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楼不只是青楼，也不再是青楼。
玉修谋笑看着眼前的两个年轻人，面目慈祥。他周身的六大处伤口都在滴血，然而他却丝毫不以为意，伸手快速地点了几处穴道，缓缓坐了下来，说道：“你们似乎有很多疑惑要我解答是不是？那么趁着老夫还有时间，你们赶紧问吧！”
顾夕影脸上一阵变色，喃喃道：“你……”
玉修谋道：“无妨，你不必自责，二十年前你的师傅傅东流，已是中原第一用剑高手，老夫当时年轻气盛，向他挑战，却被他一剑七刺，险些成为废人。自那一战后，老夫和他便结成了异性兄弟，后来又多亏了‘飞廉客’风撼楼的疗伤灵药，方才治愈。而如今能够再见到傅大哥的徒儿使出这招望穿秋水剑，可真谓是浮生一场梦啊！
风神策笑道：“玉府主与傅东流乃结义兄弟，情深意重，所以为表情意，你们互相教了对方一自己的毕生绝学。傅东流传授给你的，便是‘惊鸿剑气’的解法，对不对？”玉修谋闻言点了点头，风神策继续道：“可是当年结义的人，就当真只有你们二位么？你方才识出了我所使的‘破风冰’，也见识到了它的威力，心中肯定在感慨为何你的女儿学的再好，也及不上风家人的一半，是也不是？”
玉修谋神色一变，惊道：“你……”
风神策继续说道：“你怎么不说我的父亲风撼楼也是你的结义兄弟？他当年教给你的便是‘破风冰’，只可惜你将它传授给了玉小姐之后，却没有将内功心法一并教授？所以她的武功强则强矣，却始终欠了一层火候。是不是？”
玉府主此时脸色已是刷白，喃喃道：“你也知道……”
风神策冷哼道：“我只想问你，为何我爹没有将心法口诀传授给你？”
玉修谋一震，缓缓摇头，叹了一口气道：“唉――风弟他并不是不愿传授，而是――而是――”
“是他没有来得及！”
风神策接口道，眼神变得犀利，玉修谋深深看了他一眼，点头道：“不错，风弟怎么可能背弃约定不传授口诀给我呢？而是因为那个时候，他被杨广派出了内卫高手追杀。风弟被害的那一晚，我和傅大哥却没有来得及赶去相救。也正因如此，我们兄弟二人心中懊悔不已，一个退身江湖，投身商海，另一个则远离中原，隐居高丽。那时候虽然我们已经打探到风夫人并没有死，但我和傅大哥却再无脸面去见风弟的家人了。”
玉修谋想起当年赶到风家所见到的惨剧，满脸悔恨，几欲啜泣。
顾夕影沉默地听着他们的谈话，好像自听见玉府主叫自己的师傅作“大哥”时便想起了什么，一直皱眉思索着。风神策看着玉修谋自责的神色，唇畔讥诮的笑意缓缓淡去，却仍是沉着脸，咬牙说道：“你知道么？早在那日在洛阳街头初见玉小姐之时，我便认出了她‘破风冰’的招式，那时我便猜想玉府府主是否就是我爹昔年的结义二哥。你以瑞管家的身份出现的时候应该便认出了我的轻功步法了是吧？所以那个时候你看着我的眼神就很怪异，而那时我也正怀疑着你的身份，所以在你耳边说了‘破风冰’三个字，果然，你更是诧异。那个时候你就应该肯定了我就是风撼楼的儿子。”
玉修谋说道：“是的。从那时起我就开始密切注意你，想知道昔日兄弟之子来我玉府到底是何用意。没想到，在这里竟能同时得见两位结义兄弟的后人和传人，也算是幸事！”
“那你又为何对我欲杀之而后快？为何极力阻止我们探闯金芒院？为何掳走叶儿，用以威胁？”
风神策一连问了三个“为何”，目光炯炯地盯着他。顾夕影此刻也看向他，等待他的回答。
“因为能拿到开山之钥的人必须要够强，够隐忍，够坚定！”
此话一出，风顾二人同时愣着了，“你要我们去拿开山之钥？”
“不错。”玉修谋沉声道：“外人见我玉府一介商贾世家勒令家丁和继承人习武，并且防范严密，均以为开山之钥就藏在玉府之中。其实这只是迷惑世人的谎言而已。玉府并没有开山之钥，但老夫却致力于获得这件宝物。因此用谣言引得世人前来盗宝，这些年来金芒一院三楼中不知埋葬了多少英雄豪杰。老夫本意是想引本就身怀玄冰玦的人前来，所以当从府中暗桩飞鸽传书里得知你们二人身怀玄冰玦之后我便以瑞伯的身份回府，想伺机拿到你们身上的玉珏。但你们乃是老夫兄弟的后人，又怎能对待你们如对待以前那些贪婪的江湖中人一样？所有老夫决定将你二人引来金芒院，同时还要亲眼目睹你们的能力，才能放心将寻获玄冰玦之事交与你们。”
