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幕中,两人冲出树林向东南而去。十三郎低声说:“我们朝无锡太湖去。我在太湖边上有个落脚的地方。”
两人一前一后坐着,共同持缰。这时不是言语的时候,因此没人开口询问什么。
天,渐渐亮了。
雨,也渐渐停了。
天亮后,两人来到太湖边。此时已经是人困马乏。
天亮的时候,十三郎注意到马背上那个皮囊中有一大团湿漉漉的灰白色物体。那是他的白狼,狼头耷拉在袋子外面,眼睛闭着,张着嘴吐着舌头。皮囊上的依稀还有血的印迹,只是早已被雨水冲淡。
十三郎暗自吸了口气,终于不再去注视这只跟了他许多年的伴侣。他把缰绳握得更紧,引马朝太湖西北而去。
在一处僻静无人之处,他们来到一所狭小的屋院前面,翻身下了马。
十三郎率先上前,从怀中摸出一把钥匙,打开门锁:“这是我几年前购置的,有时路过,心烦会过来坐坐,看看湖上云起雾落,散散心、静一静。只是很久都没来过了。”
两人进了院子,十三郎回身要从马上取背囊。冰玉拦住他:“你的伤...... 我来吧。”
十三郎看了她一眼,点点头,缩回了手。他走进略嫌阴湿的房屋,身后冰玉在忙碌。他的视线扫过桌子上的灰尘,本想用抹布擦一下,却还是沉身坐下来,有些虚弱之感。
举目望去,只见冰玉正在把白狼的尸体从皮囊中掏出来。十三郎眯了一下眼睛,紧紧盯着地上的尸体。
冰玉蹲在白狼身边停顿了一会儿,低声说:“你们匿行于林间,我摸过去找到白狼..... 想想我还是把它带上了,毕竟它跟了你许多年,想必你也会要它有个葬身之所。”
十三郎站起来无视地上的白狼,朝狭小的厨房走去:“死都死了,如何葬身又怎样。那都是无所谓的事情。”
冰玉看着他从面前走过去。他的身形依旧挺拔,肩头的伤口被水淋过,青蓝色的衣服上一片污痕,他的面色发青,带着难掩的倦容。
十三郎从老井中汲水。冰玉上前:“我来。”
于是,冰玉汲水、劈柴,烧火,热水,还有,从包袱里取出各自的衣服在火上烘干。
十三郎只用坐在屋里。他坐在屋里注视着冰玉的身影忙忙碌碌。良久,他暗叹了口气,关起房门,退去上衣,注视着自己的剑伤。
这一剑穿肩而过,所幸没有楔入骨间韧带,否则这条手臂就算是废了。
伤后又奔波这么久,此时十三郎觉得一阵头晕目眩,于是扶床坐下来。
‘吱呀’一声。
冰玉推门走了进来,手里端着一个小水盆和,一些干净的布,还有一套烘干的衣服。十三郎怔了一下,缓缓拉起上衣。冰玉走上前把水盆放在床头桌子上:“让我看看吧。有个人帮手容易些,何必硬挺着。”十三郎迟疑一下,停下手里的动作。冰玉过来把他拉起的衣服又退下,检查那伤口,只见那伤口被水浸泡过,颇为不堪。
轻轻用热水擦拭去血污,冰玉轻叹一声:“可惜没有手边金创药。这又是初夏......”
十三郎说:“那边柜子里有坛陈年的高粱酒。”
冰玉照他目视的方向看到旁边黑黑的橱柜,打开来,果然有个酒坛。她抱出酒坛朝一只空碗里倒了些来,用干净的布蘸了,点在十三郎伤口上。刚点上伤口的时候,十三郎身体微震,之后脸上神情并无多大变化。
“我去弄些吃的。”她说。
十三郎迟疑片刻,才点了点头。一向独来独往的他,忽然象一个孩子似的被人照顾,而且还是一个几乎被他带大的人照顾,十三郎颇有些不习惯。
冰玉走后,十三郎仰面躺下,本来只想休息片刻。这时的十三郎即疲惫又虚弱,才一着床,便沉沉睡去。
等他再次醒来,昏沉沉一时不只身在何处。
他听见后院里有‘咯擦、咯擦’的声音,好像有谁在刨地。
起身出屋绕阶,冰玉挽袖刚刨了一个浅坑,他绕过屋角的时候,冰玉正把白狼抱进土坑。
“等等。”十三郎脱口而出。
冰玉抬起头:“你醒了。”
十三郎缓缓走过来,在坑边蹲下,伸手抚摸在白狼的脖颈上。白狼闭着眼睛,仍旧呲着牙。十三郎的手指划过白狼的肩胛,停留在那断了的前肢上:“如果不是它,我也不会知道是镶泗......”
