乱云飞度,迢迢草原上敌兵的营帐在天地交会的地方驻扎,尚在少年的聂恕、杜铭和纪莫荼三人骑着马驰骋在飒飒西风中,往敌帐而去。隐约可知方位,然驾马过去也至少要二三天的时间。
这时国家刚刚经历完一场变乱,江山易主。开国皇帝的第一次招丁设举中,武状元便被十八岁的聂恕中得,他此时已经是朝中一名少将,麾下也有百来将士听候调遣了。这日是朝中将军命他到敌军刺探敌情,好友杜铭和纪莫荼听说了,颇有兴致,要陪他来凑趣。聂恕为了几人自在,便没有带亲兵。此时纪莫荼因为家中惨遭变故而寄居杜家,杜、纪二人已经订亲,相约助聂恕完成此次军务便择日结缡。聂恕也已在家中定了一门亲事,是个前朝官家的小姐,虽然换朝代后多少有些失势,但家中仍是四品高位,料来是不好伺候的。
纪莫荼依旧是一身红衫,头发扎成长长一束,随风飞扬,颇为潇洒。她扬鞭纵马,遥遥在前,回首嫣然叫道:“杜铭、恕哥哥,咱们姑且就好好比赛一场,看谁先赶到敌方围帐,如何?”
杜铭原是与聂恕并骑在后,听她一唤,便打马向前,笑道:“好啊,怕了你不成?”双腿用劲,拍马追去,不久便追上了她,一袭白衣飘飘,和纪莫荼两骑并驰,仿若画卷中人般,令人目眩神摇。
聂恕微微一叹,亦纵马趋驰追上,道:“你们两个别耍意气,到敌营还有三天时间,一味赌快,到时候没精力就麻烦了。而且在敌帐,先到晚到的也无法会合,总是麻烦。还是维持原速就好。”
纪莫荼嘟起嘴来,道:“就数恕哥哥最爱扫人兴。”随即勒马放缓了步,顺手一抖腕也勒住了杜铭的马,等着聂恕追上来。杜铭捉住她的手,笑赞道:“乖阿荼,这手定风劲耍得很帅气啊。”纪莫荼红了脸,道:“我功夫本来就好,你又不是第一天见。”摔手甩开他,杜铭笑着由她甩开,回头对聂恕道:“一味闲驰,也的确没什么意思。敌军的马场在驻营的百里外,咱们三人分头行进,在那边集合料来最迟两日一夜也能到了,不如如阿荼说的来一场赌赛。咱们赶到了马场会合后,养精蓄锐到子夜,子时赶到他们营帐,天明时便可回来了。你说如何?”
聂恕沉吟道:“草原上还是有些危险,虽然敌兵未必会在这边游荡,但有些骁勇的牧民常常埋伏着,找落单官兵的晦气。我怕咱们三人分开,阿荼难以应付。”
纪莫荼笑道:“好啊,分明是自己害怕,还拿我说事了。也不怕羞,若非我是女子不便应试,只怕武状元也落不到你头上,你不服气,咱们比划比划?”说着反手一鞭,腕上轻抖,已卷住了聂恕坐骑的辔头,将他拉了过来,与自己和杜铭并肩而行。
聂恕任由她拉得自己的爱马向前急行几步,道:“也好,既然你这么说,那便试试罢。明日黄昏,咱们三人马场见。分行三路,顺便看看沿途有没有敌兵探子。”
纪莫荼嗯了一声,笑道:“就这么说定了!”取下腰间一个葫芦丢给聂恕,道:“算是咱们的壮行酒。知道你爱老君眉,不过这时候只能将就啦!”聂恕接过,浅浅饮了些递了回去。纪莫荼接了过来,依旧挂在腰间,随后自马鞍下取下一个水袋,自己仰头喝了些给杜铭,道:“你最爱喝的杜康,我特意带的。”杜铭一笑接过,喝了一口挂在自己马鞍侧,道:“好个体贴的小丫头,看来这个媳妇儿没聘错啊。”纪莫荼脸红起来,挥鞭打他,杜铭左右闪避,只是嘻笑混闹。
聂恕叹了口气,微笑道:“要打情骂俏,待回去后办了喜事有的是时间。此刻既然你们提出来分路走,那就即刻动身吧。”
纪莫荼这才罢了手,道:“那就走罢。”杜铭笑着拍拍她的头,道:“若是晚上害怕了,就沿我这条路过来寻我。”纪莫荼还嘴道:“美得你,倒是你别害怕了跑到我这边来。”随即扬眉向聂恕一笑,挥鞭喝道:“走!”一鞭下来,人已驰出老远。聂恕与杜铭微笑对视一眼,各个拍马,亦分向而去。
最后的大方向是一致的,因此虽然三人分向而走,其实相距也不甚远,最多不过几里光景,初时纪莫荼遥遥左右顾盼,依稀还能看到二人影子。