风顾二人面面相觑，一时不知作何回答。风神策身怀玄冰玦那也是除了秦王之外，再无任何人知晓的，而如今听说玉修谋竟然早就得知，他心里也不免一惊。
“夕影不能去。”风神策忽然道。
玉修谋对这个答案疑惑，说道：“为何不可？当年杨广三征高丽，加上倭人从中协助，贵国陷入重围。那时若不是太原李家私自派兵赶到高丽，与亲王并肩作战，才一起退了隋军。如今亲王为我大唐拿得开山之钥，莫让它落入倒唐军手中，也算是报恩。”
风神策心中冷笑，未想到原来玉府主欲拿开山之钥，竟会是为了李家江山？
而这时，顾夕影拱手笑道：“我国的确是要报恩，不过这份恩情，在下已经答应了只回报给秦王殿下一个人。”
玉修谋一时语塞，本来回报李室和回报秦王没甚区别，却不知为何说不出一句话来。
风神策笑道：“夕影别开府主玩笑了，玉府主忠心为国，本朝元老也堪称不及。你我二人拿了开山之钥送给秦王不也是报了国恩么？只是夕影担心叶儿妹妹身负重病无人照料。所以玉府主就请体谅一下夕影的儿女私情吧！”
这句话半是挪谕，半是认真。顾夕影听了微微一笑，没有反驳。玉修谋听着，心中却已经明白了他话中含义。玉府倾向太子建成那方的势力，拿开山之钥必定也是太子的意思。而风顾二人不论因和缘由，总是为秦王办事的，是以在拿到开山之钥之后，必然不会交给自己。然而风神策又只说“夕影不能去”，并未说自己也不能，这样一来，到底他是帮还是不帮自己，倒成了一个摇摆不定的问题了。
风神策似乎看出了他心中所想，轻轻一笑，说道：“玉府主难道不想告诉晚辈最后一枚玄冰玦身在何处么？”
玉修谋哈哈一笑，道：“那就是说公子愿意帮老夫找到完整的开山之钥了？”
风神策摇头道：“我只是希望府主告诉我它在哪里，并没有说要帮你寻找。”
“既然不帮老夫，那老夫为何要告之于你？”
“因你心中明白，只有我才能拿到。”风神策淡笑着看着他，继续道：‘如果你可以，你早就已经成功了，如果太子可以，那他也早就已经动手了。可是这么多年过去，你明知玄冰玦在哪，却一直没有得手，那不正是说明，你们没有这个能力？况且刚才你也说我和夕影正是你要找的人，既然夕影不能去，那能够效劳的，便只剩下我一个了，是不是，玉府主？”
玉修谋闻言愣了半晌，许久仰面大笑，说道：“哈哈哈，没想到小兄弟武功高强，胆色也是不凡。说的在理！在理！哈哈哈，不过，二位似乎忘了，风小姐尚在这座楼中，难道你们还要老夫以她的性命作为要挟么？”
“我若能拿到开山之钥，定然不会交给你，但事后最多也只是太子和秦王之间的一场斗争。若是府主你做了对风小姐不利的事情，那么现在两枚玄冰玦尽毁，不论太子还是府主，都什么也得不到了！这两者想比，孰轻孰重，似乎很容易明白。而玉府主身为商业霸主，如何肯做亏本的生意呢？”
玉修谋炯炯地看着他，眼角的皮肤剧烈收缩着，目光缓缓由愤怒变为哀痛，过了许久方才叹了一口气道：“看来老夫真是老了，竟然比不过一个乳臭未干的年轻人。唉，想必是上天对老夫的惩罚，当年我没有去救风弟，如今让我败在风弟后人的手中，也算是报应――”
“父亲他没有恨过你。”风神策赫然轻声说道。
“唉――罢也――罢也――浮名利禄，人一死，终剩黄土。我玉修谋都已是将入黄土之人了，又何必如此计较，真是不该啊！不该！”玉修谋喃喃说着，仿佛一下子老了十多岁，抚着花白胡子道：“原本血气方刚，肝胆相照的四兄弟，如今却各自分道扬镳，天人永隔，到头来，我还在这计较这些浮名作甚！”
“四兄弟？”风顾二人均诧异，问道。
“是啊！反正老夫也没脸再见当年的好兄弟了，也没什么好隐瞒了。当年结义的不止三个人，而是四个。傅东流为大哥，我是老三，风兄弟是老四，而我的二哥，因身份特殊，我们在世人前都不曾提及。而他便是当今圣上――李渊！”
