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幡飞舞,丧乐如哭。
林北在青烟袅袅之中挺直了身子。
他不能哭!
即便他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娘就这样也化成一缕青烟,一抹孤魂……可是他还是不能哭!他娘一生刚烈,最见不得男人流泪,所以不论什么境况,他都要咬紧牙关,扬着头走下去!更何况他母亲心愿得偿,走的安然而圆满,他还有什么可抱怨呢?
眼下,他最该做的,便是带着他母亲最大的希望,和他林家唯一值钱的一支金凤珠钗,再去长安提亲——母丧未过,嘿嘿……
他喑哑着冷笑,不知自己是孝还是不孝?
火光慢慢地黯淡下去,黑暗之中,只有林北孤独而长久地站着,夏夜的长风清透,吹的他的心莫名的抽痛,他想说话,他想唱歌,他想一醉方休……可是他身边一个人也没有——长孙舞槭早在到达的当天便走了,想来是住不惯这乡野草席,蚊蝇遍地;邻居们已经陪了他一整天,这时都各自散去了,不远处,只有青耳同样落寞孤寂的身影剪在月光里,还透着几丝热气。
直到最后几点火光也不甘心地挣扎着熄灭,林北终于木然地伸出手,将他母亲的骨灰慢慢敛进随身的布袋之中——他母亲曾经说过,死后只愿随水漂流,从此后天高水阔,再不能羁留林木!火堆烫手,灼的他肌肤火辣辣的痛,顿时烧起数个水泡,他却抬起手,望着那些水泡无声地笑——多好!他娘留给他的最后的纪念!
就在这时,青耳突然发出一声欢快地轻嘶,它扬起头,寂静中,一个红衣的女子踏着夜雾慢慢走近,握住了他的手。
林北的眼泪终于抑制不住,那样放肆地流了一脸。
长安城一切如故,除了这惨白少年。
长孙府亦是一切如故,包括这惨白少年。
新来的管家孙福倒吸了一口凉气,一双眄目益发地低垂下来,他双臂环胸,半晌,终于自齿缝中挤出迂尊屈贵的四个字:“有帖子否?”
林北茫然的摇头,他并不记得上次便备过什么名帖,于是轻轻提醒这人:“我,我上次来过的,大小姐……”
“住口!”孙福猛然一声断喝,吓得林北一个趔趄,差点便自脚下的台阶上摔下去,他不明所以,一张脸又是通红,孙福冷笑一声,训斥声更大:“大小姐三个字也是你随便叫的?”
“可是……”林北心中恶心,不愿跟他多说,只是想起他母亲,只好硬着头皮小声解释:“我,我在这里等……烦您通报……就说是……”
“你知道这里是什么地方吗?由得你?!”孙福的眼睛在阳光下微微地眯着,他独个儿站在高台上,仿佛是主宰人世命运的神祗,他漫不经心地挥手,像赶走一只粘人的苍蝇:“回去备好了帖子,梳洗干净了再来。”
“这位大哥,麻烦您……”林北抿了抿干涸的嘴唇,做最后的努力——倘若这次见不到长孙博,那么下次只怕更难见到。
“我——呸!”孙福双眼圆瞪,狠狠地啐他:“什么东西,也敢命令大爷!就是比你干净一百倍,体面一千倍,漂亮一万倍,到了这里也要尊称我一句孙爷,你……”
“我是林北!”不知怎的,林北忽然被这管家的态度激怒了,他飞身跳上高台,一柄青钢剑寒芒闪动,“还不让开?!”
孙福这次是真的愣住了,身为长孙府的管家,林北那几下子在他眼中算不了什么,可是叫他发愣的却是林北的招式——“明月照高楼”,他连拔剑的姿势都跟大小姐一模一样!
长孙博依然在练习他的“德”字,好像林北每次来,他都在写这个字,而这字却总是写不完,写不满……长孙博向来自命风雅,风雅却不能尽兴,无疑是令人万分懊恼的。
长孙博便是在这种心境下接待了林北。
只能说,林北的出现着实不合时宜。
“阿小她……死了?”长孙博细长的凤眼闭住了,他仰着头,就那样静静的闭目坐着,有那么一会儿功夫,林北觉得他似乎是睡着了,可是他的眼睫不住眨动,泄露了他心底的秘密。
等到他再睁开眼的时候,他的神色却完全变了,他站起来,如同一块千年不动的顽石,他俯下身继续运笔,笔锋起落,一会儿功夫,他额上见汗,已写满了整整一篇。
整整一篇的徳字。
这一次,他没有再拒绝林北,他甚至没有再停下手中的笔,他只是很随便地瞟了林北一眼,然后淡淡问他:“知道要娶的是谁吧?”
