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声更漏,静夜中遥遥传来,却惊醒梦中的冰玉。
她又做噩梦了。
梦里,她被一只猛兽追赶,她想跑,却怎么也跑不快。
今天是她十二岁生辰。她又大了一岁。小的时候,她总是特别盼望着长大。而现在,她却觉得以后的路是如此漫长、可怖。
她轻叹一声,慢慢爬起来穿好衣裳,提了宝剑,出了自己的小院,朝断崖上走去。
这天夜里风有些大,月亮躲在薄薄的云里,云被风吹着走,月光时明时弱。
冰玉走上了断崖,便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大一样。哪里不一样,她又说不上。
“你来晚了。”
冰玉吓了一跳。她‘倏’的转身,只见一个黑影就站在她身后三步远的地方。
“十三.......十三郎?我、我不知道你回来了!”
十三郎从树的阴影里出来。他穿着平日最常穿的宝蓝色长衫,腰里系着同色的带子,那衣襟上的团花丝绣在月色之下反射出微弱的银光。
“我今天晚饭后才回到太行。”十三郎平静的说。听起来他似乎对她的迟到没有特别的不满。
冰玉心里暗自松了口气。
他问:“我这次出去了一个多月,你有没有好好练习?”
她答:“我每天晚上都有上来练功。”
十三郎点点头,说:“很好。”他拔出自己的长剑,说:“今天我不着急教你新的东西。我先看看你练的怎么样了。若是还可以,今天我们两个都放个假,偷个懒,回去睡个好觉。来,拔剑。”
冰玉拔剑,拉开架式,在短暂的停顿之后,向十三郎刺去。
十三郎的身影动若闪电。冰玉心里暗自叹息:“我永远都不可能像他那样快的;我永远都不可能赶上他一半好。”
数十个拆招解招之后,冰玉注意到十三郎的神情似乎越来越阴暗,她心里暗叫不妙。
她使出一招‘雾里探花’象十三郎心口刺去,十三郎转身躲开,同时回身一剑,象冰玉横劈而来。冰玉来不了躲闪,眼看那长剑的剑锋就要砍在她身上,那剑锋突然一转,‘啪’的一声,以剑面打在她右手上。这一击带着十成的气力,她顿时感觉右手几乎骨断筋折,差点疼的把剑掉了。若是十三郎是用剑锋刺来,她的右手一定就保不住了。
十三郎甚至还没有收剑,就一大步迈到她跟前,重重推了她一把,剑眉倒竖,一双眼睛几乎要喷出火来。
“你这练的是什么剑?!我是这么教你的吗?你这么些日子都干什么去了!”
冰玉一颗心都跳到了喉咙眼儿里。她最怕十三郎对她发火。
“你今天没吃饱饭吗?!软绵绵的简直就象一滩稀泥!到处都是漏洞、出手盲目、混乱无章!你自己说说,你若是这样和敌人对仗,就不说取胜了,你能保命吗?!你那一招‘雾里探花’,叫得上是‘雾里探花’吗?‘雾里探花’讲求的是虚实交错,出其不意,你那算是什么,左右晃两下就算行了?我走的这些日子,你都干什么去了?睡他奶奶的大头觉去了吗?!”
十三郎大声的咆哮了一会儿,冰玉委屈的说:“我......我真的每天都来练功....... 我已经尽力了.......”
十三郎的脸色到了极为难看的地步,平日里一张英俊的脸庞此刻显得竟然如此狰狞可怕!
“尽力?你这样就算尽力了?你看看你练的是个什么!....... 为什么用这种眼神看着我?!你觉得委屈是吗?你觉得苦是吗?你现在吃的苦,根本连我当初的一半都不及!你以为我这样做是为了好玩对吗,我这个人根本是个恶魔是吗?你以为我每天不睡觉陪着你到这断崖上吹风淋雨就是为了折磨你是吗?....... 回答我!”