“什么？”这一惊非同小可，风顾二人均面面相觑，的确没有听自己的父亲或是师傅提起过。
“很难以置信是不是？当年太原李家鼎盛一时，李二哥与我们结义，大家歃血盟誓有难同当，有福同享！之后二哥角逐于政治名利，而我们这兄弟三人仍身在草莽。有一次，风弟无意中得罪了隋炀帝杨广，遭到追杀。我和大哥在李府一番商议之后便想前去救人，却遭李二哥制止。他说如今天下时局不稳，少顷便有变相。他身在朝廷，必须时刻注意动向，不能触怒炀帝。他还劝我们说小不忍则乱大谋，如果这时与杨广动手，先不说内卫都是杨广从全国各地招徕的江湖高手，我们根本不是对手，就算得手，事后杨广也必定会大肆为难我们这些江湖中人。他说要等时机成熟之后，才能一举发兵，灭了杨广，夺得天下，到那时再以整座江山来祭奠四弟！那时候傅大哥痴迷于武学，我又鲁莽冲动，事事让二哥做主。因此听了他的那翻话之后便都觉得有理，于是举棋不定。可就在我们犹豫的时候，风四弟已经……唉，如果那时我们不去在乎那些虚名，不那么懦弱的话，四弟他也不会……”
风神策听着当年事情的真相，脸上已经没有了震惊，而只剩下冷笑，拳头死死握紧，咯咯作响。
“后来傅大哥想给风弟报仇，便与其中一位江湖高手决斗，打败了他，无意中拾得了那个内卫身上的的玄冰玦。想来这个人是从杨广那里偷出来的，然而大哥却不知这块玉珏的价值，将它埋在风弟的坟中，事后也不曾告诉我和二哥。但后来，王世充和李密等人竟然争相追杀大哥，我们这才知道，原来大哥身上藏有宝物。于是我和二哥便嫉恨大哥的隐瞒，尤其是二哥，他以为一向淡泊名利的大哥竟然也有一争天下的野心。因此兄弟反目，大哥心中愤怒失望，干脆一不做，二不休，从风弟坟中挖出了玄冰玦，离开中原，据说是隐居了高丽。但我和二哥多年来都找不到他，那枚玄冰玦就是大哥他交给你的是不是？”玉修谋向顾夕影问道。顾夕影点点头，目光复杂。
玉修谋又问道：“那他现在如何？还好么？”
“十年前就去世了。”
玉修谋闻言浑身一震，睁大了虎目，两行泪水竟就哗地一下从他脸颊上滑落下来。只见他懊悔不已，断断续续道：“都是我们错怪了他，都是我们错怪了大哥啊！”
“哼！那时想到的都是自己的性命和名利地位，又怎会顾忌别人心中的想法呢？”
风神策讥诮道，眉头深锁着。玉修谋也不反驳，叹气道：“你说的对，老夫当年为了私心而害了两个好兄弟，还有何面目在你面前计较得失呢？你想要拿玄冰玦，老夫便告诉你。那最后一枚玄冰玦在隋朝灭了之后便流落到突厥，这些年来老夫和太子多加查访，终于查到了就在突厥颉利可汗的牙帐内。”
“在突厥牙帐之内？”风神策眉头一皱，喃喃道。
玉修谋点头道：“是的。突厥国多年来一直与我大唐征战不休，且反复无常，背信弃义，派去寻找玄冰玦的人均无功而返，更多的人却是丧生突厥利剑之下。如今颉利可汗再次对我国下了战书，目前两国正处在交战前夕，屯兵募马，时局已是极度不稳。在这个时候去突厥，别说是进牙帐了，或许刚入突厥境内便会被伏击而死。”
顾夕影疑惑道：“突厥国地处蛮夷，虽说兵强马壮，但毕竟长年征战，国内兵士给养不足，人心定会动荡。那为何颉利汗王仍要继续攻打贵国？这似乎，不符兵法道理，也有违养兵之道。”
“颉利大举攻唐怕也是跟倒唐军有关吧！”风神策恍然道：“据说当年圣上下令屠杀所有杨氏子弟，悉数绞死在玄武门下。除了有一位名叫杨遂的炀帝之子被发配漠北充军之外，还有一个王室成员逃脱了这一难，而这个人一路逃往突厥，以昔年文帝对颉利之兄启民可汗的救命之恩来请求颉利汗王的救助。这个人便是炀帝之女――义成公主。那时颉利本就有了发兵攻唐之心，是以立即答应了义成公主，那便是大唐开国之初第一次遭遇突厥的进犯。”风神策娓娓道来缘由，心中想到：自己前几日在玉府地下遇见了隋朝末代太子，而如今又有另一支倒唐势力蛰伏于突厥，一支在明，一支在暗。而玉修谋等人却似乎都不知情。这样一来，朝廷只是集中兵力对付突厥的隋末势力，却忽略了天子脚下的隐患，假以时日，杨遂举兵攻入神都，定然会将满朝打一个措手不及！