林北知道,他当然知道。
长孙博又淡淡道:“那你自然也该听过‘江湖三宝’的传说。”
林北又只有点头。
江湖三宝就是昔年佟先生的断剑,飞云道长的绝世秘籍,还有,就是长安长孙府号称“长孙四姝”的四位小姐。江湖上有耳朵的都知道,没有耳朵的也知道。
那种熟悉的窘迫与压抑又一股脑儿地席卷而来,他变了脸色,甚至想要一走了之,幸好长孙博终于停下了手中的笔,他的声音平静中似乎还带着暗藏的狂热:“所以你要找到佟先生的断剑交给我,以宝易宝,岂非正是个很公平的法子吗?”
林北愕然,他从来没有想到长孙博会答应他,而且是以这种方式答应他。
他忽然觉得长孙舞槭很可怜——在她父亲眼中,她同一块没有生命的顽铁并没有什么不同。
林北深吸了一口气,他抬起眼,发现长孙博正紧紧地打量他,于是点点头,声音洪亮平稳的让他自己也吃惊:“好!”
那时的他,听了长孙博这样刁难的话,反而忽然便轻松了,他实在讨厌这里,也讨厌这里每个人那种道貌岸然,装腔作势的样子,现在知道他们不过是套着高贵皮囊,骨子里却实在一样的平俗,甚或是更加低劣,也是同自己一样料子的时候,他觉得压在自己心上的什么东西忽然便消失了,于是他挺直身体,感到一阵从未有过的轻松!
长孙博的眼睛又眯了起来,他朗声长笑,透出一股真正的愉快,更衬得他冠玉一般的面庞动人心魄,风姿绝世:“贤侄为了阿槭,能有这样的决心和魄力,老夫心下甚慰,方才不过是儿戏之语,贤侄莫要见怪。”他语声微顿,面上又现出一抹凄色,“阿小一生骄傲,她的儿子便是我的儿子,今日起贤侄不是长孙家的客人,也不是长孙家的姑爷,而是长孙家做主的人!我老了……以后家里的事情就要靠你同阿槭商量着办了……”
他一口气说完这些话,又伏下身子写字,也不再看林北,一时间松风阁里静悄悄的,林北傻乎乎的站在长孙博身边,张着嘴看他笔走龙蛇——他是宁折不弯的性子,不怕傲慢也不怕鄙薄,可是他最怕人家以礼相待,这时听了长孙博的话,他头皮又开始发麻,他进也不是,退也不是,有什么话梗在他喉咙里,想说又说不出,慢慢的,他的眼前逐渐模糊,那些字张牙舞爪地纠结在一起,疏狂狰狞,看的他心惊肉跳,不知所措。
也不知又过了多久,林北正痴迷中,忽然有人轻轻拉他的袖子,一个清灵无匹的女孩子正冲着他眨眼微笑,她面上的笑意仿佛是天山清泉,纯澈沁人,正是长孙博的幼女——长孙舞浅。
林北骇然,正要开口,少女伸出手指做了个噤声的动作,又向他眨眼,扯着他的袖子将他带了出来。
外面阳光灿烂,透过树枝投下的光影斑驳晃动,少女的声音清脆,向着他铃铃地笑:“你怎么还站在那里?”
林北不知她葫芦里卖的什么药,闷哼了一声,却不答话。
“你不喜欢我们家的人,对不对?”少女叹了口气,只睁着一双大眼灼灼地看他。
“我……”林北闻言一滞,这少女说的如此坦白,反而让他不知该说什么。
哪知这长孙舞浅丝却丝毫不以为忤,她抿嘴一笑,言语间格外的自豪骄傲:“这有什么?!你若是在这里时间长了,见了我阿姐们,你一定也会像我一样喜欢她们。”她说着话,又去抓林北的袖子,“可惜我二姐不在家,不然我一定带你去扬乐楼坐坐,我最喜欢我二姐,见过她的人都喜欢她……”她初时表情兴奋,眉目闪动,可是话到这里语气却黯淡下来,不知想起了什么?十足的孩子气!林北不知怎地,见了她心里也喜欢,任由她扯着,踏过月桥而去。
就在这时,远远的似乎有人声暄沸传了过来,长孙舞浅忽然停住了脚步,她转过身,一双亮晶晶的大眼睛静静地望着林北:“姐夫,你带我去西市吧!”
“什么?”林北被她这一声“姐夫”吓了一跳,不知这丫头心里转的什么念头,他不知道长孙府的规矩,不敢轻易应她,心里转念,正在想如何答复她,少女已经“噗嗤”一声笑出声来:“知道你害怕我家的规矩,我逗你的。”她竟又看出了他的心思!
她虽然如是说,可是她的眼神里分明就写满了失望落寞,林北于心不忍,不由点头道:“你认识路吗?”
“你答应了?!”这会却是轮到少女惊讶了,她跳起来,挽住他的手,一叠声地点头:“你给我买糖葫芦吃好吗?我二姐每次出门都买给我的……你带我去看驯猴吧,我二姐从来不带我去看……”她说着跳着,眼神一瞬间又明净下来,仿佛从一个十来岁的孩子迅速长成了二十来岁的大人,她望着林北,慢慢的,一字一句地对他说:“他们不让我出门,被抓住了你会受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