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婷迷迷糊糊的,似乎听到有人说话,可又不知道说的是什么。如此不知过了多久,又似乎听到有人说:“好了!好了!总算醒过来了!”她睁开眼睛,见到的却是绣帘罗帐,原来自己躺在一张软床上,床边站着一个灰衣男子,三十来岁年纪,高高瘦瘦,相貌甚是粗豪。那男子正看着她,似乎满脸喜色。
程婷正待坐起,胸口一阵疼痛,忍不住□□了一声。那男子忙道:“姑娘小心,你的肋骨还没愈合呢!”程婷不敢再动,这才想起自己中了江天龙两掌,后来好像被人抱住,因而获救。当下问道:“请问这位大哥,是你救了我么?小妹着实感激不尽。这里……这里是什么地方?”她环顾房内,但见陈设雅致,壁上挂着几幅书画。
那男子道:“是我家公子救了姑娘。这里是公子的别院凝碧园。”程婷道:“是了,我记得你的声音,是你大声呵斥神龙帮那帮人的。敢问大哥尊姓大名?”那男子搔头笑道:“姑娘真好记性。我姓陆,叫陆野。姑娘,你姓什么?”程婷见这男子粗豪爽快,说话直来直去,心下颇喜,微笑道:“我姓程。陆大哥,你好厉害的本事,江天龙可不容易对付啊。”
陆野听她称赞,更是高兴,道:“嘿嘿,也没什么。那伙人可真不要脸,幸好公子和我路过那里,听到打斗声,赶过去看看,不然姑娘就……”程婷脸上一红,道:“小妹一时好胜轻敌,中了他们埋伏。总而言之,这次多亏大哥你啦……”她说的话一多,胸前又渐疼痛,一口气蹙在胸口,忍不住咳了起来。
陆野忙倒了一杯茶,递给程婷。程婷勉强抬头接过,喝了几口,一时撑不住伤处疼痛,复又躺下,道:“多谢陆大哥!”陆野道:“公子帮姑娘你接了断骨,叫我告诉姑娘,你的内伤已经没有大碍。现下只要静心休养,按时服药调理,过不了多久就会好啦。”程婷却想到自己断骨之处是在胸口,怎能让男子帮自己接骨?一念及此,虽然向来于男女之防并不严守,但也是大为羞涩,红着脸不说话。
陆野见她原本苍白的脸上突然红晕满布,只道她伤处复又疼痛,忙道:“程姑娘,你好生歇着罢,别碰着断骨,我先去啦。你若有什么吩咐,只管叫一声,门外有丫鬟伺候着呢!”程婷“嗯”了一声,眼看陆野出房,心想:“他那什么公子,必是抱着我的那人。他替我接续断骨,虽说是在帮我,可到底是什么居心,我却还不知道。哼,我看多半是不怀好意,趁机……趁机轻薄于我!”想到这里,不禁大为恼怒,但是伤后无力,又昏昏沉沉睡过去了。
程婷卧床养伤数日,每日间奴婢伺候殷勤,茶饭药物,沐浴衣衫,无不细致周到,程婷住得倒是舒坦。想来这位公子定是贵介子弟,家世煊赫,更难得是他与陆野二人竟可击退神龙帮十数名好手,武功显非泛泛。程婷虽恼他轻薄,不怎么承他好意,但还是满心好奇,想一睹他究竟是何等人物。有时问一问侍婢那公子姓名,侍婢却笑而不答,只道:“公子名讳,贱婢不敢擅言。日后姑娘见着公子,公子自会相告。”程婷便不再问了。又听闻陆野前几日已离开别院,不知去往何处。
程婷伤势渐愈,这日清晨下得床来,打开房门,只见房外翠竹成荫,卵石铺路;路旁青草绒绒,天边晨曦微现。晓风送爽,幽景怡人,直是一个清幽之所。程婷心中畅快,抬足漫步,沿着青石小径穿过竹林,四周花木成茵,亭馆相望,回廊相通,扶栏曲折,显是个大户人家的庭院,但布置精巧,又不会流露富贵俗气。程婷一面玩赏,一面心想:“江南的屋落布局,毕竟与江北不同,处处可见匠心机巧,清悠旷远。俗语云:‘上有天堂,下有苏杭。’我若能在这湖光山色的江南长居,当不枉此生。”