冰玉再也不愿忍受下去了,她捂着脸痛哭起来:“那你要我怎么样呢?我已经尽了全力!”
十三郎狠命把她的手扯下来,扳起她的小脸,俯身狠狠瞪进她的眼里:“我要你怎么样?我能要你怎么样?我告诉你,再有四五年的光景,等你到十六岁,你的时间就到了。十六岁哦!那个时候你就得象其他人那样接单办案、去杀金主要你杀的人。那第一桩案子,就是你的考验,没有人会帮你,按照门规的规定,也不许别人帮你,你必须一个人面对强敌,生死都在你自己手上!那个时候,不会有我哄你、教你,你就象进了狼窝,不是你死,就是他亡!你现在这个样子,哪里有一点胜算?”
十三郎似乎这样还不够,他捉住她的手腕粗暴地把她拖到断崖边:“罢、罢、罢!我看这样的日子你反正也过的不情愿,反正早也是一死,晚也是一死,何必跟我受这个罪呢?!不如你今天就这么眼睛一闭,往下一跳,也就一了百了了!解脱了!”
一阵咆哮之后,十三郎恶狠狠地瞪着她。半晌,他终于放开了她,背对着她,仰面望向深蓝色的苍穹。
两人之间是死一样的寂静。
冰玉的眼泪默默的、源源不断的流淌下来。她觉得内心好苦。高山上的空气如此清新,她却觉得一阵强烈的窒息!脚下的深渊看起来深不见底,黑乎乎一片什么也看不见,可是现在在她眼里看起来却那么有诱惑力,仿佛那里有无数双手在向她招呼.....是啊,跳下去,就一了百了了.......
* * * *
冰玉果真朝悬崖迈开了步子。因为在那一刻,未知的未来、十三郎的咆哮,对十二岁的她来说都实在太过沉重了,压的她喘不过气来。
但是在她在她跳下断崖的一霎那,十三郎抓住了她的胳膊,然后把她给拉了回来。
十三郎的眼睛紧紧盯着她,仿佛想把她看穿、看透。他低声惊问:“为什么?难道对你来说,我这样一片苦心、逼你学武,比死还可怕吗?”
十三郎松开了紧梏她肩头的双手。他注视着她,后退了几步,再后退几步,最后,他无力地坐在了一块岩石上。他把脸放在双手里,似乎极端受挫。
在众人面前,十三郎从来没有如此灰心丧气过,尤其在冰玉眼里,他简直就是一个永远冷静的神灵,在他看似平静的眼睛深处似乎总有无限的力量和决心。可是现在,十三郎就象是被彻底打败了。
看着挫败的十三郎,冰玉咀嚼着十三郎的话。她突然开始感觉到那严格、苛刻的态度之后的另一层意思:希望、期待...... 或者是关心、爱护?就在那一刻,死亡忽然变得遥远,生的愿望仿佛是黑暗里的一个火光,先是一小个火星,然后在她眼前越来越明亮起来。
十三郎仍埋首于双掌之间。
他仿佛在自言自语:“难道是我错了?难道我一开始就错了?我以为我带你走上了一条生路。我以为这条路虽然痛苦,可是你终究能够活下来...... 能够生存下来,不是人活着的最终目的吗?可你为什么要跳崖?!难道我为你选的路比死还可怕?”
“是我错了!是我惹十三郎生气了,我愿意改!十三郎要我做什么,我就做什么!”
十三郎却伸出右手打了个手势,示意她不必再说下去。
他低声说:“你没有错。你活着,不是为我,而是为你自己,你有权选择自己的道路。错的是我。我一开始就看错了。平静的死去,或许真的比跟着我经历这样苛刻的磨炼来的轻松些。当初任你在世间自生自灭、然后等着投胎、轮回,可能才是最适合你的。这不怪你。这样的训练方式,能够忍受下来的不多.....就算你坚持下来,在金狼门不进则退的生存方式也未必适合你。”
冰玉扑在他面前,颤声说:“你是说......十三郎,你不管我了?”
