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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七云升(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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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十三郎离开金狼门前往关东的次日,冰玉也起身下了山。下山的时候,她甚至不知道该往哪儿走。东?还是西?

最后她不自觉得选择往北。

这一路上她着男装出行。幸好此时为冬,厚厚的棉衫遮住了女性的身材,狐皮的领子掩住没有喉结的白皙脖颈,但凡路人看见她,只道是个容型俊雅但性格冷僻的大男孩儿,因此也少有人烦扰她。

一路无话。她常常在清晨天刚亮时动身,在中午的时候找地方住下,然后四处走走。她果然暂忘关于金狼门的一切,任凭脑中一片浮海似的宁静无波,每天张大清亮的双目,收尽白日的光华、静月的幽柔,看尽身边或匆匆而过的孤客、或谈笑风生结伴而行的旅人。

这是她头一次不为杀人而离开金狼门。

有一段日子她觉得心中无喜也无悲,这样的平静确实给内心的晦暗带来了几分释放。

直到有天她距离燕京很近了。

这天她骑马缓行在宽广的官道上,忽听有个女人的声音唤道:“十三你又顽皮,跌着了怎么办?”

她骤然心惊,猛然扭身,循声观看,却见路旁停歇着两辆马车,其中一辆车内挑帘探身显出一名云髻高耸的贵妇,正对外面地上一个五六岁小童柔声地训斥,小童显然对母亲的训斥充耳不闻,一边跟前来抓他的丫环捉迷藏,一边用稚嫩的嗓音‘咯咯’地笑,直到一个锦衣少年跳下马车笑道:“让老八来抓!看你跑到哪儿去!”

冰玉急急回头,动作如此匆忙,仿佛是怕自己再次听见内心深处的回响。

端坐在马背上,她恍然瞪着面前通向燕京的大道,一时间心若撞鹿,‘扑通扑通’好像击鼓。

为什么冷不防听见的‘十三’两字在她耳中仿佛如雷霆电闪?

曾经的冰玉把十三郎当神灵、当仙子:他说的话,都是对的,他的吩咐,都是要遵从的。

直到十六岁那年她第一次双手染血。

只有亲自品尝过黄连的人才知道黄连怎样的苦。

记得第一次杀人后回到金狼门和十三郎重遇,她突然参悟了一个她一直都没看清的道理:十三郎不是铁打的神仙,他是同她一样的□□凡胎;十六岁那年,他必定也品尝过初次杀人的紧张和畏惧,也一定曾经躲在暗处强迫自己适应血腥带来的恶感。

从此,她不再用从前那种崇拜的目光仰望他。她用全新的视角阅读到他的每一个回眸、每一个微颦。十三郎的内心虽然如深户紧缩,但对她来说不再全然神秘,因为在某个方面,她和他是相似的,如为一体。

为什么向北?冰玉再次自问。

有个声音替她悄悄回答:因为十三郎人在北方。

骏马悠然前行。她暗暗对自己说:怎么了呢?说是要暂忘的,居然还是不能全然抛下。

不错。她选择向北,是因为不知为何,她隐隐为十三郎担心,总有种不详的预感,或许是门内金牌弟子之间那种郁结不散的阴霾气息所至?

她举目眺望漫漫长路,做了一个决定:该抛开的还是抛开吧..... 到达燕京,便不再往北了,好好观赏一下燕京的风情,过好这剩下的两个月。

进了燕京,她果然不再北进。

接下来的一个多月里,她做了很多的事。

比如,都说香山红叶好,于是她登了香山,可惜隆冬季节山头灰蒙蒙的,山头风大,哪里是享受?

又比如,都说燕京名寺佛爷灵,于是她走遍了燕京名寺,可每每看到周围的善男信女低头持香祈祷,她却仰头注视着佛祖,心道:自己是个手上沾满鲜血的人,她的祈祷佛祖会不会弃之不顾?

