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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言一笑梦阑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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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云初晴,幽鸟相逐。坐中佳士,左右修竹。如此清雅之处,却正是逆梅诗社外游小聚之所在苏州坐忘山无休斋。

遥遥地,纪莫荼斜倚在一头青驴背上,优哉游哉地抽着烟,款款而来。

这日恰好诗社中来了四五位诗客在此雅聚,是以有个门童应门,这僮儿看着纪莫荼尼不尼俗不俗的样子,不由有些呆了。迎上前去道:“这位……呃,姑娘,可是来寻哪位大人的?”——逆梅诗社中有两位是受朝廷俸的官员,素来风流,门童只道纪莫荼是他们谁的妾侍——文人的喜好,往往追求个与众不同的。

纪莫荼吐了口烟,微笑道:“来吟诗作对,也凑凑热闹,许不许呀?”

门童又怔了半晌,道:“姑娘请稍候,待我进去通报一声。”说着匆匆掩门走了进去。

纪莫荼便换了个姿势,依旧倚在青驴背上吞吐着烟雾,嘴里轻轻哼着:“不见当时杨柳,只是从前烟雨,磨灭几英雄。天地一孤啸,匹马又西风……”

——这是当初和杜铭、聂恕同去平山堂时杜铭教的。那日几人到的早了,静候人开门时,杜铭怕自己无聊,便唱了这首词逗她说话。似乎是一个叫方岳的写的词,正是描述平山堂的,杜铭很是喜欢。那时自己斜斜倚在马背上,也是叼着烟杆,老大不爱学,因此直到现在也只记得这么几句残缺的《水调歌头》。到如今一样是候门,却只剩下自己一个人,想学几句词也无从学起了。想到此处,不由心中一恸。

只听“吱呀”一声,门开了,僮儿引着一位身量瘦长,眉目清峻的老人走了出来。那老者抱拳道:“逆梅诗社原歌卿,请问姑娘此来何事?”

纪莫荼熄了烟,纵身下驴,亦抱拳道:“梅林半尼纪莫荼,久闻逆梅诗社之雅,今日趁天朗风清,特来拜会。只是小女子一介女流,又是佛家子弟,不知贵社可有什么忌讳的。”

原歌卿微微一怔,随后笑道:“原来是御封的护国神尼纪师父,想不到也有如此雅兴,来者是客,岂有什么忌讳的?来来来,如若不嫌弃,请随老儿进来罢。”

纪莫荼嫣然点头道:“如此叨扰了。”回身将驴系在门畔柳树上,取下青驴背上的酒葫芦,随原歌卿走进了无休斋。

前面的跨院里布置很简单,只有一个小池塘和两道回廊,只是零星缀着几竿竹子,才添清雅宜人之意。

内室大门上悬着一副对子:世静方须月,庭闲不爱梅。

纪莫荼淡淡四周扫了一眼,便与原歌卿边说笑边向内室走去。

内室中竟是从跨院的池塘中引了一脉流水横穿整个屋子,上面还浮着一只杯子,杯中美酒在清流中流转光华。水脉勾回自成轮廓,比寻常的的南龙北虎却是复杂了十倍百倍,原来这里,正是逆梅诗社人聚会行流觞曲水之趣时的所在。

原歌卿推开内室之门时,酒杯恰好在一个面目和善的中年人之前沉了下去。那人正是无休斋的正主人冯听涛,正待自认晦气起句吟诗,却看到了原歌卿身侧的纪莫荼,微微怔住,问道:“原老,这位是……?”

原歌卿道:“这位是梅林半尼纪莫荼纪师父,朝廷御封的护国神尼。当初曾手刃蒙古铁颜将军的。今日也要来我们这里联诗结句,是以我便请了进来。”随后便对纪莫荼介绍了在座的余下三人:年约四旬、凤目长髯的是当朝六品吴边村;身量瘦削、神色凌人的是杭州知府陆沧;一身青袍,眉目间隐隐有忧色的却是燕阵迟。他自爱女出走后一直在江南各处奔波寻找,近日来到苏州却恰好遇到冯听涛,会逢诗社几人聚会,便被拉了来。

