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浅其实是一个敏感单薄的孩子,就像一只孤独迷途的小鹿。
林北不知道,究竟是什么原因,能将一个孩子困在家中整整一十四年不见天日?他不知道,这小小的孩子究竟是怎样才能熬过这样的日子,活在别人的描述和自己的想象中,任思绪如野马脱缰,身体却不能移动半分?
所以,当林北下定决心无所顾忌的时候,她倏然转身,不让他看见狂喜如同夏日阳光在她眼中放肆奔泻;
当林北抓耳挠腮不知所措的时候,她猫着腰带着林北在幽僻的小径中欢畅奔跑;
当林北面对碧水不明所以的时候,她用自己冰凉的小手紧紧地拽扯着林北,毅然决然地投入湖中!
然后,半个时辰之后,两只湿淋淋的“水鬼”自长安城西南的护城河一隅狼狈之极的钻了出来,少女兴奋的尖叫也随之破空而来,吓得林北觉得那叫声几乎能穿透整个长安城,一直传回到长孙府中去——
林北可没有少女的痛快劲儿,他心下总有什么东西不安定,这时蓦然暴露在烈日之下,心神更加恍惚,他呆呆地望着少女,忽然不明白自己怎么会鬼使神差地带她跑到这里来?
阳光下,少女的浅碧衣衫几乎湿透,她大口大口地喘气,一双眼睁得大大的,骨碌碌四处乱看,她面上的贪婪渴望不可抑制,似乎要把这所有的风景事物全部都吞下肚中一般!
她在阳光下手舞足蹈,又蹦又跳,她拉着林北的手,面上也不知道是水渍还是眼泪?她只是笑只是笑,她笑着大声叫他:“姐夫,你是天底下最好最好的好人……”
末了,她终于安静下来,整个人呈“大”字型晒在河堤上,她的笑声依然时断时续:“哈哈……真过瘾……不过姐夫……你游泳的水平比我二姐可是差的太远啦……”
林北的眼睛不由自主地眯了起来——今天是这少女第几次提到她的二姐了?!他心里忽然渴望起来——她的二姐,那个她口中最光风霁月,磊落明媚的女子,会是什么样子呢?!
少女却不再理他,她从来没有出过门,这时却只是闭着眼,呼吸均匀,似乎睡着了,可是林北却听见有歌声自她唇间飘了过来,歌声纤细,仿如夏夜里莲花脉脉的香气,飘渺而恍惚。
“江碧鸟逾白,
山青花欲燃。
今春看又过,
何日是归年?”
歌声里,天然一股寂寞刚强。
林北凝神看她,又默默地转头看护城河幽绿的河水波光粼粼,不由一阵心疼,就像她是自己的小妹妹一样心疼——这个少女就好像是一只被囚禁在华丽鸟笼中的金丝雀,衣食无忧,却满怀忧怖。
可是,金丝雀尚有观赏之用,这少女,却为什么会被管教如此之严?
“我不喜欢别人可怜我!”少女忽然坐起来,她雪白的小脸此刻涨的通红,她的声音粗哑,态度严肃:“我爹爹我姐姐都是为了我好,我不应该出门的!”她说着站起身来,抖未干的湿衣,大声说:“我们这就回去!我们这就回去!”
可是她虽然这样说,一双脚却像是钉在地上,不肯挪动一分。
林北瞧着她,忽然道:“我们吃完了糖葫芦便回去,怎样?”
少女霍然抬头,她的目光灼热而震动,她凝望着林北,忽然垂下头去:“姐夫,你真是个好人,可惜……”她语声微顿,许久才抬起头来,面上已换做明媚笑意:“给我买两串好么?”
“好!”林北点点头,也笑道:“身上未见全干,你便在这里等我如何?”