这时碰到几个婢仆,纷纷向她行礼问好。程婷心道:“这里不过是那公子的别院,想来并无要紧的所在。我信步游之,他们也不阻挠。”过了一个花园,便见到一个小湖。湖水清澈,波光粼粼,一间水阁凌驾其上。那水阁与长廊相通,其余三面皆窗,但门窗紧闭,不见内中情形。程婷走过长廊,到了门前,正欲推门而进,忽然两扇门被人从里面拉开,一个黄衣少女站在门内。这时程婷已换回女装。二人突然朝相,都愣住了。
程婷定神细看那少女,只见她肌肤白嫩,眉弯鼻挺,唇红齿白,不过十五、六岁年纪,容颜颇为秀丽。那少女看了她半晌,忽然道:“你便是我表哥救回来的女子么?”程婷见那少女衣饰华丽,显非婢仆之属,原来是这里的表小姐。这时听她言语傲不为礼,心头有气,冷冷地道:“我不知你表哥是谁。”那少女秀眉一蹙,哼了一声,道:“你不承认便行了么?你们这些女子,千方百计想接近我表哥,我什么没见过?你这招苦肉计,那也不怎么高明!”
程婷大怒,斥道:“你胡说什么?!”那少女小嘴一撇,神情颇为不屑,道:“被我拆穿了花样,就恼羞成怒了么?你死了这条心罢,我表哥他……他不会喜欢你的。”说到这里,她脸蛋一红,眼光中却是柔情脉脉。
程婷冰雪聪明,看到她的模样,立时明白:“哼,你心里爱你表哥,我又不会抢了他去。”心中怒气渐平,道:“我本就不知道你表哥是谁。你要是高兴,不妨说给我听听,若不爱说,那也没什么,我也不想知道,”
那少女“咦”了一声,道:“那你干什么又要到我表哥书房来?难道不是为了找他?”程婷见她仍是不信,便道:“我又不知道这是什么地方!我同你说过了,信不信都由得你。什么别院、书房,好稀罕么!”说完转身便走。那少女道:“喂,你当真不知道我表哥就是江南常家二公子常昆遥么?”程婷心头一震,回头道:“什么?”那少女面有得色,笑道:“哼,我就说了你知道罢!我表哥名满天下,谁人不知?”言语中对表哥充满了钦仰爱慕之情。
程婷心绪如潮,暗想:“天下之事,当真无巧不成书。我此次前往临安,就是为了对付江南常家,却想不到这次却被常昆遥所救。是了,莫非他从江天龙那帮人嘴里得知我是幽冥圣教中人,因此故意对我轻薄羞辱?”想到此处,又羞又恼,向那少女瞧去,只觉得她也是说不出的惹人厌恶。幽冥圣教同江南常家素有仇怨,程婷师父即幽冥圣教教主翟玉兰,这次命她们师姐妹几人下山办的第一件大事,便是挑拨北齐南常两家缔结深怨,自相残杀,再从中坐收渔利。
她曾假扮常家三公子常昆玺,对常家了解甚多,知道常云鹏武功高强,在中原武林中大有威望。常云鹏膝下有三子,各名常昆廷、常昆遥、常昆玺,其中又以二公子常昆遥名头最响。据说他文武双全,更是武林中有名的美男子,许多女子对他芳心暗许,不惜多方设法接近。又有传他虽然风流倜傥,但为人正派,不好女色,与表妹冷无霜青梅竹马,情谊甚厚。那冷无霜也是美名远播,有“江南第一美女”之称,二人可说是天造地设的一对。
程婷想起这些打听来的逸事,向那少女打量一阵,见她容颜着实秀丽,但年纪似乎不大像,心中疑惑,便问道:“你是冷无霜么?”那少女微微一怔,摇头道:“不是,她是我表姐。”程婷想到江南常、冷、乐三家乃是世交姻亲,便即恍然,点头道:“嗯,原来你是乐家的。”那少女微笑道:“你知道的倒挺多。不错,常夫人是我姑母,我叫乐盈盈。你还说不识得我表哥吗?”
