舒夫人坐在一边,一如既往的镇定。脸色温和,神态自如,仿佛之前无数个黄昏一般。就好像,她是在自家的厢房,和与自己交好的女伴在一起。只有微微歪了的凤钗隐隐显示出她一路的颠簸,只有她攥住一片衣裙的左手,体现出她心中的惶恐不安。
那只手的手心,已经完全被汗浸湿。
席红泪也只是有些郁闷地看着突然出现的舒夫人。她是聂怀谷那个奸臣带来的——只冲着“聂怀谷”这个名字,席红泪就绝对不敢掉以轻心。况且……这个舒夫人的手段,她也是领教过的。
而那个奸臣,则早就闪得有多远就多远。
唉,又不是不知道,她昨日才纹身,现在还火辣辣地疼,必是心情不好,怎么还领了这个舒夫人来?
“舒夫人,”身为主人,再怎么不好客,也不能就这么把客人独自撇在一边。随手倒出茶来。“请用茶。”这位客人身份敏感,她也不方便唤丫鬟来招呼。想来聂怀谷就是为了这个,才直接把人带到她房间里的吧?
“不见妹妹数日,妹妹倒愈发娇艳可人起来。”微笑着,接过她递过来的茶杯,舒夫人细细打量她。
席红泪深呼吸——自从上次在城外悬崖受伤,她就大伤小伤不断,纵然年青女子身体也算健壮,恢复得也快,但自己的情况自己还能不知道?比起数月前在舒府,她确是消瘦了不少,气色也大不若前。没有个一两年时间,是补不回来的了。
舒夫人这样说,怎么是场面上的话,但她那声“妹妹”,还是让席红泪心中一沉。俗话说,善者不来,来者不善。
不过,上次被她点过哑穴,这次还敢登门,恐怕不是一般“来打个招呼”这么简单。
“夫人不远而来,不知有何贵干?”
“妹妹还是这般直爽。”舒夫人微微一愣,放下手中茶盏,“是这样的,今日我家大人上朝后,至今未还……”
“他不在这里。”席红泪冷冷截断她的话。原本以为,她此番来,能有些什么正事的。却不料,还是这些兜转繁复的桃花债。真是好笑,那舒洛言,又不是没有别的去处,就她知道的,就有烟水楼,还有旁的她不知晓的,真正狡兔三窟。
如今,他的夫人却来她处讨人。
待要挥袖送客,却被舒夫人抓住袖子:“妹妹误会了,我并不是这个意思。我家大人,是被皇上关押了!”心一急,几乎是叫出来的,更顾不上对当朝天子的不敬之语。
席红泪怔愣。一时之间,好像没有听明白她的话。
“午时有圣旨下,称我家老爷‘窃弄威柄,神迹俱恶,其心愚鄙’,竟要于三日后斩首。”
犹如一道晴天霹雳,将席红泪震住。
皇上要斩舒洛言?!
“窃弄威柄,神迹俱恶,其心愚鄙”——这算是什么罪名?
“二皇子的事情,我也是知道一些的,怕是为了我夫带皇子去了烟水楼的缘故。要不是适才那位公子将我救出,此刻我只怕也是寸步都离不了府的。”她没有提到,皇上要的是舒洛言的命,虽然没有怎么为难她们这些女眷,但也是派兵看守舒府。是不打算追究,还是容后再发,都是未测的圣意。
要不是刚才领她来的那位公子自称是舒洛言的好友,冒险将她从府邸里救出,她现下也只能在房间里一筹莫展。
“……那你来见我……”仿佛回过神来,席红泪想到她此行的真正目的。聂怀谷怎么会“正好”在舒府救人?就算是巧合,他又为什么要救人?——可别告诉她,他打算日行一善。
救了人,还送到她这里来?
想到聂怀谷和舒洛言的“局”,她忽然醍醐灌顶。
“求妹妹施以援手,救救我家大人!”
“我?”她冷笑,“怎么救?”二皇子在烟水楼,为女色所惑,这事儿已经传得沸沸扬扬,满城皆知了。皇上也定是恨伤了心,但二皇子却罚不得,至少不能罚在明处,否则岂不是承认了这码事?所以便迁怒了“中间人”舒洛言,胡乱编个名目,将他治罪。
“那位公子说,这世上能救我家大人的,就只有妹妹。”紧拽住席红泪的袖子,舒夫人只管哀求。圣旨既发,她娘家的人也断不敢再为他说话的。那公子说,这世上就只有席红泪能救出她丈夫。纵未知真假,也只得这一个法子。
席红泪冷嗤一声。“他叫你去死,你也去吗?”真是奇了,这世上怎么还有人会相信聂怀谷的话?亏她还是堂堂侍郎夫人,是官家女儿,官场如何,一早窥得几分,怎么这么糊涂,向她这个平头百姓求救。
皇上金口一开,圣旨下,哪里还有商量的余地?
“自然去死!”舒夫人咬牙,“只要我家大人得保平安,那也值得的!”她不在乎富贵荣华,也不用锦衣玉食,只想和良人平安一世。生死阔契,与子成说。那对她而言,反而是福。若是老天不愿,非得一命换一命的话,那至少,她的良人可以安稳活下去。
“夫人太看得起我了。”她自问不是大罗神仙,世上万物也非因她而生,世界也不是围绕她旋转,她又凭什么叫皇上收回圣旨?难道要她去劫法场?舒洛言分明是在诱她入宫!想他为官多年,又怎么会不知道其中厉害关系,引皇子向烟花之地?
他竟用自己的命,迫她入宫!难道他的命,是这般不值钱的么?难道他妻子的安危,是这样草率的么?
难道她席红泪余下的大半生,是与他半点无关的么?
席红泪只觉得身子有轻轻的颤抖。
舒夫人扑倒,连连磕了几个头,哭求哀哀:“求妹妹救我家大人。”
她却只是狠心,视而不见。
“好妹妹,你对我家大人之心,我也知道,你必不忍心见他就这样死了,”舒夫人像是下了极大的狠心,“只要妹妹能救出他,我……我愿请他修书一封,下堂求去。妹妹和我家大人,就是神仙般的一对新人!——如何?”
席红泪瞪大眼,看眼前哭得梨花带雨,却说出铿锵之语的舒夫人。
这世上,原来最爱他的人,是他的夫人!
最爱他的人,是他的原配夫人!
“妹妹慈悲!”又俯身,重重磕了三个头,“救救我家大人!”
席红泪只觉得喉咙如火一般烧,全身却似麻木,没有半点感觉:“……舒洛言可知你来?”
“妹妹只管放心,今日之事,是你我之间的约定,他决不会知道。”
沉吟片刻,脑袋里只是嗡嗡做响。“你走吧,我知道要怎么做。”
“你会救他?”舒夫人好似看到一丝希望。
“这是我的事情。”她轻轻道,只觉得疲乏。她如今已是神水宫宫主,再不得越雷池一步。况且,明知那是他的局……
舒夫人站起身,看她一眼,张了张嘴,却是欲言又止。顿了顿,最终向门口走去。久跪后的腿脚不甚方便,曳地裙裾蹒跚踉跄。席红泪抬头,望一眼她的背影。
渐落的夜色中,她的肩是颓然的伤心。
生死阔契,与子成说;执子之手,与子偕老。这是世上最浪漫,却也是最难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