忆及旧事,聂恕也无由有几分伤感,案上的一壶老君眉已尽,再怎么倾倒,也不过是茶叶腻着残茶堵塞在壶嘴——他也知茶是只可喝两杯,再多则为牛饮,但此时他却是把茶当酒喝……总是容易醉。
突然听见细碎的脚步声,他放下茶杯:“燕姑娘?”
燕可栖讷讷而来,面上还带着泪痕,却呼哧呼哧喘着粗气,显见是跑过的。她将一本簿子放在桌上,垂手退开。聂恕自觉方才太过严苛,勉强一笑,道:“坐吧。”燕可栖怯怯坐了下来,也不敢说话,自己心里都恼恨平时的桀骜哪去了。
簿子扉页写着“逆梅诗录”四个字,笔法颇为遒劲。前面几十页是黄旧的,越往后翻宣纸越新些,装订的线也是很老的黄茧线,装订处都磨损得极为严重,料来是常常重拆重订的。聂恕翻开读了读,无非是些文人笔墨,也没什么奇怪的。信手翻到最后一页,是一首律诗:“一夜垂帘雨色颓,闲斟浅饮醉随杯。繁花十二皆吟倦,弱水三千尽付灰。不抱忧思不抱病,也堪惆怅也堪哀。新裁一片畸零月,未妨佐酒对盐梅。”
燕可栖凑过来看了看,忍不住插嘴道:“这是前几天聚会时候的,我也听了,未见高明,我觉得还不如我写的好。”
聂恕沉吟道:“的确不见高明,尤其颔颈两联,更加不知所云。诗社众人,断不致如此,看来果真有些问题。”随即微微凝眸,道:“这个‘二月初三’是何解?”燕可栖循他所指看去,只见“闲斟浅饮醉随杯”句后面隐约有一行蝇足小字“二月初三”,却是小羊毫笔写的,颇为不明显,自己却从来没看出来。向下看去,还有“弱水三千尽付灰”后面有个“二月十四”的字样。燕可栖面露难色,道:“我从没注意过……”
他又信手翻了翻前面的诗,仔细看了看聚会的日子和附注的日子,道:“附注的这行日子都是在你们诗社聚会的日期前两月内……逆梅诗社多久一聚?”说罢抬头看向燕可栖。
燕可栖在看到了那蝇头小楷的日期后,便隐隐觉得自己似乎正在威胁着自己家庭以及整个江南文人的命运,想起来父亲常常叮嘱自己这部诗集绝不能外借,甚至不能让家里的仆佣看到,更越发觉得这句话不能随便答。
聂恕见她不作声,也深知自己实在是难为了这个少女,有些过意不去,当下淡淡道:“你也有你的立场,不愿说就算了。净思还在等你背《心经》,去找她吧。这部集子先借我一晚,明日归还。”
燕可栖颇为感激地看了他一眼,道:“那明日我来拿,最好在午时前,我家书房晚间都是有人的。”
燕可栖回去送书的时候就不那么幸运了——打扫书房的僮儿偏偏早来了半个时辰,一下被抓个正着,而恰好燕阵迟也刚刚从杭州回来准备又一次的聚会,她的下场自然可想而知。
丫鬟听鸦擎着灯笼,陪同燕可栖进了平素只有诗社集会时才会开的镀云书轩正厅,十七八丈见方的大厅里点了五十来盏琉璃灯,烛影摇曳,把大厅照得有如白昼。燕阵迟依旧坐在每次都坐的主位,命燕可栖坐在身侧。
燕阵迟命听鸦斟了酒,挥手叫她出去,微微摇晃着掌中酒杯,沉吟不语。燕可栖望着父亲,突然看到了他鬓边的白发——竟成萧然。她突然鼻一酸,却不知道父亲什么时候已经这么老——其实他比聂恕大不出十岁的,看去却是两辈人。
燕阵迟沉默了良久,道:“你这几天出去是到了哪里?你可知道我去找你都跑遍了半个江南?还是一点都不让人省心。”
燕可栖没想到父亲竟没有一上来便问诗集的事,不由越发自疚,低声道:“和一个将军在一起。”
燕阵迟嗯了一声,道:“果然是牵扯了朝廷中人,难怪我找不到你。小小年纪,也想学木兰从军么?”