十三郎站了起来:“我不该把你带进来,让你受这份罪。从明天开始,你就不用再来了。晚上好好睡。”说罢,他迈步向断崖下走去。
“你要赶我走?”
十三郎停顿了一下脚步。“不。进了金狼门的门坎、愿意做门主的徒弟,就等于签了‘卖身契’,你已经走不掉了,连我也没法让你离开。但现在在这里你是衣食无忧的。至少,你可以这样平平静静的过到......”
十三郎的话说了一半,瞥了她一眼,‘十六岁’那三个字,始终没有出口。似乎轻叹了一声,他径自下了断崖。
冰玉呆愣在高处不胜寒的断崖上,看着那墨色的背影消失在夜色之中,一阵无名的惶惑和无助突然袭来。他真的不管她、不要她了?
* * * *
隔夜,冰玉早早地跑到断崖之上。她期望十三郎说的,只是一时气话。她甚至期望十三郎对她发火:“你昨天表现遭透了,今天不练到天明不许住手!”可是她整整等了一夜,十三郎都没有出现。第二天晚上她又去了,可是十三郎仍旧没有来。第三天、第四天......
整整一个月,十三郎真的没有再过问她任何事,甚至也没有再罚过她蹲马步。
整整一个月,她甚至连十三郎的影子都没见过。
“冰姐姐!”
在金狼门南面的林荫小道上,她看见了一身艳红的冰宴。
冰宴转过身:“玉丫头?今天怎么有空闲到南苑来了?”
冰玉慢慢走近绚丽得耀眼的冰宴:“冰姐姐,你看见十三郎了吗?我去找过他。他房间锁着门......”
“前好几天他就出门了。你不知道吗?”
出门?十三郎以前出门之前都会交待她一声,至少要给她布置要练习的课程。
冰玉的心凉到了极点。
“你有什么事吗?是不是谁欺负你了?”
冰玉摇了摇头:“我没事。只是问问。”
冰宴娇笑起来:“那你想着十三那只恶狼干什么?他不在,不就没人罚你了不是?”
是啊,再不会有人罚她、督促她,也不会有人对她发那样大的火。他发火的时候,连他身边的白狼在她眼里都可以变得慈祥起来......可是,她现在却很想看见他对她发火......
* * * *
冰玉的惶惑,次日便达到了一个新高峰。
那天清晨,金狼门一个金牌弟子被人抬了回来。
这个叫印彤的金牌弟子,被人用一块木板送到了金狼门外。那名肢体不全的金狼门杀手的身上刺满了字,烙满了烙印,可想而知是受尽了折磨而死的。
对一个落网的杀手施行酷刑并不奇怪。一个被人追杀的人,捉到对方任何一个活口,都会想从这个活口嘴里知道,到底要杀他的人是谁。而要从金狼门弟子嘴里套取秘密,金银财宝是不顶用的,能用的,也只有严刑拷打这一个办法。
但把一个死人千里迢迢送上金狼门来,对于金狼门来说绝对是一桩耻辱。
这天,当几个弟子抬着面目全非的印彤从操场门口经过时,操场上的人不由自主都停下操练。场上一片鸦雀无声。
这天阳光灿烂。但死亡的阴影悄然拂过每一年轻弟子的头顶。
冰玉站在人群里,觉得一阵凉意顺着脊梁骨一直蹿到脚底......