程婷哼了一声,不答她话,心想:“我若抓住乐盈盈,栽赃嫁祸给天赐镖局,常家势难干休。连同乐家一起,向天赐镖局要人,那齐天赐可要大大糟糕。”想到这里,不自禁地脸露微笑。乐盈盈见她笑靥明艳无伦,心道:“我原先只道无霜表姐的美貌已是天下无双,可这个女子,似乎比无霜表姐还要美的多。她若果真是冲着二表哥而来,二表哥见到她这么美貌,也难保不动心啊。”想到这里,不由得酸溜溜的道:“怎么,叫我说中了么?哼,我劝你还是不要痴心妄想了罢,我表哥哪里会喜欢你这个来历不明的女子?”
程婷一听她傲慢无礼的话语,怒气勃然而生,斥道:“你才痴心妄想呢!你表哥淫邪无耻,只有你这种笨女人,才会巴巴地去喜欢他!”乐盈盈听她骂表哥“淫邪无耻”,直比骂她自己更是恼怒,娇叱一声,挥掌击向程婷肩头,口中骂道:“你才淫邪无耻!”
程婷沉肩闪避,反手扣她手腕。乐盈盈缩掌,左手斜引,右手成拳向她面门直击出去。程婷侧过身子,伸指点向乐盈盈腋窝“极泉穴”。不料乐盈盈中途变招,右手拂上她手臂,正中“曲池”、“天井”、“小海”三穴。这招拂穴手法轻灵美妙,不同于其它门派的点穴功夫,乃是乐家世传独门绝技。程婷穴道被拂中,手臂一麻,便点不下去。若非乐盈盈内力不深,程婷至少也要半边身子酸麻难当。她心中暗惊:“这乐盈盈年纪比我还小,武功竟也如此了得?”当下不敢轻忽,身子斜斜绕至乐盈盈背后,伸手去抓她后心,正是一招“疏影横斜”。哪知一抓下去,却抓了个空,乐盈盈已闪到一旁。她这一下闪避,身法灵动之极,姿态也是美妙非常。
程婷心中一凛:“是冷家的‘飘灵步法’,这乐盈盈居然也学会了!”江南常、冷、乐三家不但是世交姻亲,而且都是中原武林中的名门世家,互相切磋武功亦属寻常。但将独门绝技传授给外人,在武林之中,却也少见,可见三家人的交情实在深厚。
只见乐盈盈使开轻功,身形摆动,有如风中晓荷,当真是飘飘若仙、灵动无方,深合“飘灵”二字。程婷轻功远为不及,登时左支右绌,迭遇险招,不由得大为焦急,心想:“我擒不住这丫头,莫不要还被她占了上风。”心神这么一分,乐盈盈右手便拂中她肩头,正是旧伤之处,程婷只觉一阵剧痛,皱起了眉头,跃到一旁,手腕翻处,已掏出匕首,向乐盈盈疾刺数下。
乐盈盈见那匕首寒光闪闪,极为锋利,心中微感害怕。她家学渊博,武功固是不弱,但颇少临敌经验。家中武师与她动手拆招,又哪会像程婷那般真刀真枪,连出狠招?当下不敢招架,只是运起轻功闪避。
程婷出手迅捷狠辣,招招进逼,好几次匕首与乐盈盈擦衣而过,无奈她步法太快,总是差了几分,伤她不得。程婷寻思:“若再缠斗下去,引来园中奴仆,便奈何不了她了。”右手攻势不缓,左手扣上三枚钢针。她与神龙帮一战施放了许多流星针,现已所剩无几,本待伤好之后,再去制备。那流星针喂有剧毒,见血封喉,中者立毙,程婷轻易并不施放。现下手中所扣钢针,正是当日用以暗算客店中不明男子的那种,比流星针稍短,但喂有麻药,中者会全身麻软,失却行动之力。她重伤之后,暗器囊仍是随身携带,因此诸般暗器,照旧取之不尽。
程婷右手匕首晃了几下,乐盈盈不知乃是虚招,闪避不迭。程婷见她上当,左手一扬,三枚钢针激射而出。乐盈盈眼见钢针射来,心下着慌,闪身欲躲。程婷匕首挥动,封住她去路。在这千钧一发之时,乐盈盈双足点地,身子急跃而起,那三枚钢针恰恰从她脚下擦过,钉在门上。她落地之后,反身冲入房内。
