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北的心跳开始加速,同时他又觉得自己的一颗心都快停止了跳动,他深深地呼吸,然后翻身下马,他强自镇定心神,他想冲进家门,可是他腿软的几乎不能成行——他怕看不见他的母亲。
他很害怕,害怕长孙舞槭所说的一切不过都是一场幻梦,经历过先前的那一点点挫折后,他原本便不坚实的自信此刻更是散落的无迹可寻,他已经清楚地意识到现实往往不是那样美妙……
近乡情更怯。
好在他母亲已经闻声摸出了院门,“北儿啊……”她轻唤,满是皱纹的面上漾满了慈祥的笑意。
“娘!”林北脚下一个踉跄,忽觉鼻头一酸,几乎就要落下泪来——他母亲穿的还是旧日那件褪了色的青布窄袖短襦,一条又肥又黑的扎脚裤子,她老人家甚至连一件像样的外裙都没有……他觉得自己真不是人,二十年来竟然让母亲一直忍受着这样窘迫寒酸的日子!
“傻孩子,哭什么!”老太太听到儿子的窸窣的声音,一面数落儿子,一面也抬起袖口,悄悄地抹着眼睛。
林北嘿嘿傻笑,一双手也不知放在哪里合适,他一会儿拍拍他娘,一会儿搔搔脑袋,一会儿又低头整理衣衫……在他母亲面前,他似乎变成了一个什么都不懂的孩子。
倒是林老太太首先平静下来,她伸手握着儿子,笑纹深深:“北儿啊,我放心啦,你媳妇儿人很好,对我也好……”
林北这才猛然想起了长孙舞槭,他跳起来一拍脑袋,向身旁忙忙地叫:“呀,我怎么把这事儿给忘了?孩儿真是猪脑子!”说话间,连忙将他母亲扶正,轻声道:“娘,您看我带谁来了?”
老太太睁大了眼睛,茫然地四下里乱看,她当然知道自己什么也看不见,只是习惯罢了,于是又伸出手来向前方探索着,口中只是笑道:“莫非是你那位‘好朋友’吗?这位姑娘……”
她没有再说下去,因为长孙舞槭已经上前握住了她的手,柔声叫道:“林伯母,您好!”
老太太这才真的愣住了,她显然没有想到儿子竟然带回来这样一位女子,她虽然眼盲无法视物,可是年轻时代的老太太也是长安城中数一数二的人物,也是见过世面的人,单单听听这姑娘的声音态度,摸摸这姑娘的凝脂柔荑,她也能够断定这姑娘出身名门,非一般人可比!
她不知道她的儿子怎么会结识了这样的姑娘,并且还关系匪浅,否则,这样的姑娘,自有自己的教养身份,怎会与人轻易回家?
这样想着,老太太便如同被蛇咬了一口一般,猛然抽回了被长孙舞槭握住的双手,她垂着头,眼神混浊,只是喃喃地笑:“姑娘,我老婆子粗手粗脚的,莫要蹭坏了你……”
听了老太太的话,再看老太太的神情,长孙舞槭已然明白了□□分,她伸出手去,再次握住老太太的手,却不说话,只是拿眼睛看着林北,含笑不语——原来,他母亲也同他一样,自有自己的骄傲,自有自己的自卑……
“娘!”林北拖长了声音叫,他当然知道他母亲的心思,一张俊面刹那间涨的通红,但是看见长孙舞槭那样落落大方的神情,他只好向他母亲面红耳赤地解释:“娘,不碍的,这位姑娘便是长安长孙府的大小姐长孙舞槭,她,她是特地来看您的。”
“林妈妈,阿槭向您请安了。”长孙舞槭不知怎的,听了他的话,似乎得到了一种认可,面上一红,连忙矮下身去重新行礼。
“长孙舞槭,长孙舞槭……”老太太下意识地重复着,面上神情变换,仿佛在咀嚼寻找一个失落许久的故事,然后,她的眼睛忽然难以置信地睁大,她焦急地握住长孙舞槭的手,焦急地在她脸上,身上抚摸,老太太颤声呼叫:“阿槭,阿槭,是你么?是你么?”
“是我啊,是我……”林北,舞槭二人被老太太突如其来的激动骇了一跳,不由得面面相觑,最后还是长孙舞槭拍着老太太的后背,柔声安慰她:“林伯母,我们进屋里去吧,阿槭给您敬茶……”
林老太太笑着,应着,一双手只是抓着长孙舞槭不放,眼里盛满了快活的泪水。
林北在二人身后跟着,心中也是快乐和满足——只要能让他母亲高兴,让他做什么都值得!
可是同时,他心里却越来越疑惑,他母亲到底是什么样的身份来历?她是怎样认得长孙世家这样的高门大户并且竟然结成了儿女亲家?她又为什么会这样喜欢长孙舞槭呢?
其实,这些疑问含在他的心中早已不是一天两天了,自从他母亲日渐衰微,自从他知道自己有一个未婚妻子,自从他知道自己的未婚妻子竟然是天下赫赫有名的长孙府大小姐长孙舞槭之后,这个疑问便在他心中种下了,可是,他不敢去问他母亲,他父亲去世的早,他自小在母亲的严厉之下长大,除了偷偷学武这件事,对母亲的话向来是言听计从,他母亲不愿多说的事情,他便一个字也不多问,虽然他被这些秘密折磨的日复一日的焦急、忙乱。
正胡思乱想间,忽然一声熟悉的轻嘶传了过来——竟然是他家的老马“青耳”!
