仍旧是安静的早晨。
十三郎望着眼前的腊肉咸蛋小米稀饭，不由一怔。
这是他喜欢吃的早餐。或者说，是他习惯的早餐。
他抬头看了一眼摆放筷子的冰玉。他想问：你怎么知道我喜欢这样的煮法。可是他没有问。
冰玉坐下来的时候，他低声说：“让你费心了.....”
冰玉笑笑，并没应声，拿起筷子开始吃饭。
吃饭过后，冰玉收拾了碗筷，又拿过金创药给十三郎换药。
冰玉忙碌的时候，十三郎却注视着窗外。窗外，一棵杨柳正在风中摇动。
“你自己的伤..... 可都没事了？”他忽然开口。
“伤口很小，只是皮肉伤。那毒也解了..... 是十三郎解的吧。”
十三郎有一会儿没有应声。然后他再次开口：“解药的确是我给肖然的。”
沉默片刻，十三郎又说：“你和肖然...... 我不许你和他来往，你不会怪我吧。”
冰玉的手停顿了一下。然后她慢慢地继续往伤口上上药。“那件事，何必再提。”
十三郎扭头扫过她的眉梢。她的面色沉静无波。
“那就好。过完今天，你还是回金狼门赴命的好。”
“那你呢？”
“我会留下养伤。这个时候，如果在路上遇见镶泗，只怕我不是他对手。”
“那我留下来照顾你到可以康复。”
冰玉的右手，被十三郎握住。冰玉转头过去，正迎上十三郎一双星眸。十三郎微蹙了眉头：“你何必这样固执。既然知道我不想牵连你进来，为何要一意孤行？”
“冰姐姐说，我们很象。可我不这么认为。我们的不同就在于，你的内心象一架精密的水钟，一点一滴计算的好好的，绝不快走一刻、也不慢走一刻。可我不同，那样按照计算好的路程行走，我会觉得累。我宁可追寻一些美丽的东西，即使以后只能留作一点回忆，即使...... 即使不会再有以后。”
十三郎情不自禁眯起了眼睛。
片刻之后他收敛了神色，拿下擒住冰玉的手，继续注视窗外的杨柳。
得以恢复自由的冰玉，继续给他上药，然后为他包扎。她的手指停留在他光裸的皮肤上。他的皮肤裸露在空气当中，有一丝温凉，触摸起来，光滑的有些象缎子。
“昙花并不华丽，但人们却对它如此称颂，就因为它会在消失之前绽放飘香.....”她低声地说，“我宁可绚烂地死去，也不愿意慢慢的枯萎。我不需要理智。理智让我感觉劳累。我可以心甘情愿的荒唐一次，让我有一次可以放声大笑的机会，即使这意味着要用生命做代价...... 而十三郎是不会的。这就是你和我的区别。”
冰玉抿了抿嘴唇，把手指从十三郎的肩头拿下。
在冰玉端起水盆和换下的布巾往屋外走的时候，她听见身后十三郎低沉的嗓音。
“你的心......其实我都懂。”
冰玉站住了脚步。
“你的心，我全都懂...... 正因为我懂，才会屡次将你推开...... 冰玉，我们......”十三郎的语气里，竟然透露出一点痛苦的味道，“我们不可以的......”
很久，冰玉端着水盆一动不动地站在原处。
最后冰玉转过头来：“我知道你不会的..... 十三郎是永远用思考指挥行动的。可是，十三郎，你不觉得，金狼门的生活，已经太过压抑、太过乏味了吗？”
冰玉竟然一笑，笑容且带三分凄凉：“十三郎可曾想过，冰玉是受十三郎教导的弟子。若十三郎败了，冰玉绝不会转而跟从于其他任何人。十三郎自己也是做好了失败的准备了吧。既然有失败的可能，又何必担心其他什么？冰玉已经不再去担心什么，所以只想做自己觉得该做的。至于其他，我不管。”
冰玉端着水盆离开了。
十三郎的目光追随着她的身影，即使她的身影已经闪出屋门外，他还是无法将视线拉回。
什么时候，她已经变得这样有顽固？这样不管不顾、这样的..... 执着？连推、都推不开了.....