此时正是傍晚,燕京的街头仍旧还热闹,一轮暮日西垂,映红一天的彩霞。

她耳中听着擦身而过的车水马龙的喧响,只觉得自己是个隐身人,与周围的世界格格不入。缓步走在熙熙攘攘的大街上,她挑眉远望,刻意把这些尽抛在脑后。

但偏偏在她想独处的时候,她却没办法独处。

因为她遇见了肖然。

遇见肖然的时候她坐在华丽的燕翠酒楼吃饭。她对奢侈的东西并无甚经验,所以她要了最贵的鱼,点了最贵的酒。

这时,酒楼里又进来一批人。肖然,一身紫色长衣,青缎的大氅,玉带金冠,正展眉浅笑,好不意气风发,正在其间。

才落了座,目光随性扫过大堂,看见角落里一个青袄少年郎,肖然笑容顿止,眼中闪过一丝惊讶。他和旁边的华衣子弟耳语两句,便过来坐到冰玉对面。

“这位公子,”肖然压低声音,近乎耳语,“敢问如何称呼?”

冰玉并不抬头:“你我本是陌路。为何不能彼此视而不见?”

“即能三次相遇,便是有缘,如何能够视而不见?”

“偏偏我不信缘。”

“偏偏我信。”

冰玉不理,径自举起酒杯。

“那个,”肖然俊目示意了下酒杯,眼角扫出两分狡黠,“考虑到阁下的特殊形像,建议阁下小口小口抿着喝。”

冷冷瞥他一眼,冰玉如少年郎一般横臂昂首,一饮而尽。

肖然眉头微挑,唇边露出一点笑意。

冰玉举箸着菜。肖然抱臂说:“怎么样,这烈酒喝的不习惯吧。你不合适喝酒的,我一看就知道。不如把这壶酒送给我来喝吧。或者我们分着喝,你一个人是喝不完的。浪费了可惜啊。”

冰玉仍旧不理,只管吃菜,仰头又饮尽一杯酒。在她的经验里,对付无赖最好的办法,就是忽视他。

肖然却仿佛对冰玉的冷漠视而不见,甚至径自倾身抓起白瓷酒瓶为她又斟了一杯,嘴里细细碎碎地说:“有的人啊,眼睛长在头顶上,见了救命恩人也不知道低下眼睛...... 喂,你知道不知道,这种酒是要慢慢喝的。”

冰玉照旧不理。吃菜,喝酒。

肖然不管。闲坐,有一搭没一搭地说话。

肖然忽然不说话了。

当肖然说最后一句话的时候,脸上笑眯眯地好像看着兔子撞死在树上的狐狸。

他说:“虽然阁下不懂得感激,在下还是想提醒一句,那个酒,好像俗名叫作......”

扑通。

冰玉伏倒在桌子上。

肖然轻轻说出最后三个字:“...... 三日醉......”

当日,燕京就有人议论了。经过至少三次修正后,等到次日清晨,燕京的最新消息就是:荣肖武馆的二公子,利用天时地利人和,在表舅家开的燕翠酒楼,下药迷昏了一个清秀的少年郎,亲手把美少年抱下楼,上马带回肖家去了。知道荣肖武馆的人们摇头叹道:想不到,肖家二公子也好男风呃,富家子弟的嗜好总是来的奇怪些......

当然,肖然不是小人。

小人才会在女人喝醉的时候占便宜。

冰玉在一间华美的屋内醒来,绿帐斜垂,暗飘檀香。这当然是肖家的客房。

等肖然出现,冰玉取出一个沉重的钱袋。

“昨天的饭钱。我不喜欢欠人人情。”冰玉淡淡地说。

肖然一笑,“若不要欠我人情,便先说出姑娘的姓名。”

冰玉说:“我姓骆,我叫骆玉。”

肖然眨了下眼睛:“忽然这么爽快告诉我,倒让我怀疑姑娘的说的是假话。”

冰玉冷道:“阁下不信,骆玉也无法。骆玉就此告辞了。”

冰玉转身走了,肖然却一转身,眉头微挑,笑地很愉快得问身后小厮:“你说,咱们燕京哪里能找出个不是自己家里、但还能安安静静吃饭、又显得很风雅的地方?”