林北不由得又惊又喜,连忙奔过去抱住青耳的马头,又是抚摸又是亲吻,口中不住叫道:“青耳,青耳……你也回来啦?你的伤好了没有?你还疼吗?让我看看好不好?”
他自小与青耳一起长大,感情深厚,前不久因为求亲的事情害它受伤,继而又将它托付他人,心中一直怏怏不乐,此时突然在家中看见它,不能不说是惊喜万分!
青耳听到他的声音,马头高高地扬起来,并且用马蹄轻轻扣打着地面,像是在跟他招呼一般,看见林北搂抱着自己自责,它“咻咻”的轻嘶着,一双纯净的大眼睛柔和地闪动着,还不时用脖子在林北脸上身上亲昵地蹭来蹭去,显然看见林北,也是十分高兴。
林北给它拱的心里毛毛地发痒,手指放在唇边做了一个嘘声的动作,低下头来仔细地翻动检查它的毛皮,只见它显然经过了精心的护理,原先的伤痕早已愈合,而且毛色浓密,骨骼坚实,骨肉也更丰润了些,林北见它无事,心情大开,正想说话,却忽然看见青耳的脖子上不知何时挂了一只非常漂亮的紫金铃铛,随着它脖子的摆动,偶尔击出几声清脆的鸣声,十分动听,知道是那红衣少女所为,心里对她甚是感念,忽然想起那个女孩也是这样清脆活泼的声音,却不知道她现在怎样了?
就在他这样发怔的时候,却见一个白衣白裙的小姑娘向他请安行礼:“姑爷,老夫人请您过去呢。”
林北让她这一声“姑爷”叫的面红耳赤,不由晒然笑道:“好姑娘,莫要如此称呼,林北……林北实在承受不起……”
那小姑娘抿嘴一笑,圆溜溜的大眼睛瞪着,转身翩然而去。
林北又依依不舍地趴在“青耳”耳边说了几句话,又晃了晃它脖子上的铃铛,才慢吞吞地走进屋去——
高粱酒,红米饭,还有三碟青素小菜。
一碟清炖豆腐,一碟开水白菜,还有一碟葱油鲜笋,都是他母亲亲手所炒,也是他向来的最爱。
林老太太在上首正襟危坐,左手边是同样满面恭谨的长孙舞槭。两个小姑娘垂手在不远处站着,看见他进来,笑了一下,都慢慢躬身退了出去。
“北儿。”林老太太神色肃然,一双盲目中此刻却仿佛精光四射:“为娘的心愿已了,阿槭是个好姑娘,你这便再去长安,向长孙先生提亲吧。”
“什么?”老太太此言一出,林北二人甚是吃惊,不由脱口辩道:“这,这未免太快了吧?”
“怎么?”林老太太语调提高,盲目自他面上扫射而过,凌厉威严:“你不愿么?”
林北被她吓得不敢答话,只好硬着头皮哼了一声。
老太太摆摆手,面上神色迟缓,终于叹了气道:“阿槭十七岁了,你也过了弱冠之年,还等什么呢?”
“是。娘说的是。”林北的脸热极了,他垂着头不敢去看身边的长孙舞槭,可是他猜她的脸上一定也像他一样,红涨的难看。
同时,他心里感到一阵又一阵的茫然,好像这求亲成亲的事并不是真的,也不会成为真的,那么,他还去做什么呢?
他心里茫然,那边长孙舞槭同样是满心的不好过,她长这么大了,可是从来没有哪件事是自己做主,她虽然端静平和,可是她不愿意做命运的傀儡,她想拥有自己的世界——虽然她从来没有感受过外面的世界,她其实有时候真的很羡慕自己的妹妹阿旁,可以那样自由自在,任意飞翔……
她的眼眸中,一丝委屈与无奈便无可避免的溢了出来,而林北,却恰巧在这时候抬眼——二人目光接触,心里都是一片冰凉——
原来,她果然是看不起我……他这样想着,也说不准是失望还是欣慰,似乎这个结局早已在他预料之中似的。
又是偏见!她的心中更加荒芜起来,为什么他总是用这样的眼神看我?为什么在他心里我是这样一无是处?
她忽然站起来——她看见了老太太眼中的犹豫,也看见了他眼中的询问——看来,他们母子还有话说。
“林伯母,请恕阿槭失礼。”她谦恭地行礼,嗓音清明如明月当空。
屋中一时陷入了沉默,林北看见母亲神情闪动,几次欲言又止,心中疑惑,试探性地叫了一声:“娘?”
“哦,哦……”老太太点头,似乎突然惊醒了一般,敷衍地应他,仍不说话。
林北心里突然一慌,他母亲有什么事情瞒着他呢?
“可惜,他当时没有多问一句,可是,便是他多问了这一句,命运真的便能扭转吗?”青年唇角勾起一抹嗤笑——这个问题他痴缠了十年了,如今怎么还是牵扯不清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