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是那处湖心的水榭。
此刻,大厅中灯火通明,四下里却看不到半个人影。
众人沿着栈桥来到大门口,便都不约而同地停住了脚步。
等待了许久,厅中才传出宫子玉的声音,“帅伤情,你进来。”
帅伤情怔了怔,应了声“是”,缓缓迈步而入。
厅中并无旁人,显得十分空荡。宫子玉独自坐在一张宽大舒适的楠木椅中,陪着他的只有面前的一杯茶,一本书和满厅闪烁不定的烛火。
可能是因为刚刚起来不久,他只穿了一件月白色的中衣,一张脸在明亮的烛光中看来仍透出一种惊心的白。风自厅外一阵阵地吹进来,吹得他身上的衣裾一起一伏。帅伤情远远望着,心里不知怎么突然生出一种“人生真是寂寞如雪”的伤感来。
直到来到桌前,他才停住脚步,躬身施礼,低声道:“参见老祖宗。”
宫子玉一直目不转睛地看着他走近,此刻才轻轻点了点头,缓缓道:“不必多礼,坐吧。”边说边上下打量着他,略显疲倦的脸上忽然露出一丝温和的笑意,“没想到你真的将他带回来了。”
帅伤情望着他的笑容,只觉心里一热,一时倒有些语塞起来,良久才开口问道:“你……近来身体还好吧?”
宫子玉微笑,“还好,”停顿了一下,又道:“你我之间,有些话就不必说出来了……你刚回来,想必也累了,先回去休息一下吧,有话咱们以后再说。”
帅伤情站起身来,看了看他有些疲倦的容色,犹豫了一下,终于还是忍不住低声道:“我也不知道自己这样做是对是错……也许我应该替你杀了他,而不是把他带回来……”
宫子玉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他。
帅伤情咬咬牙,索性一口气说了下去,“子玉,咱们相处这么多年,我难道还不知道你的脾气秉性?从来你就是要强拔尖惯了的,凡是你看上的东西,哪一样容得它逃出过你的手心?你又那么自负,凡事都放在自己心里,从来也不屑对别人说,焉知你这病就不是因此加重的?……这些年来,凭着咱们的武功、心机和势力,也可算是为所欲为了。但这世上总有些事是强求不得的,你这样子玩火,只怕终有一天会伤到自己的手,值得吗?!”
宫子玉默默听着,仍是不言不动,他的眼神却变了,变得出奇的亮,也出奇的冷。
帅伤情接触到他的眼光,终于颓然住口,摇头叹道:“这些话我已经憋了好久了,今天是不得不说……你不愿听,我也算是尽了做朋友的道义,你要如何处置,就悉听尊便吧!”
长时间的沉默。
宫子玉以手抚额,脸上的倦意更浓,半晌才用低不可闻的声音道:“如今怕也只有你还敢对我说这样的话……罢了,我也累了,你先退下吧。”
帅伤□□言又止,长叹一声,转身退了出去。
宫子玉目送他的身影出了厅门,才又开口吩咐道:“你们都各自休息去吧。”
众人陆续散去,只剩下云十三郎独自立在阶下。
厅中再也没有声音传出,大开的厅门仿佛一张怪兽的巨口,正在默默地等待它的猎物自己送上门来。
也不知过了多久,云十三郎终于拾阶而上,缓缓走了进去。
大厅中灯烛明亮,桌后的椅子上却没有人。
云十三郎微微一怔,四下一望,目光突然停留在通往水榭厅外的露台上。
从厅里的这个角度望出去,可以看见大露台的全景。
夜空是紫蓝色的,星光灿烂,风并不小,宫子玉站在露台上,手扶栏栅,遥看远处的城中灯火。
云十三郎心里一动,也迈步出厅,在离他不远处停了下来,这才发现露台上还放了一张桌子,桌上摆了两只玉杯和一个酒坛子。
此刻,杯中已斟满了酒,酒是琥珀色的,光泽柔润如宝石。
听到了他的脚步声,宫子玉缓缓回过头来。
他俩人都是那种用眼睛的时候远比用舌头的时候多的人,但不知为何,此刻他们又都在有意回避对方的目光。
云十三郎走到桌前,伸手拿起酒杯一饮而尽,开口叹道:“好酒!”
宫子玉但笑不语。
云十三郎又为自己满上了一杯,才抬眼向他望去。
也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两人的目光终于相遇,就宛如刀锋相接,两人的眼里,都似已逬出了火花!