三天后。

三天后的天,也出奇的好,碧空如洗,白日高悬,太阳地里颇有些暖意,许多老百姓家里纷纷拿出被子来晒。

肖然不晒被子。他笑若春风,出现在冰玉落脚的客栈。

先是一愣,冰玉慢慢地、意有所指地说:“假如有个人想打井,他一定要找个地下有水的地方。如果地下没有水,那么注定他打不出井水来。”

肖然摸摸下巴:“对打井这门学问,肖某一窍不通。肖某只听说过,一个人被搭救三次,这个人的命运就该被恩人掌握。而在下好像已经搭救过某人两次。”

冰玉冷笑:“那么希望我们后会无期吧。”

但是,最终冰玉却被肖然说服、被肖然带到一条画舫内吃酒。为什么答应,冰玉也说不清,总之肖然那句“怎么,你不敢赴约”激起了她骨子里潜在的一点叛逆。

有的时候人明明知道什么不好,在某种心境下却偏偏就要那样去做。

冰玉这次下山,心情正在离经叛道的某种心境下。

画舫之内,早已备好丰盛的酒席。

肖然殷勤。但他殷勤的不落痕迹。他是个会讨女人喜欢的一个年轻人。

冰玉不讨厌他。至少,这样打发时间倒是个新鲜方式。

她喝了很多酒,甚至有些醉了。这天她大约微笑了有九十九次,因为肖然讲了许多笑话。肖然的笑话加上醇酒,冰玉有种前所未有的轻松,仿佛那一刻她可以把任何不愉快屏弃在脑后。

他们这样从下午一直喝到夜幕降临,画舫内点上华灯。肖然的明眸在黑夜下奕奕闪光。

“最后一个故事。”肖然摸摸眉头,“有这么一只燕子,她本该在秋天飞回南方过冬。可是她这一年起身的太晚了。北方初冬的季节对她来说太过严寒,她从天空中掉下来,躺在地上瑟瑟发抖。偏偏经过了一头牛,拉下一堆牛屎,正好落在她身上。燕子气坏了,心说:老天已经让我够倒霉的了,为什么还让一头臭牛拉一堆牛粪在我身上!这个故事的含义就是:人在背运的时候,怎么走都会倒霉。”

冰玉未置可否,抿了一口酒。

肖然的筷子在盘子里拨动,口中继续说:“再说那只燕子正在生气,但是热乎乎的牛粪把她暖和了过来。于是,本来要死的燕子,又活过来了。这个故事的含义就是:有的人虽然让你陷入困境,但这个人并不是坏人,所以不要因此随便憎恨他。”

冰玉持杯的手顿了一顿。

不错。十三郎把她带入金狼门,她从此陷入万劫不复的深渊。但,毕竟她活下来了。

肖然接着说:“再说这只燕子暖和过来以后,悟出了第二个道理,心下不再怨恨那头牛。她奋力扑楞着翅膀挣扎出牛粪。当她爬出一半的时候,呼吸到新鲜的空气,看见蔚蓝的天,她高兴地唱起了歌。歌声是这样清脆悦耳。可是这时一只饥饿的狐狸路过,听见燕子的歌声跑了过来,一口从牛粪里叼住刚爬出一半的燕子,把她吃了!这个故事的含义就是:那个会跑过来把你救出困境的人,说不定也会害了你!”

冰玉微怔。

十三郎把她带入金狼门,在某种程度上救了她的人,她却也注定死后是要下地狱的。

那么。燕子。牛。牛粪。狐狸......

她。金狼门。十三郎......

这一切仿佛是一长串模糊的因果关系,分不清也道不明......

冰玉忽然低低地笑起来,继而哈哈大笑起来,笑得差点流出了眼泪。

等她笑声渐止,她看见对面对肖然一双黑眸凝视过来,面上若有所思。

画舫内变得沉静。居然烛火‘毕剥’跳动一下都觉得响。

“我不追问你到底是什么人,”他说,“你这样美丽的女子,本该在深闺大院里尽显风华,可你的眼里为什么深藏了那多寂寞,你的笑声又是这么无奈?你这样的女子,不该笑得这样沧桑。你这样的年纪,该有人把你捧在手心里。”

肖然距离她不过三尺,一下午那轻松愉快的笑容隐去不见。他的目光如勾,仿佛要穿透对方的内心。

冰玉忽然有种很不舒畅的感觉,让她无法呼吸。

肖然生活在阳光下。她生活在月光下。他可以勇敢地伸手试图抓取他想要获得的东西,只要他想要。她却不能。七情六欲,在金狼门是片禁地。

肖然忽然欺身过来,握住她的手。冰玉骤然回神,猛地抽回手。四目相对,空气仿佛在顷刻间凝结,彼此甚至可以听见对方的心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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