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用多久,所有的人都知道:镶泗失踪了。
下等弟子不知情的,纷纷在猜测发生了什么事。印惜等人倒是什么都没说。印惜和十三郎在路上擦肩而过之时,连眉头都没挑一下。
倒是师傅把几个人叫过去,沉声问道:“镶泗哪里去了,你们真的没人知道?”
没有人回答。甚至垂手恭立的三个男人,连头都没有抬一下。
此时,冰宴并不在其中,因为冰宴人不在金狼门内。但即使她在,恐怕这个三角眼老头也不会传唤她。在师傅心中,冰宴的地位已经一落千丈,反倒是冰玉在他的眼里忽然更有潜质了。
师傅冷笑一声道:“有趣。”之后便什么也没说,便挥手让他们散了。
三人出了师傅的书阁不远,池暝空手而立,站在一棵柳树下。回身看见三人走来,池暝恭立不语。印惜走近,和他点了下头,池暝叫了声‘见过几位师兄’,便和印惜而去。
十三郎撤回目光,转头正和岷枫相望。岷枫点头道:“师弟,失陪了。”也转身离去。
十三郎暗呼口气,大步回到自己房中,觉得屋内窒闷,推开了窗,依在矮榻上。窗外天色阴沉,有大雨欲来前的气息。
曾经有多少年,他在疲惫的时候都喜欢躺在这张矮榻上,然后白狼会一跃上来,伏在他身边。现在白狼去了,只剩下他孤家寡人,而愿意陪伴他身边的,他必须忍痛推开......
镶泗已除,从一个方面讲他少了一个敌人,从另外一个方面考虑,事情还是老样子......
这样的日子,还要继续下去。
日子,果然还是老样子继续下去。
他要活命,就还必须卖命,而且他的一大部分积蓄,已经花费在暗算莫右春那件案子上。
而这些人在忙碌的时候,冰玉却守在自己的小院里,种百合。
夏天都快要过去了,她却在种百合。难怪有天池暝从她院门口路过,又退了回来,嘴里挤出三个字:“你疯了。”
冰玉不答。她就是要种百合。今年春天她没有种,她破例了,现在她要弥补回来。
她每天浇水,等待百合发芽。
百合还没发芽,冰宴回来了。冰宴回来的时候左脸结着可怖的疤,好像被烫伤过。冰玉又震惊又惋惜地望着突然出现在她院子里的冰宴,默默的一言不发。
有些时候,任何同情、安慰的话都是不管用的。真正的关怀和真情,却是在沉默中传达的。
冰宴冷冷瞥了一眼那个百合花池和冰玉手中、用来松土的匕首,慢慢叹了一句:“种什么花啊?无聊透顶。”然后返身一步一步懒散地走了。
冰玉低头看着光秃秃的百合花池,嘴角勾起一点笑容。她蹲下来继续松土,心里说:冰姐姐她回来了......
在冰玉的静心呵护下,百合花发了芽,长出绿色的茎。
在一个清早,冰玉一边梳头一边隔窗望着那片新绿,忽然胃里涌起一阵恶感。她努力压下泛起的恶感,忽然抚上脸,心头‘戈登’一下。她渐渐摸上自己的小腹。已经有三个月,三个月她都没有来葵水......
她慢慢在椅子里坐下,抚摸着自己的小腹,除了吃饭,那天她几乎都这样坐着,心里想着各种各样的东西。连着好几天,她早晨都有这样的恶感,于是她真的明白了。
她望着院子里的老树。
新的生命就是这样产生的吗?就好像母亲生下了她、十三郎的母亲孕育了十三郎,而现在,她的腹中居然有了十三郎的骨肉。宝宝?宝宝是什么样的?那种她在外面远远地瞥见过的、小小的、粉红色的小肉团、哭起来很响亮的小东西吗?她见过年轻的乡村母亲们在夏天坐在门槛上,撩起衣服哺乳,那小东西闭着眼睛吧咂吧咂吮乳,看起来,应该抱在怀里软软的吧!
