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秋的香山,尚有些文人墨客游山。
蔚蓝的天,且有微云淡淡,香山的红叶,已是漫山遍野。
十三郎仰见一山枯红,深吸一口气。
枫叶啊。为什么枫叶最美的时节,一定要是最为肃杀的秋!为什么美好的事物,都会有一个突然的终结!
肃然前望,进山的山路越来越窄。前面的路,还有多远?
他多么希望这条路永远也走不完......
曲折回绕,不知走了多久,他终于停步。
遥望前方的山谷之中那一片桦树和枫树混生的林子里,一片黄色红色交错之间,隐约可见一顶青瓦小屋。
就是这里了?
他眯起眼睛扫过那片树林。
枫树......
枫树和百合...... 她落脚的地方,果然没有百合就会有枫......
十三郎缓步向前,那小屋越来越近了。几只芦花鸡在矮树枝围架的蓠巴下悠闲地转悠,几根蓠巴豁然还有几根随风飘扬的鸡毛。
停下脚步,十三郎仔细打量四周。他嗅到粥菜的香味。说实话他有些饿了,他还记得几个月前在太湖水边、他那间小屋里,他常常嗅到类似这样的香味,也记得两人对面无言、默默用餐的情景。那曾是多么宁静的场面......
这时一个村妇打扮的女人从侧屋里出来,手里拿着一个大箩筐,嘴里‘喽喽’地唤着,一面从箩筐里抓了谷子往地上洒。一群小母鸡立刻围过来,只知道盯着地上的谷子。
那个女人余光里扫见蓠巴外有人,转头观看,这一看,脸色便稍稍变了变。
她可以用很难看的头巾把一头秀发裹起来,可以用宽大的粗布衣服把窈窕的身体遮掩起来,但水样的眸子还是老样子、那菱角似的嘴唇还是老样子。唯一不同的,是她隆起的腹部。还不太大,但已经把宽大的衣服顶出一个弧线出来。
十三郎深吸一口气,鼻子里再次嗅到粥菜的芳香。
四目相望,却无言以对。
只有头上风过林梢的飒飒之声。
许久,冰玉的声音打破了寂静,她的脸上甚至浮现出一抹微笑:“一直在想我能在这里躲藏多久,现在终于知道了答案。”
十三郎想说些什么,蠕动了下嘴唇,却没发出一丝声音。
她问:“这次出门,可是因为手上有单?我可是那单子上要杀的人?”
十三郎仍然无语,唯有双眉紧蹙。
忽然冰玉低下头,单手抚在小腹上,脸上绽放出一种母性的光芒:“宝宝又在踢我了。”
十三郎不由握紧了双拳。
“我......”他喃喃出声,“你......”
如果不是这时身后响起一阵笑声,也许十三郎可以把话说完。
这笑声不大,但打破了林中的寂静。
印惜缓步从林中走了出来,脸上的刀疤随着笑容而弯曲起来。明明已经是晚秋,他手里却握着一把扇,慢慢地扇呀扇:“十三果然善于索迹。这荒山野岭的也能把人找出来。”
十三郎背对着印惜冷道:“师兄也是好本事。我道是把您这张狗皮膏药甩掉了,谁知师兄还是紧跟了上来。”
印惜淡笑:“师傅之命,不可违啊。师弟不要怪......”话没说完,十三郎冷冷打断他:“且不要拿师傅的话来说事!师傅怎想,有谁真的知道?即便是师兄自己要来,我也不好去找师傅对证不是?”
印惜脸上一阵难看,‘啪’地将折扇在左掌中一合:“十三这么刻意摆脱旁人追随,可是心里有不可告人的秘密不成?”
十三郎回头瞥来剑一般的目光。印惜冷笑道:“怎么?说中了心事?”
十三郎慢慢地说:“我最讨厌两种人,一:自以为聪明的人;二:挡我道的人。”
“噢?印惜并不聪明,那么是挡了十三的道了。敢问是什么道?偷偷放冰玉一条生路的道路?”
“不。冰玉,我一定要杀。就是今天。”
“绝对今天?”
