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静谧的竹林，只有零星的鸟叫，偶尔的细细的叫声，孤伶寂寞，愈发现出林子的寂静空旷。
空中仿佛还能看见月亮的隐约的影。
晨曦如雾。
轻轻的马蹄声，由远而近。
“送君千里，终须一别。君雁预祝朱公子一路顺风，平安到家。”依旧是冷静自持的声音，眼中却有抹不开的怨。自从答应姝燕的那一晚起，她的眼眸就不再是秋水无痕了。就算容貌并没有太大的改变，但她也清楚知道，自己已经有了老态。她的眼神老了。
当日跳脱灵动的席君雁，已随时光远逝，永不可追。
“君雁……”皇上不舍。每年的这三日，总是最折磨他，却又偏偏是他最渴望的日子。每一次，都是他苦苦哀求，每一次，她都推开他。她的态度，一如既往的疏离，有着浓浓的恨意。但他知道，她还是深爱着他，否则她不会这样挣扎，不会这样痛苦。或许，直到他驾崩那一天，她心中的恨才能融化，直到那一天，她才会回到他的身边。“明年，我再来看你。”
转头，看向席红泪：“你真的不和我回去？”他以为只要席红泪知道了自己的身世，必然会和他回宫，恢复她公主的身份。但，出忽意料的，她拒绝了。或许，她继承了君雁的独立与倔强。
席红泪摇头。“我很想念西域。”她是在苍漠长大的孤鹰，怎么回去皇宫做金丝雀？江湖人，还是呆在江湖会好一些。西域的沙漠孤烟，神水宫，才是她的家。不是陌生冰冷的皇宫。
真正需要她的是神水宫，而不是皇宫大内。
皇上叹口气，语气苍凉。“现在我终于知道，为什么所有的皇帝都要自称‘孤家寡人’了。”是不是当皇帝，就不可以和心爱的人在一起？是不是当了皇帝，就必须放手让在意的人离开？
这一刻，他感到了刻骨的寂寞。他是皇上，却也是个失去所爱的可怜人。
“罢了，随便你。待有朝一日，你回心转意，就回宫吧。”
席红泪点头。只是心里明白，自己这一世，都不会回去那个地方。撇开西域神水宫，那个地方只会是个漂亮的笼子。
皇上用整个神隐城的人命来牵制席君雁，无非是担心她找机会去如黄鹤。但心里，恐怕还是不放心的。他只是利用了席君雁的善良，但那些人毕竟只是“旁人”，难保她一念之间，为自己打算。要是有席红泪在皇宫里，席君雁担心自己的女儿，自然不会再有异心。加上对女儿的牵挂，时间久了，终有一日，她会放下他们之间的恩怨。
只是在那之前，席红泪不要想再离开皇宫半步。或许十年，二十年，或许皇上终于等得不耐烦，要用她的安危来要挟席君雁。
伴君如伴虎。这种“朱门恩怨”不适合她。
她自然是有多远，走多远。
皇上最后深深凝望席君雁一眼，这一眼，仿佛要将她的容貌永远刻在心上。虽然她带着面纱，但他不会忘记她的容貌。对他来说，不管这个女人变成什么样子，在他心里，永远都记得当年江南的第一眼。
那一眼，结了情缘，叫他心里再没有别人的影子。也是那一眼，结了孽缘，叫他们互相伤害折磨数十年。
终于，别过眼，策马而去。
生怕走得慢了，会忍不住回头，会忍不住留下来。
狂奔的马蹄声，仿佛声声都踏在席君雁的心上。泪悄悄聚在眼中，越来越多，却终于没有流淌出来。
金色的阳光，穿破晨曦，落下束束光影。
“我也要走了。”席红泪假装没有看见她眼中的泪花。师父已经到顺天府好几日了，她也是时候要回去。
“你怨为娘的，是吗？”虽然明白了自己的身世，但由始至终，红泪都没有叫她一声‘娘’，也没有认回爹亲的打算。在她心里，始终是对当年的事无法释怀的吧？作了十九年的孤儿，没有父母的疼爱，一定也是吃了很多苦的。“就算你嘴里不说，心里也是怨我的。但当时，我确实是迫不得已，只能把你留在那里。之后，我为了不让他知道你的存在，刻意压抑自己，逼着自己不去找你。我……”
“我没有恨你。”席红泪冷冷打断她的话。她是想知道自己的身世没错，但那只是天性中追跟溯源的好奇，并不代表她有个痛苦可怜的童年。神水宫上下大都是收养来的女子，她并没有受到什么轻视，或者虐待。相反的，有师父照料，还传授武功，她很满足。
现在，她已经见到了自己的生命之源。这样错综的爱恨，他们根本就沉浸在自己的世界中，要是她这个“女儿”并没有被留在西域，现在也只是让他们互相折磨时多一个“工具”而已。他们太专注于自己的世界了，她插不进脚去。很难说，是作为孤儿比较痛苦，还是和这样的父母生活在一起比较痛苦。
之前或许还有渴望，但见到席君雁，知道事情来龙去脉之后，她忽然发现，这个站在自己眼前的女子，只是一个和她有血缘关系的陌生人而已。
让她忽然很想念师父。
“红泪……”席君雁终于泣不成声，“对不起，红泪。这几日，我对你刻意地冷漠，并不是不疼爱你，只是不想让你被他利用。”只要她表现得对红泪越是冷漠，皇上也就越不会强求红泪入宫。相反，若是她真情流露，恐怕红泪会被他牢牢攥在手里，成为牵制她的工具。只要她一天不低头，红泪就一天脱离不了他的掌控。
她只是想保护自己，保护女儿而已。
“没关系。”红泪轻轻回答。她从来没有想过自己的亲娘还活在人世，更没有幻想过什么抱头痛哭着母女相认的场景，也没有想过自己的亲娘应该怎么对待自己。她的心很冷，很硬，不会痛的。只要不说，就不会痛的。所以，没关系，真的没有关系。“我要上路了，师父还在等我。”
席君雁从怀里掏出一样东西，塞到她手里。“娘没有什么好给你，除了这个镯子——和你那个是一双一对，就好像爹娘陪在你身边。”
稀红泪猛地抬头，眼中精光闪过。
在她手掌中的，竟然是黑皓镯，和她腕上那只一模一样的黑皓镯。
第三只黑皓镯！
“原本，我留着它，是想做将来相认的表记，现在就一并给了你。我和他不能在一起，好歹让这对镯子双双对对……”
收好镯子，席红泪翻身上马。“我要走了——你保重。”
“红泪！”
听到身后的轻唤声，她却没有回头。她不打算入宫，也不打算留在神隐城。上一代的恩怨，她不愿牵涉进去，那里有太多的恨和怨。况且，她的心，已经完全被这第三只黑皓镯搅乱了。
马儿越跑越远，终于没了踪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