她这样不知所想地在院子里一呆就是十天。
十天后,冰宴到来,看见的,就是这样一个依窗而坐、眼神迷离的冰玉。
冰宴瞧见冰玉,不由微惊,脸上冷酷的神情霎时化为乌有,因为冰玉把目光从百合花掉转过来,隔窗对她绽放出一个极其温柔的笑颜。那样的温柔,带着极其的纯净,好像春天的阳光倾泄下来。这是完全和金狼门不对路的气息。
冰宴完全忘记自己过来想要说什么,她走进冰玉的房间,仔细审视着冰玉。冰玉礼貌地问她要不要茶,她拒绝了。然后,冰玉淡淡地问:“冰姐姐,金狼门果然从来都没有人离开过吗?”
“有。”冰宴盯着她的脸,一字一句地回答:“但他们都死了,而且死得很惨。”
听着冰宴的话,冰玉直视冰宴的眼睛。那一刻冰宴看见冰玉的眼底有很深的东西,冰宴发现眼前这个曾经被她称为‘小麻雀’的女孩子,原来内心藏着许多极深的想法,而且冰宴完全摸不透那是什么。
几天之后,冰玉出现在十三郎房间里。
那夜月呈下弦,微光黯淡。
十三郎步入房间,地发现冰玉两手交错,端坐在他内室床铺上。
“有什么事吗?”
“没事就不能来吗?”她淡淡地回答,“即使作为同门弟子,过来串门,也不为过吧。”
十三郎眉心闪过一丝诧异,但只是转瞬即过。
“自然不为过。”
冰玉站起来:“其实,我来只是因为一个奇怪的幻想。如果...... 如果我们会有一个小宝宝,你会如何对待他?”
十三郎脸上写满了震惊。他扫过冰玉还算平坦地腹部,一时思绪纷涌,微启了嘴唇,却哑然无声。他曾经对他和她之间的故事思考过、甚至憧憬过,却没有想过中间再多出一个人......
冰玉迎面望来,直视进他的双眼,目光如钻,那样的目光让他心惊。
“你..... ”良久,十三郎才找到自己的声音。他上前紧紧握住冰玉的双肩,一字一句地说:“去把孩子除掉!一定要除掉!”
冰玉没有动,脸上的神情也没有改变一分一毫,甚至连眼睛也没眨一下。十三郎继续说:“冰宴这次出师不利,不小心容貌被毁,下一个师傅看好的女弟子便会是你。这个关头,这个孩子...... 而且,金狼门只怕也容不得这个孩子!即使能容得,你愿意这个孩子生长在这样的环境里吗?”
听到他最后一句,冰玉有所动容。她移开视线低声说:“我唯一不愿的,便是这个小生命要降生在这个沉闷地要死的地方...... ”
“对不起...... 对不起..... 这都是我的错.....”他情不自禁脱口说道。
冰玉抬起头:“对不起?不,你没有错。那几天的记忆,我会保存到带入地狱。”
十三郎一怔。冰玉的话蕴藏着极深的感情,甚至超过他的想象,但她的目光和语气却冷静平淡到不带一丝温度。
冰玉后退一步,从他温热的手掌中撤出来:“我走了,十三郎早些安歇吧。”
眼见冰玉从身边走过,十三郎急道:“冰玉,你......”
“我知道该怎么做。”冰玉直截了当地打断他,然后低声说道:“今晚前来,只是想证明一些事情而已。”
十三郎无语。他有很多话想说,却无法、也没有机会再说下去。冰玉头也不回的走了。十三郎独自在房中站立许久,最终只有坐在床沿上长长叹息一声。他有许多想做的事,但他马上必须去做的,却是他不想做的事。他想:等他回来再做处理吧,希望这次出门,不须太久。
几天之后,十三郎接手一件新的任务,下山行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