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夏的炎热让人昏昏欲睡。知了不停的呱噪,吵得人不得安宁。但时间久了大家都习惯起来,以至于它们一旦停下来,人们反而觉得空气里少了些什么。
冰玉从武场里跑了出来。她必须去膳房拿午饭。自从上次‘斗欧’事件之后,十三郎便不准她再和同门师兄们一起吃午饭。
她提了食盒往自己院子里走,一边走一边交替着两手来拎食盒。
这几天她开始学兵器了。她的手掌上满是水泡,食盒的把手刺激的她的手掌火烧火撩。她想:好在十三郎又出了远门,否则要是看见她这副样子,又要皱着眉头说她太娇嫩。对她来说,每每十三郎出门,她在心里就会觉得轻松一些。
“喂!小丫头,过来扶我一下。”一个女子的声音传来。
冰玉转头四下看去,看见一名二十多岁的女子拄着一只拐杖站在不远的墙角处。那女子穿一身浅黄色的衣裙,包裹着曲线玲珑的身体,头发梳理的式样很别致,别着两支晶莹的玉钗,脸蛋上薄施了粉末,嘴唇红艳艳的擦着胭脂。
冰玉觉得,她从来没见过这么美艳的女子。
女子红唇启动,喊了起来:“喂!耳朵聋啦还是怎的?叫你呐,你没听见吗?”
冰玉连忙走上前去,女子指着地上的一支拐盛气凌人地说:“你帮我把它捡起来。”
冰玉这才注意到,这个女子的左腿打了夹板。她依言照办,把拐杖交给那年轻女子。她不认得这位姑娘,但不敢得罪。
浅黄衣裙的女子从容地从冰玉手里接过拐杖,嘴里嘟囔说:“幸亏你在这儿,这么大热天,外头一个人毛儿都没有。我还真以为我得自己弯腰去捡呢。”
女子把自己打理好了之后扫了冰玉一眼。她的目光锐利直接,毫无遮拦,冰玉不由低下头去。
女子却伸手托起她的下巴放肆地瞧着她:“你就是十三郎弄进来的那个小叫化吧!你叫什么名字?”
“冰玉。”
女子‘嗤’地冷笑一下:“我敢打保票这又是老爷子给起的名字。俗不可耐!你真名叫什么?”
冰玉迟疑一下,说出那个已经听起来显得陌生的名字:“骆小珍。”
“也俗了点儿。不过无所谓,反正在金狼门,人是不需要名字的。”女子的口气似乎相当不满。她接着又说:“十三向来不管招揽弟子的事,这次可是破例的。快瞧瞧,果然还有几分姿色的样子。说不定长大了就是个美人儿。”
冰玉低下头,有三分窘迫。
女子拄着双拐开始行走,一边走一边说:“你跟我走一趟。我正要找个人给我揉腿呢。这门下全都是一群臭男人,好在有你这么一号人物。”
冰玉犹豫了一会儿。于是女子站住说:“怎么了?又聋了?”
“我...... 我吃了饭还要练功。”
“大夏天的,午饭后午休给的时间长。也就多占你点午休时间。”
冰玉摇头:“不、不行的。十三郎吩咐过的,午饭后我自己还要练功,不许都用来睡觉。”
女子没好脾气地撇嘴说:“他现在不是出门办事去了吗?至少十天半月的回不来!你怕什么!”
冰玉没敢动。她最怕的就是十三了。
女子叹了口气:“你知道我是谁吗?”她特地强调了那个‘我’字。
冰玉再次摇头。
“我叫冰晏。听说过吗?论资排辈你给我提鞋都不够。不过我宁可你喊我‘冰姑娘’。他老十三还得叫我声‘姐’呢。我就借你这一个中午,他要不满意,让他来找我!”
冰晏这个人,冰玉绝对听说过。都说她是个泼辣手狠的女人,持了几年的银牌,没准儿师傅要给她升为金牌弟子。这样一号人物,绝对压倒过十三郎。
冰玉无法,只有提着食盒跟去。
冰晏住在金狼门里最东南角,十三郎住西边,冰玉住的靠北;作为一个辈份低下的人,冰玉又不常出入辈份高的弟子出没频繁的地方,金狼门又那么大,难怪冰玉一直没见过她。
进入冰晏的房间,冰玉按照冰晏的吩咐点了薰香。冰晏则倒在床上解衣服。
冰玉偷眼扫视这间屋子,只见冰晏的床上挂着绣花的粉绿色幔帐,梳妆台上放着明亮的铜镜,又摆了各种胭脂眉黛。房间古董阁上、墙上,装饰着花瓶、字画,无一不有,到处显得绚丽多彩。这和十三郎房间里那种淡雅的装饰又是两样。
冰晏转眼把衣服脱了个差不离,只剩下肚兜和亵裤。冰玉有些不习惯,只好低眉顺目不去看。
“简直是热死了!”冰晏说道,“你帮我在左腿上搔搔...... 再使劲点儿。出了这么多汗,简直难以忍受!待会儿,再给我捏捏右腿。”
原来,冰晏的腿裹在夹板里,捂出许多汗来,时间久了,自然搔痒无比。
冰玉轻轻在她腿上搔着,冰晏长吁一声倒在床上,仿佛舒服无比。
过了一会儿,冰晏睁开眼睛,玩弄着幔帐上缀着的金色流苏。
“小丫头,你多大?”
“十一。”
“嗯。是小了点儿。不过老十三进来的时候也就九岁、十岁这个样子。进来还习惯吗?”
