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狼门很快又恢复了平静。
对于冰宴来说,是太平静了些。她的右脸被毁,师傅对她简直视若破履。更重要的是冰玉死了,再没有人到她房间里静静地坐着看她喝酒。
冰玉就是这样一个人,她太安静了,有她这么一个朋友在身边,你并不会觉得生活里多了些什么,可是当她不在了,冰宴才发觉会失去了那么多。
奇怪的是,自从镶泗死去,印惜、十三、岷枫三人都相安无事,或者说谁都不敢轻举妄动,大概是不愿成为率先挂掉的那一个吧。这时,谁都更希望其他两方明争暗斗,自己从中渔翁得利。
金狼门又依照着从前的轨迹运行下去。
就这样又运行了一年多。
于是又是春。
春雨润物,无声无息。
印惜夜入十三郎的房间,也是无声。
十三郎正在案前看书。看的竟然是《离骚》,旁边还放有一本《诗经》。印惜笑道:“十三越来越有儒雅之风了。”
十三郎就烛观书并不抬头,抛下一句:“师兄下次还请敲门。”
“我敲过的。你并未应门。”
“那便再敲。”
印惜有些尴尬,敛了笑容道:“我来找你,是想约你下山一游。”
“没空。”
“如果我提宜兴的‘怪医武汇’,十三仍是没空?”
十三郎纹丝未动。但印惜很有耐心地等。
十三郎道:“提这个人做什么。我不认识他。”
“噢?也许我直接提那个死去的冰玉,也许十三会更加有兴趣。”
“死人,我一向没兴趣。”
印惜冷笑:“果然是死不承认呢。不过,只怕冰玉没死,倒是可怜了怪医武汇,白搭上一条性命。”
十三郎不语。
印惜从斜后方看着他的身影,虽然看不见十三的脸,也能猜到十三的心思此刻也不在书本上。
“师兄说话太深奥。恕十三不懂。”
“十三不懂,我们可以拿到师傅面前去说。我,无所谓。”
终于,十三郎放下书本,低声道:“你到底想谈什么。”
印惜再笑:“这里不是谈话之处。明日破晓,到断崖顶上一叙。”
次日清晨。
朝阳未上。昨日的细雨已经住了,东方破晓,一片鱼肚白,静谧的大地披上了第一缕晨光。
十三郎踏露而上,来到后山断崖顶上。
印惜早已背手而立,山风吹得他长衣飒飒作响。十三郎四下扫视,周围寂静一片,只有远处几声鸡鸣。
“师兄有何指教,今日都直说了吧。”
印惜并未回头,他眺望着绵绵太行山叹道:“人说太行美啊,可是高崖艰险。我们这些活下来的人,都不是英雄,甚至不能称得上为奸雄。人都是为自己的,我要做的绝,十三不要怪我。”
十三郎并不应声,只静待他切入正题。
印惜回头道:“既然十三昨夜不肯承认,那我直接说了吧。当年你主动请命追杀冰玉,我跟随你下山,你迂回曲折,虽然把我甩下,但我知道你下山首先去了南方。后来你才转而北上、寻找冰玉。这一段路程,我一直奇怪你到底做了什么、却始终不得其解,直到前阵子我无意中把这件事和其他几件事联系起来:住在宜兴岩洞里的那个怪医武汇,就死在一年多前的那个秋天、十三失踪那几天。武汇死为剑伤,死时身边不少分文,可见凶手不是为财。
“若不为财,那便该是为仇?若是仇杀,武汇却死得很体面,据说凶手不仅并未辱尸,还给尸体盖了层草席。那么,仇杀也不是,便是为了他物了。那武汇善医药,人说他能起死回生,其实人死如何复生!只是他有两样好物,其一:君天香,其二:索罗兰。
“君天香为缓毒,服下可让人心脉缓动,呼吸皆停,状若死人,这样保持假死之态可超过三日有余,然后此人才会因心脉失常而死。那索罗兰呢?索罗兰性毒,偏是君天香的克星,以适量顺口唇滴下,沿喉入腹,便可将君天香之毒化解。武汇曾在危急关头先让病人沉睡,在得到治病的良药后再将病人醒转过来、继续医治,这样,等于从阎王那里抢到了宝贵的三天时间。”
印惜说到这里停顿了一下,直视着十三郎。
印惜淡淡一笑:“想当初,你在手刃冰玉之前首先对我出手,那几招相当厉害,但本意却不在要我性命。为何?为何!我想了很久,想不出一个合适的理由,也只有将它归结于一时冲动。但联系到前几条,我终于明白了,你那样做,是为了分去我的注意力,趁机刺穿冰玉胸膛,在我回神之前,封死她胸口血脉,并塞了君天香丸药入她口中。若我猜的不错,你那一剑,根本没有正中她的心口,而是稍微偏斜了一点。”
十三郎朗声笑道:“师兄的想象力,十三佩服。”
“噢?只是想象力么?我先不问你那孩子的父亲是谁,我且问你,当日你显然对冰玉怀有极度深情,迟迟下不了手,事后还要守护她的墓地整整三天。既然你如此爱护她,为何只是一掊黄土掩尸、连个墓碑都没有一个块?不仅没有墓碑,而且连一点痕迹都没有。这个只怕是十三不想让他人日后寻来追查吧。可惜我只是很远的在山下等你,当初,也许我该和十三一起守墓、以防有人盗‘尸’才是啊!