程婷随后追入,却见乐盈盈从窗口跃出,只听“扑通”一声,水花微溅,人已跃入湖中。乐盈盈水性极佳,程婷赶到窗口一张,只见湖中一个黄色影子,片刻已游至数丈开外。程婷自知水性不及,不敢贸然跃入湖中追赶,眼见银针也已射她不到,心中大是懊恼,轻轻顿了顿足,回过身来,打量这间书房。
书房并不大,但凌驾湖上,窗外是湖光水色,花香鸟语,十分的舒适怡人。房中陈设古朴雅致,一张紫檀书桌,一张花梨木椅,另有一张小几,几上放着一付棋盘,盘上黑白棋子间杂,似乎这局棋还未下完,下棋人就已离去。再看书案上放着几本书,程婷拿起一看,都是经史子集之类。案头笔砚齐全,笔是湖笔,砚是徽砚,都是名贵之物。程婷心道:“这常昆遥只会附庸风雅,还说什么‘文武全才’,真是恬不知耻。”一面想一面拿起案上一张泥金书笺,取过一只毛笔蘸饱墨汁,在纸上写道:“淫邪无耻小子,擅弄风雅狂徒。文武双全,徒自命也!”写完将书笺压在砚台下,心满意足,不疾不徐地转身,这才看到墙上挂着两幅字画。
程婷博学多才,见到字画,不免有些好奇这常昆遥书房之中挂着什么名家手笔。走近先看那画,只见是一幅“雪梅图”,画中瑞雪飞舞,红梅绽放,极是细致传神。那梅树之下,站着一个白衣女子,正自拈花微笑,发上肩头,沾着几片红梅花瓣。红白辉映,煞是可爱。画卷上角题了苏东坡的两句诗:“寒心未肯随春态,酒晕无端上玉肌。”不知是赞这梅花,还是赞那女子。程婷细细看那女子面貌,猛地吃了一惊,只见那容颜神情,分明便是自己跃然纸上。她心里扑扑乱跳,想道:“难道……难道这画中人是我不成?如果不是我,天下哪会有如此相象之人?那么此画是常昆遥所作,确然无疑。他……他为什么要将我画上去?”一时想不明白,但画中红梅玉人的风姿,描绘得神情兼备,淋漓尽致,非大手笔不能为之。
程婷呆了一呆,转头看左侧那幅字,只见大字文曰:“水明一色抱神州,雨压轻尘不敢浮。山北山南人唤酒,春前春后客凭楼。射熊馆暗花扶扆,下鹄池深柳拂舟。熏风时来洗溽暑,绿树阴阴隐残照。”诗末题着一行小字:“凝碧园初起,杂录园囿诗以赋之。临安常昆遥。”程婷见这幅字笔势纵横开阖,清刚峭拔不失峻逸,颇有大家风范,不由得暗暗佩服,心想:“这常昆遥书画皆有如此造诣,看来我说他擅弄风雅,却是错了。”转念又想:“虽然如此,那‘淫邪无耻’总是不错的了,何况他将初见的女子画在画上,也不知安的什么心,总之不是好人。”想到这里,登觉心安理得,有意在这两幅书画上也题字留念一番,但见到这两幅佳作,倒又不忍亵渎。
这时听得脚步声响,知道必是乐盈盈带人前来,正欲出房,忽然心念一起,取了那幅“雪梅图”在手,跃上屋顶,果见几个家丁向这里奔来。她对几名家丁自是不放在心上,几个起落,往卧房奔去,收拾了衣服银两,打成一个包裹,背在肩上,随即窜出房去。这时一个照料她的侍婢正端着药碗走来,见到她大吃一惊,问道:“姑娘你……”程婷不待她说完,已点了她穴道。那侍婢摔倒在地,手上药碗跌得粉碎,一碗药汁溅得四处都是。程婷浑不在意,只是寻思:“今日是抓不到乐盈盈了,我又有伤在身,眼下是脱身要紧!”