不知不觉日已西沉,草原的黄昏颇为壮丽,一轮夕阳渐渐往地平线落去,给草原整个镀勒一层金色,纪莫荼微微勒住马,看得痴了。在这一望无际的旷原上远望落日,似乎一个人经历了一场绝美的天荒地老,驰到了时光的尽头。纪莫荼向左看去,此时天色渐昏,三人相隔亦远,早已看不到杜铭的影子,然而想到杜铭坏坏的笑脸和无限容让的宠溺,还是不禁唇角漾出几分笑意。那笑涡,便也被镀上了一层金灿灿的颜色。
壮丽的黄昏是一个很短暂的时段,而冷清的黑夜却总是长得像永恒。渐渐天已暗了,气温也迅速降了下来。草原上开始有些狼出没,一对对碧幽幽的眼睛在草丛中,就仿佛儿时花园里的萤火虫似的。偶尔有些狼会突然袭击马匹,纪莫荼总是俯身挥鞭卷开,或是驭马趋避。
她的马术在三人中算得最好,即使是在躲避狼群,也优雅得像踏着舞步一样。然而她心中却暗暗发愁,随着天色渐晚,自己眼皮也越来越沉,总是要好好睡一觉才好赶路,而且晚凉渐起,总要添件衣服,此时狼多了起来,却是随时不敢停步,更别说是躺下休息了。
前面又扑来了几头狼,还不及马腹高,看着却凶得紧。纪莫荼爱马,早已给马腹底绑了软甲,然而马腿终究是护不住的。她怕狼咬马腿,摧马疾驰几步,一俯身,与几狼交错时提鞭卷在一只狼颈上。
入手颇沉,马鞭又终究短,不能缠死,她于是抡圆了胳膊,将那狼上上下下挥了几圈,啪得一抖,那狼应手飞出老远。
余下几只狼见她如此神勇,都不敢再追,只是目露凶光冷冷看着她渐驰渐远。
又走一阵,则没再见狼了。她想起聂恕跟她说过,草原上的狼大多结伙而行,遇到也无妨,只要疾驰一阵,避远了就没事了。当下放下心来,自衣囊中取了件衣服披上,又纵马奔了半个时辰,便渐渐缓下来。前面的方向早已模糊,她后来这段的驭马而行早已全凭马的感觉。夜凉如水,披了衣服也不足御寒,素来天地浑不怕的她此时也了有些孤独的感觉。孤独是冷的。
然而纪莫荼毕竟因为家中几年前惨遭灭门,近年来是江湖上走惯了的。兼之性格乐观粗豪,有些郁闷之情也只是一闪而过,只觉睡着了便好。当下把行囊里杜铭的披风也裹在了身上,反过身来靠在马颈上,将缰绳在双臂上缠了几圈固定了身子,便任马自行,偏头睡去。
她素来嗜睡,一觉醒来,东方见白。半睡半醒间惯了马儿得得的步伐,醒来却发现马好好地站着,却一直在颤栗。自己把缰绳从臂上解下来,勒了一晚双手都有些不自如了。她挥挥手,舒活了血脉,一低头却不由吓了一跳。
——马儿右腿上伏着一头死狼,牙齿已堪堪啮上马腿,却不知怎么还没造成伤害。死狼背上斜斜插着一只极细的短剑,从背部斜入喉咙,随着马儿的颤栗,剑柄上的白玉在阳光下簌簌颤着柔和的光晕。纪莫荼探手拔下短剑,眉微微一沉。她随即极目回顾,地下倒了十余头死狼。或喉头,或后背,无一例外都插着一羽长箭,没有浪费,每只狼一支箭。
纪莫荼赶到马场时又是黄昏,聂恕已经等在那里,负责管理马场的牧兵则倒了一地。这个英俊的少将站在夕阳中,摇摇看去自有一番气度。她扬扬眉,笑道:“还是让你占先了。杜铭还没到?”
聂恕微笑摇头:“稍等一阵子吧,左右就是一会的事。”
纪莫荼纵马过去,翻身下了马,两脚胡乱跺着——两日没下马,脚早就都麻了。聂恕帮她牵了马,将缰绳系在马场门口的桩子上。
纪莫荼一抬头灌了口酒,抬袖抹了抹嘴,道:“杀了多少?”
聂恕淡淡道:“十来个吧。这里人还不多,看来敌军暂时没有要向这边进军的动向。大概要采取后部包抄的路子。”
纪莫荼手指玩着头发,绕了几圈又解开,道:“枪法大有进展啊,回头耍给我看看。”
聂恕捋着枪上的缨子,微笑道:“马上的玩意,有什么了不起?你们是不屑玩的。”
纪莫荼抬眉道:“这许多人,就没一个近得你身?”
