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东的冬季,果然寒冷非常。
让一个不适应关东严寒的冬季的人,站在北风呼啸、滴水成冰的关东平原,只怕很快就会把耳朵冻掉。
许多本地人出门都穿着厚厚的袄、头上戴着各色的帽子护住耳朵。
这天清晨天才微亮,关东一个偏僻小镇上,却有一个人悄然走在空无一人的街巷里,身上穿着薄薄的棉衫,头上也没有戴帽子。
他的腰配着一把剑,目光锐利。
他的身边,静静跟着一只浑身生着白毛的狼。
最后他走到镇子最外面一个破旧的院子门口。
院子的木门大开着,从门口看进去,里面有条石板路,路边枯草丛生,石板路的尽头有间民房。
在院子门口站立片刻,他从大门走了进去,然后在院子中央站定。
那间屋子的窗子半开着,清晨天光并不亮,屋里又没点灯,透过窗户,有个黑乎乎的人影正坐在墙角桌前坐着,似乎在喝酒。
屋子里的人仰头饮尽一碗酒,‘啊’了一声,很粗鲁的拿袖子抹了下嘴,‘嘿嘿’笑了一声,说道:“敢从大门挺胸走进来的,果然是金狼门的金牌弟子。不象那些下三滥的刺客,都爱从背地里下刀。兄弟倒是很对我‘狂人单关东’的脾气,要不要来干一杯!”
院子里的人答道:“单大侠果然胆识过人,知道金狼门弟子前来,居然手不握刀,却拿着一只酒碗。”
屋子里的单习丰咧嘴一笑:“你是在讽刺我么?你跟踪了我两个多月,这两个多月里,每次你下手的时候,我却逃脱了。在杀手面前做逃兵,怎是胆识过人?”
“我也很奇怪。奇怪两件事。一,为什么你总能神不知鬼不觉地从我眼前溜走;二,为什么今天你居然没有躲。”
院子里的人一边问话,单习丰一面仰头灌了一通酒,又擦了下嘴,他说:“十三郎你太自信了嘛。你每次出门都带着你那条变种大狗,十三郎加上那条大狗,江湖上无人不知啊。想打听你的行踪,恐怕并不特别的难。真的,想不注意你这个小白脸都不行。”
“那是一。那么二呢?”
“其二么。”单习丰咧嘴一笑,“外头天冷哦,真不干一杯么?‘白狼十三’不是关东人,为了不影响身子骨儿灵活、不影响听觉,不穿棉衣不戴皮帽子,真不需要喝杯酒活活血?”
十三郎淡淡地答:“先说其二吧。”
“其二么。”单习丰摸摸胡子拉茬的下巴,“本来么,金狼门的弟子在约定的时间里完不成任务,这个弟子也就跟死人差不离了。我本来是想拖你三个月,可是,”单习丰的眼睛在幽暗的光线里闪露出一线精光,“现在我却改主意了。我觉得有这个机会跟金狼门的‘白狼十三’会一会,倒比捉迷藏更有趣些!”
十三郎纹丝未动。他说:“那就出刀吧。”
单习丰笑笑,大手抓起一个白瓷酒瓶,站起来消失在窗口;须臾,他的身影自门口出现,迈步过了门槛,他出了屋子和十三郎相对而立。
“北方的天冷哦。刮风好像刮刀子。”他仰头灌了口酒,酒从他的唇边滴下。他擦了下嘴,大手一伸,“天寒地冻的。喝□□活血。”
十三郎没有接酒瓶。
单习丰笑,眼角皱起一堆鱼尾纹,配上一张黝黑的脸,显示出岁月走过的痕迹。但他的眼睛很亮,很有神,狡黠,但同时又坦荡。这张脸就是给人这样矛盾的印象。
“你怕什么?怕我下毒?我单习丰有时候爱耍滑头,但碰见难得的对手,单某不爱搞名堂。咋,十三不信?”