宫子玉摇了摇头,低声道:“好怨毒的眼神!看来你什么都知道了。”
云十三郎冷笑,“以你的心机,当初就该料到会有这么一天的吧?”
宫子玉微笑如故,只是那笑容中仿佛带了丝淡淡的嘲笑挖苦之意,“也许我是什么都料到了,只是没有料到你会这么绝情,翻脸简直比翻书还快。”
云十三郎沉默片刻,目光转向别处,淡淡道:“想不到你还这么会说笑。你我之间有何情可言?要有,也只是仇恨!”
宫子玉无语,良久才叹道:“好硬的心肠!我当初果然没有看错你,如果由你继承了我的衣钵,‘鬼王牌’也许会更加厉害也未可知。”停顿了一下,目不转睛地盯着他,缓缓问道:“告诉我,在你失忆的那些日子里,是否有种解脱之感,可曾拿我当作过朋友?……我只希望你说真话,别昧良心。”
云十三郎避开他的目光,半晌才低声道:“有时侯知道才痛苦,不知道反而愉快……只可惜有些事既然发生了,就永远也无法改变!”
听了他的回答,宫子玉没有任何反应,只是那亮如寒星的眼光渐渐黯淡下来,淡如秋之霜月。
云十三郎情不自禁浑身绷紧,等待着他势如雷霆般的发作,但宫子玉却只是走回到桌前,伸手取过那坛酒,对着嘴直灌了下去,清亮的酒水顺着嘴角淌下来,就象是一串串珍珠。
只片刻间,一坛酒就已见底,他抬手将空了的酒坛扔进湖中,慢慢转过身来。
当他回过头来时,云十三郎看到的只是一张平静漠然的面孔,紧抿的嘴角带了种冷酷坚忍之色,刚才那个曾经微笑如水,又似乎带着点儿伤感的宫子玉仿佛从来就不曾出现过!
两人对视片刻,宫子玉才又垂下眼帘,微微地笑了,那个微笑,说不出的寒凉。云十三郎可以明显地感觉到刚才还存在于他俩之间的那种少有的坦诚正迅速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无法穿透的疏远和冷漠。
周围的空气也似乎渐渐凝固起来。良久,宫子玉才又开口道:“你这次回来,打算怎样报仇?”声音冷冷的听不出什么情绪变化。
云十三郎的脸在夜色中看来异常苍白,眼神中却有一种坦然和决绝,“我想来做个痛快的了断,只是在你我之间,不再牵连到其他的人……如果死在你的手里,我不会有任何怨言,也请你不要再因此伤害我的那些朋友!”
宫子玉闻言,抬头看了他一眼,唇边掠过一丝仿佛洞悉了所有世情的淡淡笑意,喃喃道:“原来你是想死!”
云十三郎浑身一震,似乎被他一言惊醒,直到此刻,他好像才猛地觉察到自己内心深处藏着的这个念头——原来竟是这样的啊!原来自恢复记忆以来,他就已经生出了这样可怕的求死的念头!是因为厌倦了这些无尽的争斗和仇杀,还是因为想要逃避?是怕因此对不起那些已经死去的亲人吗?还是只想求一个最终的解脱?……他怔怔地想着,脸色煞白,头却在一霎那间又开始不争气地剧痛起来!
宫子玉一直在冷冷地看着他,见他突然双手抱头,疼得额上都渗出了冷汗,眼中闪过一抹冷酷的笑意,缓缓道:“就算我答应了你的要求,你以为整件事就可以这样结束了?……你还真是天真!你死了,你的那些所谓朋友还是会千方百计为你报仇。江湖上的恩恩怨怨哪有如此简单,有的事是不死不休,有的就是死了,也还是休不了!”
云十三郎强忍头疼,抬眼看着他,咬牙问道:“那你想怎样?”
宫子玉冷笑,“前些时侯,你们的那些伎俩也使得差不多了吧,现在也该轮到我这边出手了,这就是轩郁风所说的‘礼尚往来’!……你是否有兴趣见识一下我的手段?”
云十三郎接触到他那冰冷无情的眼神,情不自禁打了个寒颤。
宫子玉却仿佛已失去了再谈下去的兴致,缓缓转过身向大厅中走去,边走边头也不回地道:“放心,我会让你见识到的,而且绝不会让你等得太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