当下奔出别院,见到大门外拴着几匹马。一名仆从手中牵着一匹白马,那白马腿长骠肥,浑身毛色雪白光润,竟无一根杂毛,端的是神骏非凡。程婷心中大动,想道:“我抢到这匹宝马,他们便再追我不上。如此良驹,那可真是难得之极。”纵身上前点倒那仆从,抢过缰绳一跃上了马背。
忽听身后乐盈盈的声音喊道:“快拦下她!别让她抢了表哥的乘风!”语气甚是焦急恼怒。随后有几人应声扑上。程婷一提缰绳,双腿用力一夹,那白马扬蹄疾冲而出,真如迅雷闪电,快捷无伦。程婷骑在马背之上,丝毫不觉颠簸不适,只见道旁树木急速向后倒退,众人呼喝之声早已听不见了。她心下欢喜非常,得此宝马“乘风”,果如御风而行一般。
程婷见众人再也追不上了,便放慢马速。骑了一阵,见两旁杨柳夹道,行人络绎,原来已到了一处集镇。她伤势未曾痊愈,先与乐盈盈交手,又在马上疾行,劳乏半日,引得伤处隐隐作痛,加之早已饿了,便下马到了一家饭店打尖。吩咐店伙好生照料白马,进门坐下,要了几样小菜。她一面吃饭,一面寻思如何与朱凤欣、许琴音等会合,眼睛不住打量周遭情形,忽见店门旁墙角刻着一朵玉兰花,花枝指向西方。程婷大喜过望,这正是幽冥圣教的联络暗号,花枝的指向,便是指引教众前往何方。
她匆匆吃完饭,牵了白马往西边去,一路上果然又看到几处暗号。她循着记号到了镇郊一个大屋,见屋内似有灯光,当下将白马栓在树上,轻轻从墙头跃入院内。正堂之中烛火通明,隐隐传来说话声音。程婷悄声欺近,伏身窗外,正欲仔细辨听,这时一个女声喝道:“什么人?!”正是朱凤欣的声音。
程婷长身站起,拍掌笑道:“朱师姐好耳力!是小妹来了。”只听朱凤欣“咦”的一声,似乎甚是惊异。程婷推门进屋,见朱凤欣正端坐堂上,两边站着几名青衣教众,赵芙与吴文中也在其中。朱凤欣见到程婷,脸色微变,但随即如常,微微笑道:“程师妹,你怎地现在才来?”她这一下脸色变化,虽只是瞬息间事,但仍被程婷瞧在眼底,心想:“朱师姐对我毕竟有隔膜,见了我面,也是这般神气。我往日虽对她礼让十分,可她还是没当我是自己人看待。”
吴文中乍见到换了女装的程婷,心中早已怦然而动。这时夜幕已临,堂上点了几枝大蜡烛。只见程婷笑靥如花,容色晶莹如玉,被红红的烛光一映,娇艳不可方物。吴文中只觉得心摇神驰,难以自已。一双眼睛,竟是离不开程婷的脸庞。
程婷待几名教众向自己问好之后,在朱凤欣身旁椅中坐下,接过一名教众递来的茶碗,一面喝茶,一面将别后遭遇略略道过。朱凤欣仔细听完,沉吟道:“这么说神龙帮是想同我教为敌了,此事容后再谈。师妹,你说是被常昆遥所救,那你见过他了?”程婷摇头道:“他似乎外出办事,并不在园中。”想到他为自己接续肋骨之事,脸上一红,忍不住恨恨地道:“我若见到了他,非要在他身上刺几十个透明窟窿!”
忽然听得房梁上有人笑道:“常昆遥哪里得罪你啦?不用这么狠罢?”众人大惊,正欲抬头,之间眼前灰影一闪,一个灰衣人已落在大堂正中。众人皆是心中骇然:这灰衣人不知何时藏身梁上,竟无一人发觉。朱凤欣也是脸上变色。再看那人面目,却是一个六、七十岁的老者,须发花白,身材瘦小,脸上笑嘻嘻的。程婷心道:“这老头轻功很高啊,不知他是谁?”
