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三郎说到这里,眺望着起伏的碧波,微微蹙起眉头。
冰玉扫视了他的侧影一眼。
白狼..... 那匹伴随了十三郎十年的白狼,现在埋在身后小屋的后院子里,再也听不见主人的呼唤。
良久,十三郎长吁一声:“不仅如此,自白狼断腿一事,冰宴对我和镶泗的关系也有所怀疑。冰宴看起来对万事不管不问,却不代表她不聪明.....”
冰玉并非冰雪聪明。但她也并不蠢。她嘴唇颤动一下,喃喃说道:“难道...... 难道莫右春的命单,全是你一手制造出来的...... 杀莫右春,是你一石双鸟的计策?”
十三郎眺望着一汪碧波,面如寒冰:“是的。是我收买他人下的命单。莫右春在江湖上名声不好,找个想杀他的人,并不难。不管是莫右春死,还是冰宴死,我都会收拾掉剩下的那一个,或者,静等镶泗收拾冰宴。”
冰玉恍惚地低头看那拍岸的潮水,很久以后她才说道:“原来,冰姐姐也是你算计之一.....”
“在金狼门,是朋友还是仇人,没有绝对的界限。如果她不知道白狼中毒、有人想杀我,我也不至于出此下策。我只是为小心起见。”
冰玉很久都没有应声。
“但是我走错了一招,”十三郎自语似的继续说道,“这次并没有打算急于取镶泗性命,所以那天和他交手,我迟迟不敢使出《狱龙剑》招式。如果我使用《狱龙剑》,恐怕镶泗不会赢我。我唯一的顾虑是,回到金狼门后难以自圆其说。也许我多虑了。”
霞光渐渐淡去,黑夜即将来临。
从湖面上吹来一阵晚风,冰玉隐隐觉得有些冷。
冰玉低声问道:“师傅对门下这场纷争,难道一点也没有察觉吗?”
十三郎冷笑一声,眯起眼睛看天边的云:“师傅那个人...... 处在他那样的位子上,实际更是高处不胜寒。我想,他对这场纷争并不是一无所知,只是在冷眼旁观罢了。只要不会太过明显、让其他弟子握了把柄闹出事端,他都不会插手。”
“为什么这么说?”
“你知道狼的群落吗?群狼必有一个首领,当头狼垂暮之时,其他强壮的公狼自然蠢蠢欲动。这样的首领,其实十分担心担心自己地位和安全,如果这时其他强壮的公狼把注意力转移到内部争斗、而不是头狼,头狼为什么要干预呢?”
十三郎深吸一口气:“这也是我最近才琢磨出来的。师傅无后,金狼门的接班人只有从门下选择一名。选谁?选出一人,会不会导致其他金牌弟子记恨、会不会有心怀叵测的弟子暗做手脚?要把师傅选中的那个人打下位来,若不是暗中将他害死,便是直接对师傅下手为上选。师傅才是孤家寡人啊。既然这样,不如干脆放手让群狼相斗,咬个你死我伤,这样,不仅选人的事宜不用他小心劳神,也顺手打击门内优胜的势力,确保他的地位不受损。
“若不是猜透这一层,我也不敢轻举妄动。只是,《狱龙剑》这一事,我不敢轻易让镶泗等人知道。若此事传到师傅耳朵里,我便是千刀万剐,也难解师傅心头之怒。因此,我才不敢对镶泗使出《狱龙剑》剑法......”
沉默再次笼罩在两人之间。
但这次的沉默,却是一种坦诚布公后的默契。
晚风吹来,吹起十三郎没有束起的长发,有那么一缕吹到冰玉的脸上,和她额前的刘海混杂一处。
她伸手拂开。
十三郎回眸,轻挽了长发甩在一边,低声说道:“对不起。”
冰玉淡淡一笑,随口开玩笑道:“这算是结发吗?可是并没有结上呢......”话才出口,冰玉便一窘。
结发?她在说什么?!
她错愕地仰头,为自己不合时宜的玩笑颇为促然,正对上十三郎一对深邃的黑眸。渐晚的夜空里已有星子闪烁,十三郎的眼睛,和那些星星一样扑朔不定。
但十三郎很快转过头去。良久,他低问:“你会憎恶我吧...... 当我跟你说了这些以后。”接着他又大声说道,“我不是个好人。也许从来就不是。我只是为了活下去做自己应该做的。”
冰玉思忖了片刻,望着远处渐弱的晚霞缓声说:“不......”