纪莫荼一一点头招呼,也不客气,笑道:“贫尼纪莫荼,自号半尼便是烟酒不忌之意,大家莫要拘谨。我瞧几位曲水流觞,倒也风雅,看这杯子,怕是该轮到冯先生作诗了吧?贫尼初来,欲谢冒昧之罪,这首诗便由我代作罢。”说着大刺刺坐下,取出已沉的酒杯,作势抿了一口。

几位诗人方才就座,没想到这尼姑完全不把自己当作外人,大有喧宾夺主之势,不由都是一怔。冯听涛随即道:“既是如此,我们便恭聆神尼指点了。”

纪莫荼摆手道:“什么神尼,再也莫提,几位唤我小纪便好,我便以兄相呼可否?反正我也三十三岁了,没比各位小到哪去。”

逆梅诗社中以书生为多,平素来往交情也是秉着“君子之交淡如水”的,礼数从不少了,此时冯听涛等人不由额上微微渗出汗水,只得道:“既是不弃,都听尊便罢。”

纪莫荼将烟杆反手插回腰带中,举起自己的酒葫芦喝了一口,笑道:“在座诗人料来爱洁,我便不抽烟了。不知有无限韵,是排律联诗,还是每人一首的?”

冯听涛拭汗道:“多谢,多谢。四支韵,每人一首五律结令。无所咏限制。半柱香为限。”——逆梅诗社人人文采非常,本是轮到便即刻口占,但冯听涛怕纪莫荼才思不及,便给了她半柱香时间。

纪莫荼笑道:“曲水流觞,原是我少年最爱的营生,哪有限时的?这样边上的人干等着,却多么气闷!”心底微微盘算,便道:“勉强得了首五律,也不见好,大家将就听罢——冷眼观风絮,楼前花气迟。亦尝有所忆,长是不相随。雨陌辞云日,梅林来月时。千古江湖倦,少年不自知。”念罢神色间也有几分郁郁之色,但随即掩去,只是一扬头,又喝了口酒。抬眉时已是笑吟吟地看着众位诗家,不作一语。

几位诗人都面带惊色,虽然纪莫荼文采比他们自是差得远,句子生涩,意象也不高,但以如此一个豪爽粗糙的尼姑作诗能如此迅速工稳,已经算是相当不易了。

原歌卿先道:“虽是临时敷衍之作,却也不容易了。颔联的流水对尤为可人。纪……小纪高才,我们领教。”

燕阵迟道:“首联虽嫌入句俗些,但便如此才有入境之势。‘千古江湖倦,少年不自知’一句却颇为沧桑,不似纪师父这个年龄应该有的感慨。”

纪莫荼微微敛眉,笑道:“贫尼少年时长年在江湖上打打杀杀,不似众位兄台这般清雅淡定,是以感慨来得早些,却也是该的。”

渐渐熟悉些后,觥筹交错间,诗句便如瀑泻流,绵绵不止地对了出来。直把边上负责笔录的僮儿累得叫苦不叠。

聂恕等人风尘仆仆,又回到了江南杭州。几人找了间客栈住了下来,好在聂恕爱清静,自行提出各住一间,免去了燕可栖的尴尬。

客栈老板和老板娘都是很好说话的人,尤其老板娘形容甚美,人又大方可亲,帮客人们考虑的事事周到,实在是客栈的活招牌。

杭州是燕可栖自小长大的城,是以行动间都是小心翼翼的,生怕被父亲寻了出来。平素聂恕出去打探消息,她便在客栈后院向净思请教功夫,五六天下来,一套小擒拿手练得也是有模有样,总能接上十四五招了。客栈中常有武林人士来往,老板娘也不害怕,只是见他们长住,便格外体贴些,见她们要练功便帮着遣散客人,留出□□。

净思的狸猫一直都是跟着主人东西奔波,这几日住上了客栈稳定下来,净思便有时间打理它,养得绒绒滚滚,极是可爱。燕可栖常爱逗弄它,一小团线球就能引它玩许久。猫儿是瞎的,是以就算玩得娇憨,眼瞳也是极为沉静而幽邃,不带稍动。

净思早看出了燕可栖是女扮男装,也不说破她,只是相处之间少了些顾忌。

这日,聂恕提早回来了,净思正在教燕可栖背《心经》:“观自在菩萨,行深般若波罗蜜多时,照见五蕴皆空,度一切苦厄。舍利子!色不异空,空不异色,色即是空,空即是色。受想行识,亦复如是……”