一念及此，风神策不觉惊出了一身冷汗，再念及当初自己在漠北的雪山救了他，如今想来，却不知是对还是错了。既然决定的路，当初又因何多次一举救下那个人呢！
玉修谋等人心中各自沉思，也并没有注意到他的神情，沉默过后，风神策呼出一口气，坚定道：“好！我去拿开山之钥！”
玉修谋未料到他答应得如此干脆，问道：“当年因为我们兄弟三人的犹豫和私心而间接害死了你的父亲，如今你也愿意为大唐李家效这份力么？”
风神策冷哼一声，不屑地笑道：“当年是谁害死了我父亲，我又该找谁报仇，总有一天我会弄清楚。父亲死前仍然当你们是结义兄弟，那我转而杀了你，岂不玷辱了他泉下英明？今日我答应前往突厥，只是因为我答应了秦王殿下将完整的开山之钥交给他，所有也不算是为你，或是为了皇室。”
顾夕影在一旁听着，微微一笑，上前从怀中拿出一物递给风神策，说道：“既然你也是为了秦王殿下，那么这个东西我也不必留着，你拿去，到时一并交给他吧！”风神策将此物接在掌心，那东西通体透彻，冰凉沁骨，正是玄冰玦。同时他将自己怀中的另一枚玄冰玦拿了出来，那便是他从雷厉行手中得来的，也正是李幽人母亲的遗物。两枚玉珏的缺口看似规则，却根本无法合挈，正是因为中间少了最后一枚玄冰玦。这就是当年炀帝为防他人得到至宝，而命巧匠鲁有为将开山之钥一分为三，流落天下三地，以掩天下人之耳目。
玉修谋看着此景，重重地咳嗽了几声，欣慰道：“呵呵，你以为老夫到了现在还需要这样的宝藏么？其实秦王和太子之争，老夫又何必过问，当初支持太子，也是承了李二哥的恩情。然而‘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现在想来，老夫这样做，对二哥来说又有何益呢？”
风神策笑了笑，说道：“府主既然已经看透，不枉一桩快事！晚辈答应你，若是晚辈能从突厥全身归来，定然将风家‘破风冰’的内功心法倾囊相授，到时还请玉三伯指教了！”
玉修谋哈哈大笑，点头道：“好！真不愧是飞廉客的儿子！也不枉江湖人送你的‘风神’之称！有你这句话，就是让老夫立时死了，也当有脸面去向风四弟请罪了！哈哈――”
二人相视而笑，风神策将两枚玄冰玦收入怀中，拍了拍顾夕影的肩膀，说道：“夕影，方才我是胡说一通，但也知道我说的是对的。你本意便不在中原政事，叶儿身体一日不如一日，不能再拖延了。你赶快带她离开这里吧！秋……秋前辈医术高明，救治自己的女儿一定不会马虎。”
风神策对他苦笑着摇了摇头，说道：“你怎么就不想想你自己？”
这时玉修谋并未听清楚他们的谈话，只隐约听到叶儿两个字，只道他们是担心风掬叶的安危，是以说道：“你们放心，老夫待会便下令将风小姐送回厢房，决不会伤她一分一毫。”
风顾二人朝他感激一笑，顾夕影对风神策道：“叶儿我自当照顾，你放心。可是你以此为借口，甘愿一人冒险，也未免太瞧不起我了。”风神策没料到他这样说，神色一暗，只是笑了笑，不说话。顾夕影继续道：“此去想来也不会顺利，总之，你要记住，不论你与秦王有何挈约，你无力做到的，我定当效劳。”
风神策长笑一声，仰首做了一个抱坛饮酒的动作，潇洒道：“做兄弟的怎么可能那么容易就死？到时候你我痛饮一场，一醉方休！”说完二人对击三掌，掌声清脆，如同人的坚定的心！
风神策握着顾夕影的手掌，心中不禁想到：顾夕影又何尝猜不出他与秦王的挈约？拿回开山之钥只是这个挈约的一部分，前往瀛洲破解军碑奥秘才是真正的目的。如果事出意外，履行不了诺言，李世民得不到宝藏和试策论，那么只能由顾夕影亲率上将军兵马来助秦王夺得天下。堂堂高丽九征亲王却为了一个异国王爷而献上如此大的力量，就只因一场报恩。然而说是报恩，其实当年太原李家甘冒谋逆大罪增援高丽，也是为了挫败隋军，为李家军增势而已。那么顾夕影的一句“报恩”，则更多的是为了他们显得二人的情意了。
风神策眼中的光芒如以前一样的清亮，以后的路就算自己一个人走，也不虚此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