冰玉犹豫了一下,口是心非地点了点头。
冰晏并未注意,接着问:“说起来老十三这个人跟谁都不大打交道,更不理会陌生人。你怎么会遇见他?”
冰玉把自己和十三郎相遇的经过讲述了一遍。叙述完毕,冰宴双肘支在床上,好奇地看着她:“这么说你真的是个叫化子!十三也奇怪,怎么会把你带进来。他平常不是那种爱管闲事的人。他对你好吗?”冰宴的眼神有些奇特,使得她很不舒服。
冰玉摇摇头说:“我很少看见十三郎。谈不上他对我好不好。他说过,对我和对其他弟子是一视同仁的。”
这个时候冰玉觉得冰宴有几分亲切,忍不住主动问道:“冰姐姐和十三郎很熟吗?”
冰宴撇撇嘴道:“老十三?他除了那只白毛狼,跟谁都不会热乎。有时候我真觉得他前世就是条狼。不过话说回来,咱们金狼门里,谁又跟谁近乎了?”
冰玉不禁暗自想起那天在十三郎房间里、十三郎说的话:“金狼门是个强者生存,弱者淘汰的地方。为了自身利益和安危,今天看起来是朋友的人,明天可能就会害了你......”
这时冰宴扇起了扇子:“金狼门女弟子极少,有过的几个也都死的死了,没的没了,好阵子这里面女人也就我一个,现在多了个你...... 当然,你还小,说不上是女人,简直就是只小麻雀!”
冰玉仰头问:“为什么冰姐姐说,其他师姐死的死了、没的没了呢?”
“干我们这行的,哪知道哪天就完蛋呢?”
“我们这行,是哪行呢?”
“怎么,十三、他都没跟你说过?”
冰玉摇头:“他从来没有真正提过。”
冰宴嘴角提了提,算是笑了一下:“大概他是想慢慢告诉你吧!其实他既然把你带进来了,又何必吞吞吐吐、没个爽快劲儿!不过,他这个人阴阴的,他说的话,十句里面有九句都不能信。还是我告诉你吧,咱们金狼门,主要是做刺客生意的,谁愿意出高价钱,咱就替谁卖命。你说咱们是杀手也行,来俗的,说咱们是高价屠夫也行。”
冰玉只觉脊背上蹿起一股凉意:“杀、杀人?杀人,不是要偿命的吗?”
“若是被捉到了,那自然是死路一条。所以就小心不要被捉到喽!因为花钱要我们去杀人的人,才是真正主使人,我们只是个工具而已,你若是逃了,就不会有人追究我们的。因此呢,要想尽各种办法,即杀了人,又不要被捉到,才有活路。还有,如果交不了差,那么我们的性命就靠金主开恩了。咱们金狼门名气这么大,索价也是最高的,就是因为这条门规,金狼门交不了差的案子屈指可数。”
冰玉呆若木鸡,耳边回响起一年多前她在郊外河边遇见十三郎时他说过的话:“有一条路,如果你能闯下去,你就从此不会挨饿...... 你首先是要下地狱的......”
那个时候,她听不懂。跟着仙子哥哥怎么会下地狱?来到金狼门后,她隐约的感觉到,紧狼门干的是危险行当,甚至是卑鄙的勾当,只是她从来没有时间去琢磨。今天突然听冰宴讲出来,她只觉得如同兜头浇下一盆冷水。
她气若游丝、喃喃地自问:“十三郎...... 也是干这个的吗?”
“不干这个他凭什么在金狼门呆下来呢?他才厉害呢,虚岁十六就接单了,而且一干便是桩大买卖。在咱们金狼门,他算是个传奇人物,拼起来不要命,手又狠,老爷子越来越器重他。”
冰宴忽然又笑起来:“瞧你,脸都白了。其实呢,这行也没那么可怕。反正进金狼门的每一个人,都是自己走进来的,怪不得别人。这样也不差啊,学了行‘手艺 ’吃饭,至少有白花花的银子。杀人又怎么样,这世道不是你死就是我亡,想那么多干什么。小丫头,以后你就习惯了。这天底下的事情,没什么是大不了的,最重要的是享受今生今世。来世上天堂、下地狱,那是来世的事情,咱们管不了那么远。”
冰玉过了一会儿,才轻声问道:“那么,十三郎进入金狼门,也是他自己选择的了?”
“那是自然。具体情况我也不是很清楚,只知道他家曾经十分兴旺,他是家中么子,排行十三;还是小孩子的时候家族被仇人血洗。据说他投奔金狼门的时候,有一个特殊的要求,就是在出道后,给他一段自由时间去寻仇抱恨。然后,他十六岁的时候果真做到了。据说,那次他大开杀戒,一连杀了近百人,杀到宝剑卷了刃。”
冰玉无语。她继续给冰宴捏腿。她的一颗心,开始一点一点冻结。
原来十三郎不是她脑海中纯净如仙子的十三郎。他是个双手沾满鲜血的人。或者,诚如他当年所说:一个恶魔。
冰玉下意识地轻轻摇头。
她不要。她不要接受这样的现实。十三郎是仙子哥哥。他不是、也决不能是恶魔!
有好一阵子,房间里都没有声音。冰宴好像睡着了,但过了一会儿,冰宴哼了一声又动了一下,冰玉才知道她还醒着。
冰玉迟疑片刻,问道:“咱们金狼门,没、没有人半路离开不干的吗?”
冰宴欠了欠身,一双眼睛打量着冰宴。过了好久,她非常严肃地说:“只有死人才能退出金狼门。”
冰宴的语气特别强调‘死人’两个字,仿佛是一种提醒,或者,是一种警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