这是朱凤欣一声令下,众人将那老者团团围住。那老者似乎丝毫不以为意,神态仍是轻松自若。朱凤欣道:“好一个‘梁上君子’!阁下劫走我教重犯方茗玉,又跟踪我们到此,究竟意欲何为?”程婷一听之下,又惊又喜:“怎么他救走了方公子么?”这十几日来她虽没怎么想到方茗玉,但这时听到他被人所救,也不自禁替他欢喜。总之他既非在自己手上失去,师父也怪不到自己头上。又想这貌不惊人的老头竟从朱凤欣等人手中救走方茗玉,武功定然十分高强,便也不敢轻忽,凝神听那老者说话。
那老者笑道:“你们这许多人欺负一个重伤垂死的小伙子,老头子看不过眼罢咧!我在这房顶睡觉,你们吵着我了,我还没问你们‘意欲何为’哪?”朱凤欣秀眉一蹙,心想这老头缠夹不清,武功却又高强之极,只得道:“那方茗玉是我教重犯,望阁下赐还,不然晚辈等难以复命。”语气已是客气的多了。
那老者呵呵一笑,道:“好说好说。翟玉兰要抓的人呢,想来也坏不到哪里去。你一个大姑娘家,成天想着抓一个年轻小伙子,这可不大好罢?”众人面面相觑,都不知这老者来历。程婷噗哧一笑,上前道:“老爷子,你别这样说,不然我师姐可要生气啦!”朱凤欣正恼羞成怒,这时哼了一声,道:“前辈武功高强,没想到竟会来欺压我们晚辈。”
那老者摇头道:“老头子生平从不欺压人。这种欺负人的事啊,老头子是不屑为之的,只是有些人贼喊捉贼,真是好笑啊!”朱凤欣脸色一变,冷冷地道:“那就别怪晚辈无礼了。”那老者一笑不答,却向程婷道:“小姑娘,常昆遥那小子哪里得罪你了?你在他身上刺那么多窟窿,不就把他变成马蜂窝了吗?那可得哭死许多人啊!”
程婷听他言语滑稽,忍不住笑道:“那可同我没干系!”那老者向她瞧了几眼,点了点头,道:“小姑娘,你有心上人没有?”程婷脸上一红,嗔道:“老爷子你老不正经!”那老者哈哈大笑,道:“有便有,没有便没有,打什么紧了!我看你要见了那小子,八成就有心上人啦。”程婷脸上又是一红,啐道:“胡说八道!谁希罕那淫邪无耻之徒了?”
那老者似乎大为诧异,喃喃道:“‘淫邪无耻’这四字考语,我还是头一次听人用在常昆遥那小子身上呢。那小子虽然木头木脑,有点假正经,不大合我脾胃,可倒也没什么行差踏错……”程婷道:“你认识他么?他现下在哪里?”她知道这老者救了方茗玉,对他不免有些感激,因此语气还算客气。这时听他说常昆遥“没什么行差踏错”,不禁大不以为然。
那老者笑道:“小姑娘要找他么?你们想杀了常昆遥,再嫁祸给天赐镖局,只怕不大容易罢?那小子的本事,你们还没见识过呢。”众人一听更是惊愕万分,朱凤欣道:“这话你听谁说的?”那老者道:“这话是指杀人嫁祸那句话呢,还是指那小子的本事那句呢?我跟你说那小子厉害,你不相信?”朱凤欣不愿跟他缠夹,心想:“此人既然得悉我们的计谋,决计不能留他活口!”只是这老者一路跟踪自己,众人却都是浑然不觉。那日他出手救走方茗玉,武功之高,自己远为不及。这里许多人加起来,也不是他的敌手。她素知程婷狡狯多智,便向她望去。
程婷心中也是一样想法,知道此人不除,大是祸患,须得想个法子才好。见朱凤欣已向自己示意,主意已定,上前一步,笑吟吟地道:“老爷子,还未请教您高姓大名啊?”那老者眯起眼瞧了她半晌,道:“方茗玉说幽冥圣教有几个女子,一个年纪大的,一个凶霸霸的,都是恶女人。那个年纪最小,生得最美的,却是好人,那便是你罢?”朱凤欣脸上如罩寒霜,赵芙哼了一声,都是大为恼怒。程婷暗暗叫苦,心道:“也不知真是方公子说的,还是你信口胡诌,总之是让我大大的得罪朱师姐她们了。”微微一笑,道:“老爷子不答人家就罢了,还来说笑话!”