“不过不要紧,十三郎亲手掩埋的人,十三郎自然知道埋在哪里。十三郎认为印惜全是在幻想,那便带为兄再走一趟香山,让我见识一下那枯骨,哪怕只有三五根,为兄也就心服口服、从此再不追究。”
十三郎眯了一下眼睛,慢慢地说:“当年我没有立碑,现在让我如何寻得。师兄不是难为我吗。”
印惜笑道:“你知道为什么我会突然琢磨这些事情吗?因为,我在燕京偶然遇见了一个人。一个女人。她是燕京荣肖武馆二公子金屋藏娇的侧室,怀里抱着一个幼儿,正由人陪着从一个医馆出来,提着裙子上马车。这个女人虽然全然少妇打扮,斗篷的帽子还戴在头上,但我还是看见这个女人的脸,和冰玉如此之象啊。”
十三郎哼了一声,缓步走到断崖边,迎风低语道:“只是遇见了一个长相有几分相似的人,便能让印惜产生如此诸多的联想。师兄,你该下山放松一下脑筋了。”
印惜阴笑起来,那山风吹过,将他的轻笑送出很远:“通常师傅对付冰玉这样的人,若不能将其捉拿归案、‘梳洗’伺候,那就要带人头回来做证明其人已死。冰玉却是例外,你没有带她人头归案。师傅没有追究,是因为我偏偏帮了你这个忙,因为我回来证明你的确杀了冰玉。可是假如我看见的那个女人真是冰玉呢?那我岂不无意间欺骗了师傅?既然这样,那我只能找出真相,以表我对金狼门的诚意呀。既然十三不肯相助,看来我只有亲自出马、将那女人和孩子设法擒来,仔细考证一下,到时十三可不要出手阻拦!”
十三郎厉然回首,眼中射出一道凌厉的寒光,印惜目光迎上,唇边仍挂着那抹势在必得的笑容。
良久,十三郎低声问道:“你想怎样。”
印惜冷笑一声,这才切入正题:“其实冰玉如何,我不想管。但金狼门内,金牌弟子还剩下三个。师傅曾经找过我,说只要我好好跟着他,日后定不会亏待我。可我无意间得知,师傅也曾对岷枫说过类似的话。只怕师傅对十三也说过诸如此类的话吧。”
十三郎冷道:“无意?只怕师兄是处心积虑打听到的吧。”
“我怎样知道,十三不必费心。这不是正题。且说师傅是否也和十三这样说过?”
十三郎慢慢点点头:“他是说过。”
印惜笑道:“我忽然发现,师傅的心实在难以揣测。我们这样跟随他多年的弟子,他却如此对待我们。”
十三郎回头继续看山,懒得和他迂回纠缠,只等他继续下文。果然,印惜见他不接此岔便接着说:“也许师傅才不真的在意谁做金狼门下任门主。也难怪,今生今世,才是我们最看重的啊。说到最后,师傅不过是用这个怀柔策略来控制我们,只是...... ”
印惜不再说下去。十三郎道:“师兄果然爱绕弯子,罗嗦了这么久,还不点破主题吗?”
印惜呵呵冷笑了一会儿,这才沉声说道:“我还记得在香山上你对付我的那几招。我思前想后总觉得眼熟,前阵子我瞥见师傅练武,才突然意识到,你那里穿插了一招狱龙剑法!虽然只有一招,但不要以为你可以蒙混过我的眼睛。”
印惜盯着十三郎的侧影,而十三郎望着远山久久没有开口。良久,他低声说:“你想要的,是《狱龙剑》谱啊。”
“不错。”
十三郎眯起眼睛看着远处一棵晃动的树梢:“这么确定我有么?”
“是的。”印惜说:“假如你肯合作,日后金狼门就是你我兄弟两人的囊中之物。但假如你不肯,虽然我不情愿,我还是会告发你,关于冰玉、关于《狱龙剑》。到那时候,十三,我只能说师傅一定不会让你和冰玉母女有个简单的死法。”
十三郎很久都没有作声。印惜低头抚了一下衣带说道:“现在我不逼你。我给你三天时间,三日之后的黄昏,我会在二十里外的双龙峰等你。这三日之内,你最好也不要试图离开金狼门一步,否则我只当你去找那冰玉通风报信,我自会立刻禀报师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