燕可栖垂首道:“总好过天天在家里气闷。”
燕阵迟道:“咱们本地驻营的将军年纪老迈,料来你也不能轻易识得,近日来江南的将军……可是聂恕?”
燕可栖奇道:“爹素来不问国事,却也知道这些啊。”
燕阵迟哼了一声,道:“我前几日见到了护国神尼纪莫荼纪师父,是以知道。你也太是胡闹,若是将军见怪,咱们家里如今已经没有官场中人,看谁能救你。真该叫你见见纪师父,你天天说要有豪气便不可为诗,人家可却是二者兼而有之的。”
燕可栖听了,闷闷道:“我见过。疯疯癫癫的一个尼姑,也没什么好,谁要学她?”
燕阵迟又道:“这也罢了,你却还把咱们的诗录拿了出去……聂恕一门素来自负文采风流,自前朝而今共累七进士,也算书香世家,虽说他是学武的,诗赋却也有相当造诣。你这不是徒让人笑话么?他看了定是不屑罢?”
燕可栖道:“倒也没有,只是有些奇怪咱们诗录上怎么有些句子后面有小羊毫标的日子,爹,我却从来没注意,那是什么意思啊?”
燕阵迟道:“这其实是这几位伯伯在京师聚会的日子,因他们各有文友,是以分着记下,原是僮儿懒想出的笨法子。依你说,聂恕竟然看得这么细致……莫非对诗社有什么芥蒂么?”
燕可栖有些不愿承认,便推搪道:“那倒不是,他说他对咱们诗社是很敬仰的,所以让我借他看咱们的集子。”燕阵迟点点头,道:“咱们诗社的事究竟是文人的私事,每有些人涉及时局,可能会发发牢骚——被有心的人看到,便又是一场文字狱,是以不要牵扯到朝廷中人的好。以后和聂将军说话要藏着些,知道么?这么大的丫头了,也该懂事些好。”说着轻轻帮她掠了下鬓角,目中流露出几抹慈爱。
燕可栖点点头,又惊又喜,问:“爹的意思,我还可以出去……找聂将军么?”
燕阵迟颔首微笑,道:“谁说书香门第便不能出个花木兰?不过别玩野了,一年内要乖乖回家来,帮爹打理诗社。”随即略略举杯,道:“喝了这杯,便回去罢。”杯中芳酒摇摇,借着四周琉璃灯辉,颇有些流光溢彩。
燕可栖一口饮尽,连连点头,道:“女儿知道。其实聂将军的诗写得也很好呢,回头我把他引到咱们诗社来。”
看着燕可栖的背影消失在夜色中,燕阵迟别有沉吟和不舍。
可栖初次离家就牵扯上了官场和江湖,实在太是不妥,尤其这其中还有聂书的参与……但自己若把她扣在家里,却定然要被怀疑上,文人最怕是纠葛啊……
苏州城郊虽然人迹稀少,却也是山清水秀,一步一画意。夜色如水,明月投下的清冷匀满整个江南,而这种清冷在坟地中看来却越发有一种淡定。
青衣半尼站在一座坟前斜斜坐着,背靠在墓碑上,吞吐间有白雾自唇边袅袅而起。一点若有若无的烟光如流萤一般闪烁在坟地里,和着远近淡淡的磷火,孤寂中有几分可怖的跳脱。若明若暗间,依稀听得几句模糊的喃喃低唱:“人世幽冥梦复醒?黄泉碧落幻耶真?长恨不谙临邛术,几度悲辛空对坟……”
聂恕的身法以轻灵见长,虽已见坟,应尚没惊动纪莫荼。他最终没有过去,只是自鞍间解下一壶酒,拔了塞子缓缓斜放在地下,清冽的杜康缓缓浸入坟前泥土,也算杜大哥忌日,故友的一些心意。
他郁郁半晌,倒退数步转身而去,背影渐渐消逝在夜色和酒香中。得得的马蹄,也消磨在阿荼的低唱里。
纪莫荼待马蹄声去远,方才静静抬了头。手抚墓碑轻轻道:“杜铭,这次的事情闹得好大。我们来看你,恐怕都是最后一次了……”语罢恋恋又看了墓碑一眼,突然腾起身子,展动轻功,循着聂恕方向亦往杭州而去。
聂恕连夜自苏州又赶回杭州几人栖身的客栈,问及在一直在自己房中等候的净思才知,燕可栖回来后很是劳顿,已经睡下了。
他见净思面色苍白,说话时的双瞳闪着几分怖色,说话时声音也微微打颤,连抱着猫的手都在不停地抖。温言问道:“可受什么惊吓了么?”