燕可栖觉得读着有趣,便一直认认真真跟着念诵。聂恕在一边笑问净思:“阿荼也背这些么?”燕可栖抬头看他,只觉就是眼角扬出的一丝皱纹也弥漫着温润,自己心里却很不是滋味。

净思起身恭声道:“师父为弟子求了佛经来,自己却是不读。她爱读诗词,但也不背的。”

聂恕微笑,想到了当初在平山堂杜铭和自己教她背《水调歌头》时她那头疼的样子。

净思忽道:“《心经》中有一段师父倒是常常念诵。”

聂恕微微抬眉,道:“读来听听。”

净思念道:“菩提萨棰,依般若波罗蜜多故,心无挂碍。无挂碍故,无有恐怖,远离颠倒梦想,究竟涅磐。”

聂恕只觉得一种柔软的疼痛从心底传来,散发到四肢百骸。

她的挂碍始终只是杜大哥,心心念念想着忘掉什么颠倒梦想而涅磐,自己……又何尝在她心底占过一席?

燕可栖见他失神,问道:“将军,怎么了?”

聂恕淡淡道:“有些头疼,老毛病了。你们接着读罢。”

净思便继续教道:“舍利子!是诸法空相,不生不灭,不垢不净,不增不减。”

燕可栖读了一遍,道:“这句话,倒颇有些周素野周伯伯作诗的味道。”说罢自觉多话,吐了吐舌头,想继续岔开话题。聂恕却已听见,问道:“周素野是谁?”燕可栖讷讷道:“是……是逆梅诗社的一个人,他作诗老是古里古怪,半禅不禅的。有时候扯上空啊色,有时候说什么弱水三千之类的。”聂恕道:“你去过逆梅诗社?还是本就是诗社的人?”眉目间已笼了几分凝重。

燕可栖讷讷道:“这……我……”她虽然娇纵,却不擅说谎,心思百转却想不出句说辞来。聂恕微微抬起右掌,沉吟不语,净思一惊,纵步拦在燕可栖身前,素袍轻摆,迅疾中却颇有几分贵隽绝尘之气。她急道:“将军,手下留情,问清楚了再说。”燕可栖吓出一身冷汗,方知自己方才已是在鬼门关前转了一圈,一撇嘴,不由哭了出来,叫道:“我是诗社里燕阵迟的女儿,名字叫燕可栖,出来想学花木兰从军报国的,别的什么都不知道。”一哭起来,雌音立现,却是瞒也瞒不住了。

聂恕缓缓放下手,虽然早就看出她是女子,但此时她既然承认了,唬她也不妥当。当下放缓了话音,道:“嗯,你先莫哭,先告诉我,你为什么会背他的诗?周素野也不算什么名人。”

燕可栖哽咽道:“我爹老是让我背一些他们聚会时的诗录,所以我对他们的诗风自然比较熟。你不用老是对我们诗社紧张兮兮的,我知道你是为了那纪……纪师父着急,但是也不能因为净思一句话就动辄杀人啊。”

聂恕沉下脸来,道:“胡说八道,这和阿荼有什么相干的?我两名属下不明不白死在江南,我自是要讨个说法。近日来访察,我也觉得诗社有些可疑之事……你随身可有诗社聚会的详尽诗录?最好还是有日子的。”

燕可栖边啜泣边道:“没有。我离家出走的,怎么会把那些带在身上?不过我家就在城南,我可以去取的。”她自己都觉得莫名其妙,聂恕纵在怒中,眉目轮廓也是温和的,往日父亲训斥自己时比他严苛了何止十倍,可是自己就是天不怕地不怕地死不松口,而聂恕一怒,自己便从心里的害怕起来。

聂恕嗯了一声,道:“那就有劳你了。放心罢,无论逆梅诗社有怎样的内幕,我保你父女平安无事便是。”燕可栖点头答应,抹着眼睛出去了。

净思抬眉看着聂恕,半晌道:“将军一怒,倒真有几分天神之威。师父原道将军温沉,不料凛烈之时,却比她强得多了。”说罢抱起那只狸猫,微微躬身,转身径自去了。聂恕心知她对自己逼迫女子之举很是不以为然,也懒于辩解,心中却不由想起阿荼。

他长出了一口气,坐在了石桌边淡淡不语。脑中挥之不去的,是十几年前,那战阵中的血色蹄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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