聂恕一怔道:“自然有啊,怎的?”
纪莫荼突然哼了一声,自怀中取出一柄短剑扔给他,恨恨道:“你看不起我,夜里过来看看就罢了,帮我杀了那么多狼,我也很感激你,但你为什么把自己的短剑都扔了出来?近身之战,没了这柄你家传的利器要多多少凶险啊?你这厮……一味自大,不是好人。”
聂恕接过短剑,还入鞘中,笑道:“谁让你本事大,招惹了那么多头狼,我把所有长箭都射出去还是有一只逃掉了,若是把你的马咬跛了,到时候你又要发脾气。”随即指了指远处倒在地下的两个牧兵,道:“他们就是近身过来偷袭我的,我用背上弓弦解决掉了。托你的福,若是你再多惹头狼,害我把弓也扔出去,那就彻底没办法了。”
纪莫荼脸一红,道:“我却一点都不知道,那你发出短剑之后,为什么不过来把它取走?”
聂恕淡淡道:“我忘了。”随即转过身去看顾马匹,不再跟她说话。
——曾经纵马到她身边去取剑,见她睡脸娇憨,唇边还微微带着笑意,便如一朵夜芙蓉。探手欲取剑时,却怎么也不忍惊动马扰了她。
几日后她便是杜大哥的妻子,不论称大嫂,还是依旧唤她阿荼,这无邪的睡脸自己总是无缘得见了。痴痴看了一阵,不敢多呆,在四周巡视过确实没有狼群,便匆匆纵马而去。
自己也是要成亲的人了,这些,阿荼和杜大哥,本就都没必要知道。
杜铭来的晚些,过了小半个时辰才纵马驰来。纪莫荼见了他的身影出现,便立刻上马向他奔去,语声清脆间带了笑意,叫道:“这次你可落第了,要罚你酒啊。”杜铭摇摇驰来,没有说话。
聂恕原本是站在原地看着他们的,此时忽然也拍马驰去,他此时已换了一匹蒙兵的马,膘肥腿长,比纪莫荼的要快得多了。他急急超过了纪莫荼,转瞬间已到了杜铭身边,他转身勒马,回手扶住杜铭的身子,与此同时,杜铭亦颓然从马上坠下。纪莫荼一声惊呼,纵马扑来,聂恕早已架住杜铭肩肘,反身下了马。
纪莫荼勒紧缰绳,也跳了下来,奔到二人身旁,急道:“怎么了?”
杜铭已经昏了过去,面色苍白,左肋有一道刀口,衣服前摆零星有些血迹,左手牢牢握着他惯用的长刀,右手却郎当在身侧。聂恕扯下了一角衣衫把他左肋包扎好,道:“右臂断了,气血一时不顺才会晕过去,想必是遇到敌兵了。方才我看他的姿势就不对劲,显然是先前强撑着,此时见到咱们终于忍不住了。”
纪莫荼跪在杜铭身边,轻轻碰了碰他的右臂,也不知自己该做什么,自腰间抽出烟杆敲了聂恕的头一下,道:“夹板和玉岚活络药都在你那,快拿来啊。”聂恕不语,探手入怀,自肋下抽出了两只夹板,犹自缠着纱布,上面却还带着零星的血迹,随着夹板的抽出,他自己也微微吸了口气。
纪莫荼大惊,站起身来道:“你……你也受伤了?怎么也带着夹板?”冲过去劈手将他的前襟扯了下来,随着布帛撕裂的声音,露出了另外两截夹板和剩下的纱布,胡乱地缠在他的肋下,血还在缓缓渗着。纪莫荼又惊又怒,将他的纱布微微整理,左手揪住了他的衣领,叫道:“为什么不告诉我?”
聂恕淡淡笑道:“来的时候受了一下偷袭,断了一根肋骨,我原本想也用不着四个夹板,只是随便绑了一下,没想到杜大哥受伤,恰好取着方便了……喂喂阿荼,你如果不想让杜大哥继续损失体力,或者一醒来就看到未婚妻子对别的男人毛手毛脚就最好先放开我。”纪莫荼脸一红,缓缓放开手道:“你先给他包扎,过一会我再帮你整理一下伤口。”
聂恕喂了杜铭一枚玉岚活络药,一边帮杜铭固定夹板一边笑道:“算了罢,还是我自己弄就好了,你向来手脚笨拙,再把我另一侧肋骨也弄断也是保不准的事。”杜铭此时也已悠悠醒来,看到两人状况就知道大体情况了,突然低笑道:“阿恕,一会我帮你清理伤口吧。”
纪莫荼一惊,脸更红了,伸手指在他额头上轻轻戳了一下,佯怒道:“醒来就不说好话。”
杜铭笑了笑,转向聂恕:“东路的确有敌兵驻营,应该是前锋的探子,我遇到了至少百二十人的先锋队,虽然大多士兵都是孱弱之辈,但也有二十来个棘手的,尤其他们的首领,似乎是中原的武林高手,早听说有去咱们武林各派的内奸把功夫传到了蒙古,原来是真的。我的右臂就是那家伙的枪震断的……这次不好对付,咱们见好就收罢。”
纪莫荼在一边递纱布,也帮不上忙,口中道:“真没出息,中原人却让中原的功夫伤了。你没放他跑了吧?”