“你认识路吗?”少女骄傲地抢在林北前头,当先带路,她的面上又恢复了平日里的清澈澄明。
一路上,她不时抬手,向他指点:“喏,这里是卖南北杂货的…喏,这里是王记铁铺…还有这儿,哈,是秦风客栈,食铺里的老板娘是一位西域来的胡女,这里的葡萄酒每日只限量出售,想喝的人都要早早排队……果然在这里……”她笑着叫着,笑颜灿烂如丽日春花,晃得林北睁不开眼。
然后,二人走走停停,一路上全是小姑娘的言笑晏晏,直到在一座三层高、样式古朴端庄的庭院前再次停下,阿浅若有所思地看了林北一眼,咬着嘴唇笑:“这个‘无心楼’里有一位晴儿姐姐,会唱极好听的曲子,她弹的琵琶古琴,虽比不上我三姐,可是在长安城也是一等一的清新动人……”
林北随着她所指,也向内里看去,哪知小丫头又急急地扯着他走:“不许看不许看,不许你像他们一样!”
林北奇怪地望着她,看见小姑娘垂着头,她的脸色慢慢地浸出一抹胭脂色的绯红来,忽然间便了然了——
原来,这“无心楼”竟然是一座秦楼楚馆!
林北苦笑,不知道这小丫头在想什么,可是他也奇怪,她说她从未出门,可是她所知甚细远甚自己,莫非,她竟是哄骗自己?
他一念至此,心中顿时一沉,不由又向这小姑娘瞥了两瞥,眼里忽的便失了光彩。
少女蓦然便红了脸,却不再是害羞的表情,那神情,仿佛有几分羞怒,她不开口,小心翼翼地自袖底抽出一个油纸包来,层层地打开,却是一幅暗红色的旧绢,那上面不知谁的笔触开阖,虽然粗犷简单,却生趣盎然,活灵活现——相当精彩的一幅长安街市图!
林北不明所以,只见阿浅纤细的手指在上面指指划划,铺展开给他看:“看,这儿是王记铁铺,这儿是秦风客栈,这儿是无心楼……”她仰起脸,眼光如星光浮沉,仿佛一道难解的谜题:“这是我二姐画给我的,她走在路上想起我,顺手扯了自己的下襟画的……”
林北心中忽然没来由的一暖,不知怎的,他便想起了长安城郊那个赠马的姑娘,那个在暗夜里握住他手,陪他流泪的姑娘……
阿浅看着他,也是微微一笑,笑意柔软而且温暖:“没错,我二姐是天底下最体贴最善良的姑娘!”
林北霍然抬头,头脑中蓦的灵光一闪,似乎抓住了什么——这女孩子,似乎真的有穿透人心的力量?
他迅速垂下头去,只觉在她目光炯炯之下,身上竟不由自主地起了一层冷汗,半晌,他才勉强稳住心神,向少女笑道:“那不是卖冰糖葫芦的?快走!”
少女看了他一眼,收了嬉笑,默默跟上。
她的眼里,慢慢涌出黯然的失望——
果然,人人都当我是怪物。
这时正是正午时分,天气很热,知了仍然栖在高枝上一声紧似一声的聒噪鸣唱。
街道上,一个灰布衣衫的小贩耷拉着脑袋,缩在一处房檐下,享受着那少的可怜的几丝荫凉,他插满冰糖葫芦的芦苇棒,也紧紧的贴在墙边,可是那琥珀色的蜜汁仍然在烈日的炙烤下溶化的一塌糊涂。
小贩心中痛悔可惜,可是他无能为力。
他只能勉强打起精神,面对着空荡荡的街道,一声声地吆喝:“糖葫芦来,冰糖葫芦……又脆又甜的冰糖葫芦……”他的声音同他的冰糖葫芦一般,软绵绵的打不起精神。
少女的眼睛却亮了,她悄悄地吞了吞口水,一双清亮的眼睛里流露出贪婪的渴望……
林北笑了,他大力地揉少女的湿漉漉的长发,牵着她的手快步向前。
“小哥!你的糖葫芦我包圆了!”忽然有清脆的童音响起,一个衣衫鲜艳的小女孩颠颠儿地跑过来向他和善地笑,她颠起脚尖,吃力地将一锭碎银递到小贩的手里。
“好好好,小姐您要去哪儿?要不要小的帮您送到府上?”小贩显然是大喜过望,一张干枯焦黄的脸上绽开了一个大大的笑容,宛如一朵开败的菊花。
“唔,不用了。” 小女孩眉眼弯弯,笑起来格外娇俏,她白嫩的小手向远方微扬:“我哥哥在那儿!”