那老者呵呵一笑,道:“我看你眼珠那么一转,嘴巴那么一弯,就知道你又在打什么坏主意了,是不是?叫我说中了罢?”程婷讪讪地道:“老爷子可真会开玩笑。”心想此人面上嘻嘻哈哈,眼光却锐利之极,当真难以对付。那老者又笑道:“你别不好意思。嘿,你这小姑娘有些心狠手辣,不过聪明伶俐,古灵精怪,老头子挺喜欢哪!”程婷不答,心道:“你是在夸我呢,还是在贬我?”
只听那老者接着道:“不过我劝你们啊,还是不要再想什么图谋了。回去同翟玉兰说,她好好做她的教主,大家井水不犯河水,虽然不能亲亲爱爱作朋友,也可以相安无事。”朱凤欣冷冷地道:“不劳阁下费心。阁下既不肯交出方茗玉,那么相安无事也是没有可能的了!”使个眼色,手下众人即要动手。
程婷道:“且慢!”笑吟吟的倒了一杯茶,走近前双手递给那老者,道:“大家少安毋躁,此事又不是没有商量的余地。老爷子口渴了,请先喝杯茶,再坐下慢慢谈罢!”那老者嘿的一笑,接过茶来却不便喝,道:“小姑娘倒挺懂事,不过你的孝敬我可领不了啦!”说着身子疾退数尺,一把拉过吴文中,将一碗茶全灌进他嘴里。接着将茶杯掷向朱凤欣,提起吴文中向众人直掼出去,在哈哈大笑声中,身子即已没入黑暗之中。这一连串下来,手法之快,人人都前所未见。
朱凤欣急忙侧头避开茶杯,但劲风仍刮得头脸生疼,心下惊惧不已。再看众人,只见吴文中被赵芙扶住,双手软垂,似乎全身无力。其余各人都是满脸骇异之情,那老者却早已不知去向。突然程婷格格一笑,掏出一颗药丸交给赵芙道:“快喂他吃下这颗解药,他喝了我的茶,嘻嘻,只怕不大妙!”赵芙接过药丸塞入吴文中口内,又伸手在他背心穴道推拿一阵。吴文中低哼了一声,兀自不动。
赵芙道:“吴兄弟被那老头点了穴道,我……我却解不开。”众人又是一惊。人人都知赵芙武功十分了得,只比朱凤欣稍逊一筹而已,但她竟解不开那老者所点穴道,足见那老者内力深厚至极,未必便逊于幽冥圣教教主翟玉兰。
朱凤欣沉着脸走上前,在吴文中诸穴拍打推拿了好一阵,这才听得吴文中“啊”的一声叫了出来,手足已能活动,但全身酸麻,难受之极。他兀自心有余悸,低声道:“这老头当真……当真邪门!”朱凤欣冷冷地道:“今日之事,大家一般的颜面尽失,这些话就不必说了!赵芙,你带领众人折回总坛,向教主禀告详情。吴文中,你去临安继续监视常家,一有异动,立即飞鸽传书通知总坛。”程婷道:“许师姐现下不知到了哪里,不如让我留在此处等候?”
朱凤欣道:“不必了。师妹你也先回总坛。师妹,那怪老头对你不错,你若再遇上他,可别又手下留情才好。”程婷一惊,听她语气中分明指责自己刚才未尽全力对付那老者,忙笑道:“小妹年幼识浅,武功低微,适才本想留下那老头儿,却是心有余而力不足,真是惭愧!”朱凤欣哼了一声,道:“大家这就分头行事罢!”说完转身进了内堂,对程婷竟是不瞧一眼。
程婷心中正自忐忑不安,吴文中走近前陪笑道:“程姑娘打算何时启程回教?属下好前去恭送……”程婷心情恶劣,哪里理他?冷冷地道:“你自管好自己罢了!”径自走出屋子,骑了白马回到镇上,当晚在客店中歇宿一宿,次日动身返回幽冥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