良久,他站起来,回头又朝屋子走去,留下低沉的一句话:“白狼..... 拜托你了。”
冰玉把白狼掩埋了。
屋后,就这样多了一个小小的新冢。没有墓碑的冢。
然后冰玉做午饭。
两人共进午餐。
同桌无话。
冰玉不问不言。
十三郎则是不习惯。
冰玉收拾桌子.....
冰玉整理床铺.....
冰玉烹制补药.....
冰玉打扫屋子......
十三郎的眼前,全都是冰玉。更重要的是,冰玉出现在他四围,让他感到一丝..... 不自在。
入夜,油灯散发着昏黄的光。
只有一个卧房。只有一张床铺。
这夜,在冰玉的坚持下,十三郎睡床,冰玉则睡在外面客厅、用凳子拼凑出的一张窄‘床’上。
当夜无话,谁也不知谁何时入眠。但两人都睡得很浅。
次日清晨,当十三郎起身,冰玉已经在客厅把凳子放回桌边。
“你起来了。”冰玉说,“我去烧饭。”
“冰玉,”十三郎低声说,“这里不需要你。今天你就回去吧。”
冰玉回视他一眼,转身出了房间:“我去烧饭。”
冰玉出屋穿过院子。
就在她就要迈步进入厨房的门,她听见身后十三郎的声音从主屋大门传来。
“你不该来的。来的,本该是冰宴。”
冰玉站住脚步,但并未回头:“我替她来了。”
“为什么。”
“我觉得.....以她现在的状况,她不适合出马。”
十三郎沉默片刻,轻叹了一声。
“我以为 ..... 你想要莫右春死。”冰玉低声说道。
“你不该来的。”十三郎再次重复,“我跟你说过,我的事情,你不要管......”
冰玉这才回身,直视十三郎:“我知道,你不要我管你的事情。可这次还涉及到了冰宴,不是吗?”
十三郎扫视她一眼,冷冷地说:“为什么你会这样喜欢一意孤行?你今天就走吧!”
十三郎说罢,转身欲去。冰玉突然开口:“不要以为我不明白你的用意。”
冰玉的语气很平淡,好像在说‘今天天气还可以’一样平淡。
“我知道,这么多年来,你一直都在指点我、帮助我。如今金牌弟子之间出现这样的明争暗斗,你不希望看见我象镶泗的亲信、封觐一样莫明其妙的丧命。”
十三郎当身体僵硬在主屋门口。
冰玉低下头继续说道:“若是很久以前,我是不会明白的。冰姐姐说,我简直是你的另一个版本。虽然不全是对的,可毕竟我是你手把手教出来的。当一艘船倾复,它带起的旋涡会把水面上、它周围的东西也卷下水的。这是你很早以前告诉我的道理,不是吗.....”
短暂的沉默。
冰玉扭身朝步入厨房:“我去烧饭。”
她看不见,十三郎缓缓转身,脸上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诧异。
整整一个上午,两人都相安无事。十三郎未再提起要她离开的事情。
下午,冰玉出去采买药材和食物,回来烧汤做饭等等。
她回来的时候,看见十三郎站在后院里那座无名冢前。
听见冰玉的脚步声,十三郎良久没有回头。后来他喃喃地说:“白狼跟了我这么多年...... 收养它的时候,我只是看着它可怜罢了......”他没有再说下去。
冰玉注视着他的背影。他的背影有一丝寂寞。
是的。对于十三郎这样的人,身边跟着一只动物是件麻烦的事。可是接受慢慢会变成习惯,习惯慢慢会变成自然。等哪天忽然失去了,身边空出来的那个位置,会让人的心里也空洞呢......
冰玉转过头,缓缓离去。她转身的时候,心头但觉一暖。
十三郎对她吐露内心的神伤,这是第一次。
冰玉一边走,唇边稍稍泛起一丝淡淡的微笑。
这夜,依旧无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