她说:“我曾经把你当仙子、当圣人,但当我第一次拿刀杀人后,便不再那么看。我只把你当成一个和我一样...... 得不到自己想要的东西的可怜人。”
十三郎的目光落在她的侧影上。
她的脸平静无波,眼神沉静而执着:“人有时身不由己,那时对错都不再有意义。比如现在的我,已经不再去想什么是对的,什么是错的,或者这是一种麻木。所以十三郎无论做什么,我都不会去妄加评判,就好像我...... 继续做我愿意做的,不管后果如何,无怨无悔。只是...... ”
“...... 什么?”
“冰姐姐已经丧失了对生存的信念。我相信冰姐姐不会做对十三郎不利的事。所以请你...... 放过她。”
良久,十三郎只是望湖而坐。
他终于说道:“这个...... 我答应你。还有其他要说的吗?”
冰玉等到这个回答,展颜笑望他说:“有,那就是,今天我弄到了烟薰的鹿肉和上好的米酒。我现在、就去煮饭。”
说罢冰玉站起来就走了,留下回望她背影的十三郎,脸上有那么一点点的错愕、一点点的若有所思。
这夜,鹿肉飘香,佳酿甜美。
这夜,微烛淡淡,夜蛩细鸣。
两人依旧少话,但房间里却仿佛弥漫着一股若有若无的奇妙气氛。
那是一种难以名状的气息,也许只有当事人才能感受到。
夜,深了。
冰玉仍旧忙忙碌碌、进进出出。
锅要刷,碗要洗,桌子要擦,换下的衣服,也要洗。挽起了袖子,袖子下面露出一截白皙的手臂,下面是双泡的发白的手。
这时的冰玉,更象一个寻常的乡村女子。
十三郎从窗子里看着井边的冰玉,忽然紧紧蹙起了眉头,转脸望向屋子一角。
这夜,冰玉照旧进来为十三郎换药。
烛光照耀下,那伤口已经恢复的不错。
她为他仔细涂上药膏,用纤细的食指将药膏抹匀。
“今夜,该是最后一次给你上药了。从明天起,就不必再上绷带。”她说。
是的。不必再上绷带。这意味着两人可以离开这里。那么,这个世外桃源一样的地方,就会被抛在身后,不知何时她才能再回来、象今夜一样陪伴在他身旁......
她一边这样想着,一边轻轻给他裹上绷带,眉头不自觉地轻轻皱了起来。
忽然一个温暖的拇指抚上她的眉头,那样的轻,好像想把她的眉头抚平。
冰玉错愕地抬头,对上十三郎一双幽深的星眸。今夜,他的眼睛特别的深邃,好像一泓深流的静水。
十三郎的指尖滑过她的脸颊,然后替她将松散的黑发拢在耳后,让她的脸庞完全映照在烛光之下。她尚是年轻的脸上没有一丝皱纹,在烛光下反射出温柔的光。冰玉不是个美艳绝伦的女子,但她有种沉静的气质,内里又夹杂了些类似单纯的东西。
他就这样仔细端详着她的眼睛、鼻子、嘴唇,还有她额前每一根散发,然后再次回到她的眼睛。他注视她的目光里有很深很重的东西,好像能凝结成水。
两人这样默默相对,仿佛时间完全静止,只有屋外那夏夜的风还在四处徘徊。
不知这样过了多久,冰玉痴痴凝望着他,喃喃地说:“那烛...... 要尽了。”
他说:“由它去吧。”
冰玉的视线落在他的唇上,良久,忍不住伸出手指,轻轻点在他的薄唇之上。她想知道,那张总是说着冷冰冰的话的嘴唇,是不是也是没有一丝温度的。
他的唇,原来是温暖的。
十三郎捉住她的手指,把她的手包容在自己的手掌之中。
烛,终于燃烧到了尽头。
无声之间,室内陷入一片黑暗。
但与此同时,冰玉察觉到一丝热气贴近,紧接着,一张温热的嘴唇印在了她的上面。
短暂的诧异之后,冰玉闭上了双眼。就像她最近一直在做的那样,她不去想什么对错、什么该与不该,她只知道自己心跳如狂,知道自己将象扑火的飞蛾一样,哪怕明天就会为他死去,她也死而无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