杜铭轻嗤一声道:“怎么可能,我正是以右臂为饵,一刀削下了他的脑袋。”
聂恕手上不停,待他们说完沉眉道:“我也是这么觉得,这次马场的牧兵中亦有一两个高手,我一时不慎,还放跑了一个……真正到了他们大营里还不一定如何。咱们在远处探探虚实就走,不要贪功再深入敌后了。”
纪莫荼颔首道:“既然跑了一个,那要速战速决了。你们两个都受伤了,不如就我一个人轻骑而去吧,大概明天就能回来了,你们在这里好好养着伤等我。”
杜铭把断臂摆好,懒懒坐起身来,笑道:“看不起人是怎么着啊?我们一人断根骨头也能五十招内败你。再说就你一个人毛毛躁躁的,搞不好夜里就让狼叼走了也说不定。”话及于此,聂恕不由微笑起来,纪莫荼的脸却红了,哼了一声道:“反正也追不上报信的了,那索性咱们在马场歇一晚上,养好精神明天过去,大概在中午他们吃饭时候到,如何?”
聂恕点头道:“这么定吧,阿荼,你去马场牧兵营那边收拾收拾可好?咱们安顿了住下。”
此时天色已经暗了,纪莫荼兴致勃勃地道:“为什么要住营帐呢?咱们躺在草原上,以天为被,以地为床,夜里还可以数星星,如何?我还没在草原上正经睡过觉呢。”
杜铭邪邪笑道:“那你岂不是要和我们两个同床共枕了?咱们是未婚夫妻倒无所谓,是不是该叫阿恕回避一下,暂时从天地之间出去一晚?”纪莫荼脸红了起来,在他胸口捶了一拳,偏头问聂恕:“恕哥哥,你说如何?”
聂恕淡淡笑着,沉吟道:“也好,这样若是有动静听得真切些。那你先照顾杜大哥,我去收拾一下。”说着转身而去。刚刚抽了两片夹板,他走路也微微佝偻起来,偶尔有蹒跚,似乎还伴着微微的吸气或是叹气声。
那晚的星光格外好,草原上没有灯火,星空就显得格外灿烂。纪莫荼裹了好几层衣服,仰天躺在草原上,看着星星,不由目眩起来,喃喃道:“好美啊。”杜铭的右臂搁放在一边,左臂枕在头下,道:“草原上牧民日子苦,当然就该有些美景看。”聂恕躺在另一边,左右顾盼,遥遥数里都没有人烟,只是广阔的地平线,隐隐有几声马嘶,心情倒也有些难得的恬静。
纪莫荼枕在自己胳膊上静默了一会儿,道:“不知将来,咱们还能不能看到这样的星空和草原。杜铭,恕哥哥,咱们以后再来一趟好不好?”杜铭笑着伸手拍拍她的脸,道:“只要我们小阿荼乖乖的当个好媳妇,我一定会常带你出来。”聂恕也微笑道:“你们不介意的话,我也肯定是随叫随到。”
纪莫荼笑得很开心,手指玩着头发绕啊绕,正绕了五圈又反绕回来,道:“好,那咱们就约好了,十年后一定要重新回来一趟。不管杜铭接不接手武林盟,恕哥哥当不当大元帅,总之你们都要出来。”杜铭促狭道:“我自然是没问题,当什么盟主不能陪老婆?再说我对武林盟也没什么兴趣,这又不是世袭的,我爹是盟主我就也要接手。倒是阿恕,将来有了家室,却不知道能不能跟着咱们一起野了。”聂恕有些不自在,半翻转过身子对杜铭道:“家父说了,那是个官家的小姐,我上次也见过,为人最是雅致有礼不过了,决不会为难我的。”——虽然自己喜欢的却是阿荼这种爱说爱笑的粗豪脾气。杜铭笑着对纪莫荼道:“看,还没怎样就向着老婆说话了。”纪莫荼微笑着,半支起身子刮脸羞聂恕,揶揄道:“朝中持玉笏,床下跪罗裳。英雄本来就难过美人关嘛。”
……
那一晚他们忘了聊了多久,只是事隔多年,纪莫荼和聂恕还依旧记得那天星光灿烂,遥遥偶尔传来几声马嘶,渲染了草原辽远的意境。而三个人的呼吸此起彼落,在夜色中纯净又恬详。
纪莫荼醒来时大概是清晨,发现自己不知不觉枕到了杜铭的胸口,青丝散落在他的前襟上,每一根都写着缱绻。耳中依稀听着他的心跳,只是随着他的呼吸起伏着。她脸一阵红,抬头看看杜铭,见他还没醒,便缓缓起了身,理了一下头发,自行走了开去。
第二个草原的清晨,空气依旧干净得让人精神一振。聂恕早就醒了,远远在马场另一边备马。仔细地将马鞍摆正,把辔头安好,马儿口中的嚼子也亲自调整,极为一丝不苟。
纪莫荼走了过去,帮他递了简单的包袱系在案下,道:“等他醒了咱们就出发吧。”
聂恕缓缓开口,道:“阿荼,我自己去就行了,你们回去罢。”
纪莫荼奇道:“为什么?咱们不是说好了吗?”