十三郎接过酒瓶,目光不离对手,仰面喝下好几口。
酒不是好酒,很烈,入口很辣,但灌下肚肠果然燃起一股暖意。
十三郎甩手。
酒瓶飞到一侧院墙上,‘啪’地碎掉。
单习丰朗声笑起来,大声说道:“爽快!若‘白狼十三’不是金狼门的人,我倒想跟你这个小白脸做朋友,多多的喝酒。这个年头这么爽快地跟我单某喝酒的人不多了!可惜,你是个杀手。来要我人头的杀手。”
十三郎平静地说:“不错。可惜我是来要你人头的杀手。”
单习丰的笑声渐渐弱了下去,一双黑亮的眼睛直视十三郎。
见面后的寒喧已经结束。真正的戏,才要开场。
明明北风呼啸,空气却仿佛凝结。
十三郎纹丝不动,回视单习丰。
白狼瞧了瞧单习丰,又看了眼它头顶上距离不过三寸、十三郎戴着铁甲护手的右手。
那只手静止不动。一动也不动。
白狼咧了下嘴,伸出红色的舌头舔了下嘴巴,默默走到一旁背风的墙角,坐下。
关东的北风果然象刀子,吹在人脸上会觉得疼。
两人雕塑似的人,衣襟在寒风中轻微的飒飒作响。
但在霎那间两人出手。
十三郎拔剑,单习风拔刀。
剑是寒剑,刀是冷刀。
天光已经更亮,碧空下刀光剑影,如同闪电飞霜。
单习丰是关东有名的刀客,绝对不是好对付的对手。
十三郎全力以赴。
单习丰目光炯炯,和方才粗俗放浪的模样相比,此刻一身杀气。
是谁要杀单习丰?金狼门没有把金主的名字告诉给弟子的习惯。十三郎只知道金主是个神秘人物。
据说,单习丰虽然在江湖中并不是好好先生,说话爽直,但他并没有什么大的仇人。
当然。这些都不重要。
重要的是,单习风的刀法,和十三郎的剑术,竟然旗鼓相当。
不仅如此,两人使诈、变招也不分上下。
可是,单习丰却败了。
他败的时候,他还以为自己会胜利,因为在七百个会合后,十三郎飞身而上,一剑破空而来,胸前却露了破绽,目露坚决之色,似乎有求胜心切之意。
单习丰心头闪过一念:‘白狼十三’这式,若说是使诈,但他这架式却没留后路,到底是不是诈?
但战场之上,决断全凭一刻定夺。单习丰决定姑且相信这是对手破釜沉舟。
但,单习丰就输在这一招。他才一刀挺进,刀就要破对手胸膛而入,十三郎身形忽地侧移,他的倒,居然从十三郎左臂和身体之间的空隙穿过。
而十三郎的剑,却插入他的胸膛。
十三郎撤剑。
此时,两人头发、衣领俱已湿透。
单习丰掩胸低笑:“好。单某素来自视甚高。今天棋逢敌手,死在敌手剑下,也算死的象条汉子。”说着,一串血线从他口中淌下,“最后那招,你耍地好!可敢问,我死在什么招数下!”
十三郎平定了下呼吸,低声答道:“‘舍身屠龙’,可曾听说过?”
单习风咧嘴一笑:“好像是金狼门门主的看家剑法《狱龙剑》。舍身屠龙,好名字啊,便是要放弃守护周身法门,放手一搏!”
十三郎用这一招,颇为冒险 ---- 不可分心守护法门,全力对敌,只能在最后一刻躲闪,假若只慢了一瞬,便如这一招的名字所说:‘舍身屠龙’,自己的性命也就‘舍’去了。
单习丰嘿嘿笑着,掩伤慢慢坐在地上。鲜血从他手指缝里源源不断流出来。
“可惜,”他微笑,眼角又堆出皱纹出来,“你是来杀我的杀手。否则我们可以去喝酒.....”
单习丰喘了几口气,骂道:“他妈的,地上好冷......”然后他仰面躺倒,两眼望着天空。
他望了眼碧空,呼吸已然急促,那是回光返照的迹象。他低声说了人生最后一句话:“你很会索迹,本来我是躲不开你的......小心..... 黄雀......”便咽了气。
十三郎一怔。
什么叫:小心黄雀?难道是‘螳螂捕蝉、黄雀在后’的那个黄雀?
正在心下琢磨的瞬间,十三郎感觉到一丝异样。
他警觉地回头,只见白光闪过。
白狼,张着血盆大口,朝他扑来!
但白狼并不是要伤害他。
白狼落地的时候,不见了一条前腿。一支匕首切断了它的一条腿,也因此偏转了一丝方向。
那支匕首,就贴着十三郎肩头而过。
十三郎几个起落追出了院子。
院子外面没有一个人影。
十三郎眯起了眼睛,抿了下嘴唇,飞身回到院子里。
白狼卧在地上,伸着舌头喘气。它胸前的毛染红了一片。地上,还有它的半条前腿。
十三郎扯开棉衫,撕下中衣的下摆给它包扎。
白狼仍旧伸着舌头喘气。它不可能不疼。但它的眼神很平静,好像它知道这是它的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