……他答应我会好好照看你……”兰夫人喃喃道,“繁霜,你骗我的……”
“我的父亲,从来没有对我提起过你,他对我,只是不闻不问,所有人都告诉我,我不过是父亲之前的侍妾所生。”萋萋站在母亲前,清清楚楚地说,带着残酷的笑意。
兰夫人终于尖叫一声,慢慢跪倒。
人的一生,坚持的信仰突然间轰然倒塌,没有人会比此时更为痛苦煎熬。她再度抬起头时,目光苍老浑浊,失却了先前的颜色,俨然已是一个老妇,而这一轮回,不过片刻。
流夕慢慢走上前,将她扶起,“师父,我们下山去。”她的语气轻柔,好似柔软的棉布轻轻擦过血迹斑斑的伤口。
兰夫人轻轻拉开她的手,笑得有些茫然:“好孩子,这么说,你没有怪我?”
“我怪你什么?”流夕笑着反问。
她突然轻轻拍了拍流夕的手背,目光慈祥,又望向萋萋,她的女儿,比她年轻时更加美丽,却用陌生的目光看着自己。她想仰头大笑,却泣涕出清泪,终于在众人眼光中,缓缓的走下山去,消失在逐渐浓重的暮色中。
流夕想要追去,却被烟引老人拉住:“傻子,你师父心死了。你跟去有什么用。”
他拍了拍流夕的肩膀:“女娃娃,我和楚老头都很喜欢你——现在一切了结,干脆结伴去四处玩玩?”
流夕呆了片刻,笑了出来,银铃一般,扣在心弦之上:“左右我也没事,就陪两位老丈人云游天下。”
烟引哈哈大笑,迅捷无比的掠下山去:“我在山下等你。”
到了这华山绝顶,却唯有这些话,似乎真正的传入了楚修云的耳中,他微移脚步,似乎想要安慰流夕——
南宫突然走到楚修云面前,两人身材相若,他的笑容阳光而温暖,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坚毅:
“楚兄,多谢你当日不杀我门下弟兄。”
楚修云的目光一直未离开流夕,听他这样说,淡淡道:“当日是有人劝阻,并非是我好心。”
“这次交手,若说心底话——虽则我知道这样说并不合适——可是,我很期待。”南宫雅银嘴角弧度渐弯,便如天边的彩虹般叫人想到雨过天晴的节气。他回头看了流夕一眼,不再逗留,拉着努琳离开。
山顶只剩下三人,猎猎山风,吹得各人衣袂飘飘,萋萋有些怕冷,畏缩在楚修云身后,却不愿先行离去。
流夕沉默片刻,转身下行,擦身而过的刹那,她将青泪玉珠塞回萋萋手中,“萋萋姑娘,这些玉器珠宝,我从来用不上的。还给你,多谢你了。”
萋萋回头看她,背影纤弱,头上簪着一根磨得有些乌旧的老桃木,而她往前跨一步,楚修云立在她的身后,背影僵硬一分。
可她终于停下脚步,却并未回头:“其实你不必为我这样做。”
楚修云的眸色极深极沉,他亦不回头,“你愿道法自然,你要无拘无束的日子——我也只能给你这个。”他的声音低厚,向后送出,流夕踌躇半晌,似乎想要答话,却终于慢慢摇了摇头,走下山去。
而山间的浓雾,终于将这绝顶遮掩住,便是深沉的夜色,也抗拒不得,终于溶进了这乳白色的气息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