聂恕低头半晌,道:“今天早上接到朝中将军飞鸽传书,说据咱们卧底报信,蒙军元帅手上刚刚得了叛徒泄露的朝廷密要军机,现在要我趁他还不及调配人马,迅速除了他。你们也知道这次蒙军的实力,似乎有几个会中原武功的,我……不想让你们冒险。”
纪莫荼怒道:“那将军摆明了要你的命,不要理他,探个情报给他就是了。”
聂恕歉然道:“不行。”
纪莫荼微微一怔,道:“为什么?要尽忠以后有的是时候,没必要这次把命拼掉”
聂恕垂首道:“江山刚刚易主,我家又是前朝官家,正是敏感的地位……将军跟我说如果这次不表现出些格外忠心,我父亲的官位要降不说,皇上心里有了芥蒂,以后怎么都是麻烦。”
纪莫荼低头闷闷道:“知道了。”沉吟一会,毅然抬头道:“不管杜铭怎样,我陪你去敌营就是。”聂恕摆手道:“咱们无疑是以卵击石,没必要的。我有这个军务,你们却没有,何必枉自误了性命?”
纪莫荼怒道:“你是想拐弯讽刺我们不讲义气吗?”话出了口,却咬着嘴唇有些踌躇,觉得也该问问杜铭的意见,毕竟他和前锋营正面交过手。刚要回头去叫他,只听身后一个慵懒的声音道:“没人想陪你误性命,咱们三人一起,有个目的一击而走还是有机会的,你自己一个人进去乱撞才是送死。”随着语声,一只温暖的手臂揽上自己肩头,纪莫荼心里踏实起来,回眸向杜铭一笑,转对聂恕道:“再说你肋骨还断了一根呢,长途骑马肯定不行,我们三人一起总是好照应。”
最后聂恕也没能拗过他们,于是他做了几种军营布署推断,详细准备了计划,三人在午后赶到了军营之外——当然,早在蒙军营兵视力可及之处他们便弃马换步,因此也没惊动了谁。
几人伏在草丛里遥遥看着军营,决定先打倒两个蒙兵,之后聂恕与杜铭换上他们的衣服混到大帐,一刺便走,而纪莫荼负责解决掉从大营到马厩的全部官兵,接应二人夺马便逃出去。
纪莫荼曾问要不要把一身扎眼的红衣服换掉,杜铭等人却道不用,命她略盘发髻假充营妓即可。
此时是中午最热的时候,营地附近左右只有五六个人在懒洋洋地守卫,聂恕、杜铭没费什么力气便一一解决掉了,二人换上了蒙兵的装束,大摇大摆地走了。纪莫荼也大刺刺站了起来,往营地中走去。
聂恕与杜铭混进营地才暗暗叫苦,原来蒙兵各个职位的人,服色是不同的,时常有些将军吆喝二人命他们回岗,杜铭反应快,每每抬抬右臂,苦着脸说骑马巡逻时摔断了手臂,要去找军医包扎固定一下——好在他母亲有一半蒙古血统,多少还会些蒙语。
这样缓缓到了大帐外,帐门口有四个精兵把守着,衣色又是不同。几人喝问他们有何事鬼鬼祟祟的,杜铭作出一副慌张的神色道:“我二人在周围巡逻时候,发现有异动。探查之时却原来是朝廷的探子,我们拼死动手,却被他们伤了,好在咱们的马快,急急跑了回来好跟大帅禀报。”
那蒙兵检查了一下他的右臂与聂恕的肋下,嗯了一声,道:“你且在此候着,大帅睡着呢,我们要去通报。”
