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日午后,沉闷的空气。
天气阴沉,山雨欲来风满楼。
纤白的指尖拈一粒棋子,稳稳落在棋盘上。
“好一招‘仙人指路’。”中年男子抚须而笑,眼中尽是欣然快慰。“难得红泪有这样好棋艺,真叫寡人刮目相看。”
抬头静静看眼前的男子,眼神是一贯的淡定,波澜不兴。“父皇谬赞。”好棋艺吗?她从不觉得。过往她只与师父对弈,输多过赢。师父笑她对弈时一贯不专心。是不专心,还是不喜欢?她知,师父是借对弈,传她布局合围之术。她很用心地学,但一向都说不上“喜欢”二字。
她的棋艺不及师父,更不如师父能看破人心,决胜千里。若师父要杀她……
不要说师父,就连那个他,她又何时赢过?
“你的两个皇兄,棋艺较之于你都略逊一筹。”皇上拿起棋子,一边研究棋局,一边道:“今晨你五皇叔来探朕。自从慈燃遇刺后,举朝上下都非常关心太子之位。其实,朕一直都希望,朕的江山由寡人与你娘的孩子继承。这些年来,不管朝臣如何上奏,朕都未封太子,一直都在等你娘回心转意。”棋子轻轻落在死角,像是不甘心地挣扎。
一年又一年,不顾臣子的劝戒,只是在等君雁回到他的身边。
可是光阴不等人,纵是他仍愿意等,江山却无后继之人。
慈燃已殁,慈焴重病卧榻,若风中残烛。他子嗣之中,竟无合适太子人选。
以他的年纪,真的还可以有别的孩子吗?或者是最近一连串的打击,叫他心灰意冷,倍感疲倦。
席红泪抿一抿唇,深深呼吸,却只觉得沉闷。在宫中愈久,就愈发觉得如同跌入泥泽,只会越跌越深,直至没顶。
对皇上来说,爱情到底是什么?这样固执,不愿放手,用所有一切可能来挽回。却只是徒增这十余年的伤心烦恼。
或许,真的应该放手的。
目光落在一边案上的碧水剑,剑光霍霍,寒气迫人。这古剑是经过多少代主人,才由他的手,交到她手中?而明日,明日,她就要重新交还……上一次,是“还君明珠”,这一次,却是他亲口讨还。此中种种,恍若隔世。这剑,是否已勘破红尘,不懂伤心?
“近日海寇猖獗,各地又有暴民造反,内忧外患。朕时感心力交瘁,力不从心,真的是老了……”
“治水之道,疏通为上,筑坝围堵则为下。若百姓丰衣足食,又有谁愿意去与朝廷为敌?派兵镇压犹如筑坝围洪,决非上策。”
“哦?”皇上一愣,神色已露不快,“难道红泪认为寡人治国无方?!谁不称道我大明朝国富民强,众安道泰?——哼,那照你看,倒要如何才好?”
席红泪微微叹气。皇上就是皇上啊。
屋外雷声隆隆,雨渐下。
梳疏落落,如女子无语凝咽。
她低头装做专心于棋局。“红泪妄语了,我于国家大事,是无权亦无才。”
皇上眼中闪过精光,手中把玩棋子,若有所思。
许是窗户没有撑好,大风涌入室内,将桌案上一叠纸笺飞散。宫女上前,收拾起一地笺纸,又要收起案上闲置的碧水剑。“住手!”席红泪眼角瞥到她的动作,指间的棋子已飞弹去,撞开宫女的手指,“不要碰它。”
“什么剑这样重要?”皇上兴味。
“……那是要还给别人的。”眼见宫女退开,她才答。她的手指,比思想更快。
“‘别人’?”皇上颔首而笑,“说起来,你也已经是花嫁之年。舒侍郎才华出众,是国家栋梁。若能结为夫妻,倒也是一段佳话。”
席红泪瞪大眼。
一道闪电滑破苍穹,有片刻闪耀。雷霆仿佛印到心上。
皇上眼中是对她满满的宠溺。她却同时看到杀意。他是一个父亲,也是皇上,他的父爱决非平民百姓的父爱。
皇上话未完:“……至于舒洛言的原配,若她深明大义,朕准许她为妾,一生侍奉你。否则,不明妇德,赐死亦不可惜。”
雨终于磅礴而下,如有人击破了天空。
一室昏暗。
宫女匆忙掌灯,烛光摇曳间,令人窒息的隐晦。
她想到皇上之前提到的传承困扰,忽然明白。他是怕她会有朝一日离开,所以急着将她与舒洛言的关系作实。即使将来爱情逝去,舒洛言再无法纤绊她,她却不能抛下自己的丈夫不顾。
将手抹过棋局,打乱所有胜负交错,一如她自己的命运。
眼前仿佛闪过舒夫人的脸。这个世上,最爱舒洛言的,是他的原配夫人。
想起他们明日的约定,即来的了断。
皇上的笑颜,令她心生寒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