傍晚的霞光来了又去了。
黎明的乌啼渐起又弱去。
走出这林间小屋，不消走多远，便是波涛荡漾的太湖水。
水上，烟波浩淼。
许多日子就这样过去了，如同拍击岸边的湖水那样逝去无痕。
冰玉弄了套村姑的服饰，时常到远处村落里采买菜疏、鱼肉。十三郎则静静守在这片小小的天地，倦了，睡上一觉，醒了，到湖边坐看云起。
两人并不多话。
这是极其宁静的日子，在两人的生活中，这样无言、却又隐藏着某种默契的共处，还是第一次。两人的沉默，在某种程度上更是一种互相的配合和容让，这种容让，更象是一种试探性的接受。
许多年后，这沉默当中隐藏的那种无法解释的异样心情逐渐沉淀下来，成为十三郎心中永恒的回忆。
而对于冰玉，看着十三郎的创伤渐渐的好转，虽然是喜，却又淡淡地又些憾然。
他的康复，就意味着再次的分别吗？照顾着他的饮食起居，她竟然有种奇异的舒畅，仿佛是天生的母性使然。
但，随着十三郎的康复，他在湖边独坐的时间也越来越长。
这天傍晚，湖的那端又是霞光满天。
冰玉缓步来到湖边，不远处的眼前是那熟悉的背影，独坐在湖边石头上。
越过他的肩，她眺望远方。
“你竟然不问吗？”他的嗓音低沉，伴随着波声传来。
“问什么？”
“所有的一切。”
“我以为你并不想说。”
“你已经卷进来了。你有权知道真相。”
沉默片刻，她说：“你肯告诉我吗？”
十三郎没有回答，只是点了点头。
冰玉静静地等待他再次开口。
良久，十三郎说：“过来吧。坐到我身边来。”
冰玉依言上前，在他身边的石头上坐下。她望着脚下的潮水，而十三郎则眺望天边的红霞。
“记得封觐的死吗？”
“记得。冰姐姐说，恐怕他的死事出有因。”
“不错。是我要他死。”
冰玉的心头砰然跳动一下，但没有特别震惊。
“镶泗和印惜一样，这些年暗中拉拢了不少师弟。而我和岷枫则没有什么亲信。不错，拉拢到各弟子的支持，到时候如果师傅问起来，他们二人的呼声更高些。但是，师傅是那样的人吗？师傅是不按常理出牌的人，全赌在拉帮结派上，并不一定有胜算。而我，也没有任何资本玩这张牌。”
冰玉抬起头，目光落在远方红云上，思绪却在金狼门。
“既然这样，便只有以静制动，静观其变。另外，当纷争到达一定的程度，只怕难逃面对面的对抗..... 就好像，前阵子，镶泗和我。我的武功，本来略在镶泗之下，岷枫之上，而镶泗比印惜又略差一畴。所以我冒险走了捷径，也算成功了一半。”
“什么..... 捷径？”
“师傅传授了我们许多武艺，但他的绝活《狱龙剑》却谁也没传。这《狱龙剑》，却是门内人人都怕的，曾经他门下出过一个高徒，武艺且在印惜之上，渐渐生了傲慢，认为师傅宠信之人非他莫属。哪知杀手门内最顾忌的，便是有新人不再忌惮首领，即便是有致命的把柄在首领手中，此人也是要顾忌的。某天一件小事师傅和他起了争执，师傅出手如电，便是三招《狱龙剑》，剑剑穿身，当场致此人于死地。所以，我费尽心机偷了《狱龙剑》。虽然只偷得上半部。”
冰玉暗吸一口冷气。如果此事泄露，岂不是死无葬身之地......
“我把这半本《狱龙剑》连夜抄写下来，再将原稿放回原处。自己将剑谱熟读硬背，然后就把它烧了。以后练习，也从来不曾在门内练过。练过上半部，自然想练下半部。可是我不知道师傅把下半部收藏在何处。就连上部，也是我无意中瞥见的啊。我几次夜探师傅书阁未果，可巧有一次出书阁不久，被封觐瞥见。虽然那次我巧妙借口掩饰了过去，但他的目光却是半信半疑。若日后金牌弟子之争愈演愈烈，难保他不会再次对我生疑。因此，我只有 ---- 除掉他。
“我并不需要亲自动手。当年，本来另有弟子可以升牌，但出使死于非命。那时岷枫不在门内，若我料不错，岷枫是对他做了手脚的。那人死后，升牌的机会便落在岷枫的头上。既然岷枫早已擅长次术，我便利用他一次。我故意喝酒、假装微酣后对他说：镶泗似乎越来越强了，看来我们日后都要服从于他的手下。又假装无意似的旁敲侧击，让他以为封觐正在探测岷枫升牌的往事。不出我所料，三个月之后，封觐死。”
冰玉思索片刻：“那么，为什么镶泗会把苗头对准你，而不是岷枫？”
“镶泗生性多疑。我想，封觐已经告诉过他，夜晚在师傅书阁外遇见我的事。如果封觐只是怀疑一下，镶泗就不会只是怀疑‘一下’而已。《狱龙剑》，可是人人想得的密籍啊！即使镶泗无法断定幕后下黑手人是谁，就从武艺上看，岷枫既然武艺还在我之下一点点，那么他更担心的，是我这个可能已经得到了《狱龙剑》的师弟。
“当时在关东和单习丰对阵，我便有些奇怪。一，‘狂人单关东’为人豪爽、说话很冲，得罪人不少，但凭他所做事宜，不至于开罪到有人要他性命；二，我几次索迹跟踪，单关东都在最后关头溜走，该是有人通风报信！而单关东最后厌倦了东躲西藏，现身出来和我对决，死前提醒我说：小心黄雀..... 那么，这就证实了有人要利用这件事对我下手。可惜，单关东没有要我的命，我却要了他的命。当时我便猜想：要单关东人头的人，意不在单关东，却在我。还不等我思量，此人已经出手，只是此人应该位处院外，看不见墙角的白狼。白狼听见了动静，忽见有飞刀而来，情急之下跃起挡下一刀.....
“那个时候，我便猜测，外面飞刀之人不是岷枫就是镶泗，只是无法定论。那飞刀上喂毒，我也不能断定不是岷枫。即便是印惜出手，也是不无可能的！但是，那次在我门口，镶泗破天荒到我院子门口来，白狼认出了镶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