聂恕四望无人,便与杜铭使了个眼色,二人猝然出手,几名蒙兵顿时软倒在地,其中有个反应快,方要大喊,却让杜铭卸脱了下巴。杜铭得意洋洋地用蒙语道:“不劳大哥了,这么点小事,我自己去通报大帅也就是了。”两人随即迅速掠入大帐。
大帅铁颜果然在内帐睡觉,前帐中的几案上横着几卷地图和几本书,以及一摞书信。二人微微有些奇怪,按时间推算,那逃走的牧兵早该赶来了,就算中午疏于防范,也不应该这么大意。来不及多想,杜铭示意聂恕把那摞书信都取了,自己掠入内帐,左手抽出刀来,径自向铁颜劈去。铁颜亦是精明干练的蒙古英雄,刀风扑面时早已醒了过来,就势往床里面一滚,堪堪避开这一刀锋锐,然而究竟是慢了些,左臂上吃了一刀。
铁颜喊声“来人”,翻身要起来,杜铭却哪容得他起身,刀光如雪,左右翻飞,虽然左手刀他有些不惯,却依旧将尚在初醒懵懂中的铁颜杀了个措手不及,连兵刃都来不及取,只是右手擒拿,左臂格挡。杜铭怕夜长梦多,意欲迅速解决,一刀狠似一刀,铁颜几招避不及,举臂便架,转眼工夫左臂已吃了四五刀,有两刀深可入骨,几乎将他手臂斩了下来,鲜血喷了一帐。然而铁颜却极为硬朗,只是咬着牙撑着,右手擒拿术亦是妙招连出。
聂恕见杜铭一时拿不下他,抽出短剑自前帐也闪了进来,几式极险的招数直取铁颜。他和杜铭并肩抗敌早就是家常便饭,二人合力,眼见三招之内敌将必当毙命。这时,铁颜却闪出一丝笑意。
帐外突然喧声大作,兼有纪莫荼的叱喝声,显然已经动上了手。二人一惊之时,身后已涌来无数蒙兵——原来铁颜早还是有埋伏在前帐,但皆都惧聂恕守在那里没敢出来,此时聂恕进了内帐帮杜铭,却刚好给了他们一瞬之机。帐外的兵士们也都涌了出来,将大帐团团围住。
纪莫荼记挂二人安危,听得动静不对便自马厩赶来,此时正拼命地往帐内杀。她原本是用判官笔的,此时却换了峨嵋刺,一袭红影卷到哪里,哪里便是血肉飞扬。帐中一批批蒙兵一半是救铁颜心切,一半也是被纪莫荼外在压迫着,都举着兵器拼命边递招边向帐内冲。杜铭冷笑,奋力举长刀挑起铁颜用力一甩,铁颜身不由己飘飘向自己亲兵的刀锋阵落了下去,蒙兵们慌着撤刃躲避,接得铁颜平安落地,内帐狭挤,不由就都站得不稳起来,聂恕挺剑发招处,身边的蒙兵死伤已堆积如山,此时见了空子,又杀了二人,沉声道:“不管那元帅了,密信已得,快走!”
此时纪莫荼已杀入前帐,腰间已经中了一枪,她嘶声叫道:“你们两个还活着吗?”杜铭与聂恕在乱作一团的斗室中听到,心下都是一安,聂恕亦提气叫道:“阿荼,别往里杀了,快去夺三匹马来!”一个分神,险些又捱了一刀,杜铭举刀帮他挡过,自己肋下却中了一剑。这一剑却也不轻,杜铭额上浅浅渗出汗来,微微冷笑道:“蒙古鞑子,居然也学会小刀小剑的了,不简单啊不简单。”左臂一振,那个暗算的蒙兵立刻飞跌出去,撞倒好几个人。聂恕挽着杜铭,短剑连挥,急往外冲去。
铁颜此时已退到前帐稳妥处,也不顾自己左臂重伤,喝道:“变阵!弓箭手换前队,别让他们跑了!外面的拦住那个女的!”