* * * *
弯弯的月亮象一条小船,在薄薄的云彩中缓缓穿行。
夜风,吹来淡淡的春天第一丛杜鹃花的味道。
断崖之上,一个小小的身影飞舞不断,一把舞动的长剑映着如雪的月光,闪烁出点点光芒。
冰玉此刻汗流浃背,薄薄的春衫早已被汗水打湿浸透。最近几天,她一天都不晚的只身来到断崖之上练习,一刻都不间断。
十三郎昨天据说已经回到金狼门了。听说他的突然离去,是奉命替那个死去的金牌弟子收拾残局去。
有人曾说,如果十三郎能活着回来,那么十三郎手中的银牌就会为一枚金牌所取代。
而今天十三郎回来了。
那么,也就是说,从此以后,他正式挤身于金牌弟子的序列。
冰玉引剑舞动。
金牌弟子印彤的身影再次浮现在脑海中。当时那两个弟子抬着他从她面前走过的时候,风吹开了盖在他身上的草席,她看见了他被烙铁烫黑了的半边脸.......
“嗨!”冰玉大喝一声,翻身落地一剑挥下,完成了‘开天辟地二十四式’最后一式,也象是要把那张烫糊了一半的可怕的脸从脑海里劈开、劈去......
此刻的月亮躲进了云朵里,阴影缓缓的投向大地。杜鹃花的香味仍旧荡漾在空气中,和着青草的味道,在鼻子里似有似无的挑逗人的味觉。
黑夜。如此寂静的黑夜。
每天在夜幕下的断崖上操练,冰玉已经开始习惯夜的黑、月的寂寞。
冰玉站立起身体,长剑垂在她身体两侧。她深深的望着远山,让微风冷却她一身的热汗。
就在这时,她察觉到了什么。
这是一种直觉。
这种直觉难以形容。
不是因为她看到了什么、听到了什么、或者嗅到了什么,而是就是知道,她此刻,不是一个人在断崖之上。
冰玉‘倏’的回身,目光在身后搜寻。
十几步之遥,在灌木丛投下的阴影里,有一个黑乎乎的模糊身影。她看不清他的容貌,但仅仅看他的体态,她知道,那就是十三郎了,她的一颗心‘砰砰砰’的剧烈挑动起来。
十三郎缓缓从阴影里走了出来,目光落在她身上,令冰玉几乎无法呼吸。她喉头间仿佛堵住了一块疙瘩,什么也说不出来。呆立片刻,她忽然丢下长剑,飞身投入十三郎的怀抱。
十三郎有些惊讶,低头看着这个紧紧搂住他的女孩儿,有些不知所措。但那种惊讶只停留了一霎那,他忍不住伸手轻轻抚摸她的头发。她一头被汗水沾湿的、软软的头发贴在他手上。
好半天,冰玉抬起头来,小脸蛋上湿漉漉的,在月色里闪着光。
“十三郎,你不管我了吗?你真的不管我了吗?”
十三郎觉得胸前凉凉的,才发觉他的衣裳已经被冰玉的眼泪打湿了一片。他用拇指擦去她脸上的泪水,内心里有一个小角在不知不觉中被眼前那双绝望、又充满依赖的眼睛柔化。
叹了口气,十三郎轻声回答:“我既然把你带进来,自然要管你。”
冰玉的脸上露出如释重负的微笑,那微笑在初现少女娇态的脸庞上显得如此灿烂。她再次把脸埋在十三郎的怀里,仿佛害怕他又消失不见。十三郎的嘴角忍不住泛起一抹笑容,搂住她小小的头颅,感受到她娇小的身体散发出来的热气。
怀里传来小小的、有些哽咽的声音:“十三郎不生我的气了吗?”
“我不生你的气。”十三郎抚摸着她的小脑袋,“我不会生你的气的。我看到了,你练的很好。”
“真的吗?”
十三郎道:“真的。从今天起,我教你。此剑法讲求随心所欲,不教你如何提高功力、掌握特定的路数,相反,它指点你如何举一反三,能从一招变化出十招,求快、求精、求狠,能借对手的进攻演变出对己有利的招式。这套剑法,我会一点一点的教你,日后你要将学过的剑法于它结合起来,明白吗?”
冰玉点头应承。从今以后,她再不会抱怨练功有多苦、再不会害怕十三郎对他的咆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