小贩于是又笑,他被这少女的甜美感染,乐呵呵地伸手将插满冰糖葫芦的稻草棒举上肩头,随着她一起向那白衣静雅的少年走去——
“啊——”阿浅忽然一声急促的短叫,她呆呆地瞧着那灰衣的小贩,一张小脸瞬时一片惨淡灰败!
“阿浅你怎么了?”林北在她身旁轻笑,觉得这小丫头还真是馋的可以,不过就是两只冰糖葫芦么?
“我……”少女恍神,好半天才见低低应了一声,她垂下头,死死的咬着嘴唇,肩头瑟瑟发抖。
“好吧,你在这里等等。”林北无奈摇头,松开拉她的手,大踏步向那对兄妹走去。
少女孤伶伶地站在原地,一双手冷的刺骨,她想开口叫住林北,可是她心慌的厉害,她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那一边,林北已经追上了绿衣的女孩儿,他有片刻的犹豫,然后向小丫头彬彬施礼:“小妹妹,冒昧打扰,可否将你手中冰糖葫芦卖与在下两串?”
小女孩大概十一、二岁的年纪,一双眼亮晶晶的闪烁,仿佛春夜里的启明星,她的笑容却像一只偷蜜吃的小狐狸:“羞不羞?你一个大男人家来抢小姑娘的零嘴?”
“不是……在下,是买给……妹妹的。”林北面上一窘,赶忙解释。
小女孩眼睛一翻,面上笑意更深,“已经卖给我啦!”她边说边笑眯眯地指指自己,继续笑:“你若是想买,明天请早!”
“姑娘,你行行好,我家妹妹她……她出来一趟不容易……”林北望着不远初傻傻站着的阿浅,眼神忽然黯淡。
“有什么不容易……”小女孩儿哼了一声,却不回话,只向前走。
“姑娘!是真的!在下……哎呦……”林北着急,急急去追她,脚下忽然给什么东西绊了一下,一个踉跄,险些栽倒。
小女孩给他逗的哈哈大笑,抬眼看看他,又看了看那些红艳艳、亮晶晶的山楂果子,伸手拔下两只最大的木钎子,向他手中一塞,咯咯笑道:“逗你玩的,当什么真?”
“谢谢姑娘,谢谢姑娘!”林北在一个小姑娘面前出了丑,面上难堪,接过东西转身就走。
“唉唉唉……你还没给钱呢……”偏偏小丫头步饶他,一个劲儿在他身后哇哇大叫,惹得整条街上行人纷纷侧目——这时街上怎么忽然有了这么多人?
林北面色更红,于是又赶忙回头,急急掏出几枚铜板往她手里一塞,再也顾不得其它,恨不能立刻消失才好。
可是他终是晚了一步。
转身的刹那,他分明看见呼喊声中,阿浅碧色的衣裙飘荡,被什么扯碎在风中……
冰糖葫芦“呛啷”坠地,琥珀色的糖冰碎溅一地。
那灰衣的小贩本来已经走了,这时忽然气喘吁吁地跑回来,他的脸上,汗渍水痕交织成一片惊惧愤怒:“快……快……有人将那傻乎乎的小姑娘劫走了……”
林北只觉脑中“轰”的一声爆响,半天,他才听见自己的声音:“是什么人?往哪里去?”
“是……”小贩的话没有说完,一柄黑色飞刀稳稳地扎在了他后心之上。
那对兄妹这时也听到了异响,双双赶到。
“丁洲!”月白衣衫的少年几乎将手中的飞刀捏扁,他干净柔和的眼这时弯成一道寒冷的冰湖,森冷幽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