“绝对今天。”
印惜冷哼一声:“很好。我就在这里,你做来我看。”
十三郎眯起眼睛瞧了印惜一会儿,掉头再望冰玉。
冰玉抬眼仰望十三郎,竹编的箩筐还拿在身侧。
十三郎的手握在身侧的长剑上,良久,纹丝未动。
冰玉笑了,她凝视着他的眼睛慢慢地说:“我知道会有这么一天,只是早晚而已。曾经希望你们能找我找的久一点,久到足够我把肚子里的孩子生下来、送给愿意疼爱他的普通农户人家,那样我便死而无憾了。我一直就知道,这个愿望太奢侈了些,但只是为了那么一点点的希望,我还是决定尝试一下。果然命不由人,我还是输了...... 其实今天是你来,我还是很高兴的。我的命是你给的,今日你由拿回去,我绝无怨言。”
十三郎剑眉紧皱,咬紧了牙关。
十三郎背对着印惜,印惜自然看不到他神情。但即使看到,印惜也不会对十三郎内心的起伏抱有一分一毫的兴趣。
印惜只是不耐。他迈开步伐说道:“十三你这是......”
话音未落,印惜忽觉天翻地覆一般,几道剑气突然而起,卷着漫天红叶、夹杂着尘土沙石,破空朝自己而来,那剑法古怪犀利,若不是经验丰富,平常人只怕双目无法分辨出剑锋划至何处。
印惜心下大惊,心说“十三你竟敢反了不成”,但眼下哪里是说话的时候?这剑气来的如此之快,印惜甚至来不及拔剑,只能后跨一步用折扇相抗。那不是普通的折扇,每根扇骨全是精钢打造,印惜只期望这精钢的扇骨能抵挡过一剑、买到一个缓冲的机会。
但十三郎的剑锋一转,从扇骨中刺入,翻手一挑覆手一带,折扇从印惜手中飞驰而去。印惜心叫不好,只道下招便是攻下自己,眼前又飞沙走石,一时睁不开双眼,只有提气纵身朝后跃开去。
但十三郎并未杀将过来。
后来印惜回了金狼门再仔细思索,猜测十三郎那时怕印惜死得不明不白、师傅起疑,才不至于放手和他一战。
这都是后话,此时印惜心生大骇,但当沙石过后,只见自己的铁扇早已四分五裂,几支扇骨斜入树中,支支入木三分!印惜心头惴惴,强做镇定回头观望,却见十三郎不知何时,身已入院。
十三郎的长剑平放在地上,他单膝跪地,怀中抱着冰玉。
箩筐在地上尚在打转儿,漫天的枫叶还在天上悠悠的飞旋下坠;一院的小母鸡早已四下逃窜而去。
十三郎果真把冰玉杀了?
印惜缓步上前,下意识的不敢发出一点声音。
冰玉的胸口有一道血口子,长一寸半,阔三分。那是十三郎长剑穿胸的痕迹。
十三郎搂着冰玉的肩,抚摸着她光洁的脸庞。冰玉的眼神正在失去神采,但她努力地张大了眼睛,仿佛要最后多看他一眼,嘴角还泛着一丝的笑。
印惜永远也不懂,一个人要死了,为什么还要对凶手那样温和地笑。他更不能理解的是,冰玉在闭上眼睛之前,含糊不清地说了一声“谢谢。”
十三郎轻轻抚摸她的脸庞,最后一次替她把乱发拂开。
冰玉终于闭上了眼睛。
印惜不自然地咳嗽一声:“死了也好,好过被‘梳洗’呀......就这样带回去复命吧。”
十三郎低沉的嗓音随风传来:“我不会带她回去的。我要把她葬在那边枫叶最红的林子里,然后我会在这里守护三天。你不要来打扰。”
印惜看见十三郎紧拥着冰玉的手指上,每一个指节都握到发白。印惜想了一下,决定这时不是和十三郎过不去的时候。而且人已经死了,戏已落幕,其他都不重要。于是他看着十三郎抱起冰玉的尸体,一步一步朝树林里走去,并没有跟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