聂恕看准了铁颜的方位,抬手射出一枚“纹玄针”,恰自众人缝隙间穿过,斜斜中了他右肩。针上镀有异毒,铁颜纵然硬朗,却也痛得无暇再布署手下了。二人随即杀出一条血路来,堪堪已冲出了大帐。
那边纪莫荼已夺了三匹马迢迢赶来,她此时已经杀红了眼,一袭红衣此时真如浴火修罗一般,神挡杀神,佛挡弑佛。聂恕与杜铭亦在拼命向外冲杀,聂恕见杜铭已有些力不能支,便腾出一手来抱起他,径自向一匹马背上掷去,这一下用力却也震得自己断了的肋骨剧痛起来。他倒吸口气,扔下短剑,夺了一杆红缨枪来,使开混元枪法,顿时将众多兵士逼开。
而此时,铁颜埋伏在帐外的弓箭手,却暗暗挽箭搭弓,直向空中的杜铭后心射去。聂恕已完全顾及不得,纪莫荼大惊,想去救却哪里来得及。杜铭失血过多,头脑已有些晕眩,何况身在空中,兼之肋上中刀转身不便,只得奋起左手反手斩去。嚓的一声,已将箭杆从中劈断,而箭尖却速度不减,直入后心。他再也支持不住,攀到马股却再也无力上马,直直坠了下来,立刻被几十蒙兵围在中间,刀枪齐施。
纪莫荼只觉自己的眼前一黑,差点也栽下马来,一个防范不当,腿上又中了一枪,她哭着叫道:“杜铭,还手啊!”拍马而来,而此同时,聂恕也渐渐杀了过来。
眼见着蒙兵越来越多,唯一一个出营口也将被拥上,聂恕咬咬牙,不再试图去解救杜铭,而是□□挡开身边蒙兵,鼓起最后一点余力飞身上马。他伸手将纪莫荼从她的马上拉了过来拥在身前,双腿一夹,纵马而去——马蹄下卷起泛着血腥味的蹄尘。
纪莫荼哭喊着杜铭的名字,挣扎着要下马,却被聂恕按在马背上,一动也不能动,只能眼睁睁看着出了大营,闻着血腥味渐渐淡去,草原上呼呼风响却越来越疾,到得最后,她每喊一句,喉间都会嘶出血来。
到得蒙兵追不及的地方,聂恕再也支持不住,颓然滚下了马背,跌在地上。纪莫荼拼力挽住马缰也跃了下来。她哭得整个脸都肿了,只是反复颤声问聂恕道:“杜铭不会有事,对不对?”
聂恕咳了口血,点着头说不出话来。他也中了六七刀,兼之断了的肋骨经一路奔驰已经完全移位,此时终于到了安全的地方,他也精疲力竭,再无半点力气了。
纪莫荼扯下自己一片裙角勉强给他包上了刀伤,又帮他处理了错位的肋骨,正了夹板,自己也略略收拾了一下伤口。聂恕任她处置,目中却流下泪来,缓缓道:“阿荼,对不起。”纪莫荼咽声道:“别说对不起,杜铭一定没事,一定没事的。他又聪明,武功又高,怎么会出事?”聂恕涩声道:“但愿如此。我当时也是没办法,你们两个我只能护走一个……我想杜大哥落单的话,生还机率应该能比你大些,所以……”
纪莫荼闭目良久,泪水却止不住地往下流,道:“你不知道他右臂断了,中了好几刀,最后还受了一箭吗?那么多人围上去,他生还机率怎么会大……”
聂恕喃喃道:“咱们休息半刻就回去探探,但愿他没事,但愿他没事……”
找到杜铭一点也不费事,因为他就被挂在高高的旗杆上。
虽只是遥遥的,纪莫荼却觉得她能看到他——很真切。
他的白衣上满是鲜血,很有种血腥的喜庆,和她的红衫配的话,倒似是新娘新郎的吉服——相反,脸色倒是很苍白。眼睛该是闭着的罢,浓密的睫毛在眼底投下阴影,遮住了平时狡黠而睿智的目光,反倒映出几分少见的深沉。他的嘴唇也是苍白,惨淡着几分病态的意味——这是从不曾在杜铭身上见到过的。纪莫荼自从家中被灭门后一直托居杜家,杜铭的长辈常戏言说他俩是一对生气勃勃的小老虎,有着金刚不坏体的。
纪莫荼就痴痴地远远看着杜铭,那目光聂恕至今也忘不了。
后来纪莫荼单身匹马重入敌营,趁帐中调整时攻了个措手不及,刺死了铁颜,抢回了杜铭的尸身。自己也被刺伤了二十多处。
聂恕除了断后没有插手,一来没有余力,二来自己真的无颜去面对杜铭的尸身。
然后就是无数个草原上的夕阳和日出的更替。纪莫荼把杜铭以自己当初睡觉时的姿势仰放在马背上,把缰绳在他左右臂上缠了几圈——小心地避开他右臂断处——将他固定在马上,俨然还是一派不羁少年的样子。
纪莫荼每晚还是要把杜铭放下来,替他整理一下衣襟,然后枕在他胸口入眠,冰冷,一如孤独。聂恕只是远远在她身后,夜间也离得远远的,只是每天清晨的时候把一天的食水放在她的身旁。
草原再广,也终于有到尽头的时候。回眸看去,一片苍茫,但有些人,有些东西,却已经永远留在那里回不来了。
阿荼护送杜铭的棺木回了武林盟主杜江云的庄子,自请终身守寡而不得,心念俱灰,收拾了东西告辞了杜家,孤身出门,决意削发为尼。一剪只寸许,一缕一勾留。
聂恕赶到那个破败的小庵堂的时候,她已怔怔忡忡地剪去了半卷青丝,遍地都是细碎的发茬,轻巧又厚重,仿佛记忆。
聂恕这几日来槁木死灰,伤心之情本已淡了,见她如此,却不由又难受起来,心头有千般话语却也不知从何说起,只是道:“阿荼,莫要这样。”纪莫荼冷冷回眸道:“莫要如何?”聂恕垂首道:“杜大哥不会愿意你如此的。”纪莫荼还是冷冷地,道:“我又何尝愿意他如此?他依我了么?”反手一剪,赌气般地削去尺许头发。
聂恕一阵心痛,又是一阵心冷,道:“你可不可以先住手?”
纪莫荼淡淡一笑,道:“我出家,则正是想住手呢。聂少将。”
聂恕听了这称呼心里一寒,道:“失去了杜大哥,我也很难过,你这样,也只有更加的不痛快,又是何苦?”
纪莫荼听了这话,初时还是要微笑的,笑着笑着终于撑不住伏在他肩头哭了,颤声道:“你也很难过……是啊,你也很难过,但是他在你不过是个兄弟,你们素来独立,互相哪有那么看重……我们却是订婚了啊!你……你一路看着我们过来的,为什么你不救他,把这种伤心扔给我?”聂恕动也不敢动,只觉自己肩头立刻殷湿一片,心里也酸了,道:“是我不好,我该知道你比他脆弱些的。”纪莫荼哭着连连捶了他几拳,道:“本来就是你不好,若是你不揽下这差使,我们本该在家好好办婚事的;若是你夜中探视的是他,他的右臂就不会断;若是你去马场杀人的时候没疏忽放走一个去报了信,铁颜也不会布置那么多人在帐里;若是你听我们的远远看看便走,也不会有军营里那一战;若是你救的是他……”说着说着,便哽咽着再也说不下去了。聂恕连连点头,眼也有些发红,道:“是,都是我不好。”
纪莫荼又抽泣了一会,抬起了头,离开了他的身侧,退开几步,带走了肩上的暖,只留下一片潮湿的泪迹。她突然含泪一笑道:“杜铭若知道我哭成这样,肯定要笑话我了。其实我知道都是我的错,对不起——你帮我把余下的头发剃净了吧……剩下的,我怎么也够不着了。”聂恕见她强作欢颜,心里却更难受,也调整了情绪,道:“你既想出家,为什么不去个有姑子的庵堂?剃头这些事,也无需自己操心。”纪莫荼道:“我这野性子,只怕也没有庵能容我,只是出家,怎么出不一样?”聂恕强笑道:“这话便有些禅意了,既然如此,又何必要剃头发呢?天下尼姑,总都是一个样儿,你去出家也不过多了一个无味之人。这是何必?而且你爱烟酒,这些杜大哥亲自教的营生,你就让它们都随佛门那许多规矩都化了?”纪莫荼垂头待了片刻,突然敛眉一笑:“亏你想得清楚,怕也是佛门憾事,要多一个酒肉尼姑了。”
聂恕垂首片刻,强笑道:“既然有你出家这么个彩头,我请你去回雁楼喝一场如何?那里的醉太白可是天下驰名的。”
纪莫荼咬着牙维持着微笑,道:“我出家这么个好日子,自然少不了烟酒的。”
聂恕拊掌道:“令尊出身梅林岭,你便不妨号称梅林半尼也罢。”
一宴之间,觥筹中却少了一个邪邪的少年。聂恕看着纪莫荼勉强的笑脸,食不知味。
他知道自己永远失去了她的笑容。
这番也确定了他们此后每年的聚会。此后“恕哥哥”这个名目,却再也没人提起。
后来聂恕推了家中订下的婚事,只说累得杜铭身死他乡,喜事换了丧事,自己无颜谈及嫁娶,乃立志终身不娶向杜家赔罪——虽然杜家淡淡说着不必如此,但能看出杜江云是也绝不领这个情的。
那官家也自大怒,放出话来要有所动作,最终却也只能不了了之,时隔多年,也不知那小姐最后嫁了谁。
再后来,铁颜的首级送回京城,龙颜大悦。皇上追封杜铭为忠勇大将军,封聂恕为定北大将军,又封了手刃铁颜,已经出家的纪莫荼为护国神尼,赐了挹尘庵给她居住。挹尘庵地处京师,虽然偏僻清幽,却依旧带着几分王家的霸气。纪莫荼不喜,是以依旧闲云野鹤,只是每三月回朝一贺皇恩也就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