净思不置可否,长长的睫毛不住颤动,可见心里很害怕,她勉强稳住心神,道:“今日将军去苏州、燕姑娘回家时候客栈出事了,我还没敢跟她说……□□发现了一具女尸。大家都很是恐慌,尤其老板娘吓得差点疯了,躲了起来连老板都不见。”说到此处,她连身子也颤了起来。
聂恕微微一惊,道:“怎没见客栈众人有异样?”净思道:“官府来了人把尸体提走了,吩咐大家不许声张,也不许离开客栈,说凶手可能还在客栈里潜伏……可怜那女子死状甚惨,连身份也辩不出。”聂恕点点头,道:“杭州的捕头严立行是京师都很有名的,有他在,不必担心。身份辩认不出?莫非还毁了容么?”
净思微微摇头,咬唇道:“真不知为什么……大家声张起来时我去看了一眼,那女子容颜尽毁也便算了,那凶手竟割了她的嘴唇,拔了她的指甲,卸了她所有簪环,还除了她的衣物……自然便根本识不得本来面目……”想到当时的情形,她依旧有些不寒而栗。
聂恕也不禁动容,喃喃道:“簪环衣物,许是值些银子,却为何要割嘴唇、拔指甲?”
净思颦眉道:“我本来觉得是凶手想掩饰这女子身份,若是有化尸水一类物事料来早就用了,看来可能这女子是江湖中人……但后来我叫小二暗暗统计了下客栈中的人数,却一个都不少,连弹唱的女子、陪酒的姑娘也都算进去了。看来这女子也并非本在客栈中,却是被害后将尸首移进来的……真是好生让人费解。”
聂恕沉吟道:“若是在客栈中杀人,化尸水味道浓烈,是用不得的。但凶手既然想掩饰女子身份,若在栈外杀人便没理由将她移到这里,所以凶手一定还在客栈里,杀人之处也该还是客栈,这只是虚而实之,实而虚之的道理……人数上的玄虚,可能小二疏漏了,咱们不妨再查一遍。但发生如此案子,官府理应大肆侦察,至少要保留下现场啊,怎么会不声不响就把人搬走了呢?只是为了不惊扰到客栈中人,缘由太牵强了。不是严立行素来风格,我看事有可疑,官府怕也不能尽信他,夜中我去探上一探。”
净思微微点头,道:“我正是想这么跟将军说,除了您轻功高绝,旁人也不能不惊动官府闯出去。”
聂恕点点头,道:“烦你坐在我的房中等到我回来,作出我还在客栈的样子罢。”说到此处,目光一闪,忽道,“多留意着燕可栖,她回家的时候比常理要久了不少,身世也成疑——你心地良善,莫要被她算计了。”
净思点点头,道:“小尼知道,但燕姑娘心思单纯,不似坏人,她的功夫我心里也有底的,将军放心罢。”聂恕颔首笑笑,道:“那劳烦小师父了。”转身入房,自窗口翻了出去。
净思微微叹气,任猫儿在柜上打呼,自己垂眉念经,刻意忽略了隔壁传来的低低啜泣声。
聂恕攀到官府后墙外,还没抬头便闻到一股浓烈的味道,催人欲呕,正是化尸水的气味。偷眼觑去,见后堂外的小院落里,两个差役正掩着鼻子坐在井沿边,身侧是一摊黄色的粘稠浆体,和着腥臭味正缓缓渗入地下。聂恕心中微微生寒——原来这种邪门的药物官府也在用。
他再不犹疑,飘身掠下,出手如风,点了两个差役的穴道,低喝道:“莫要出声,我问什么答什么,要命的话自己斟酌!”两个差役只是依命行事,不谙有变,都吓得面如土色,只是忙不迭点头。
聂恕道:“这……这滩脓血可是白天在六福客栈被害的女子?是谁提的尸首,又是谁命你们化的?”一个差役哆哆嗦嗦地道:“原是知府陆大人亲自过问的,严捕头出去办公务了,陆大人说凶手厉害,而且是江湖恩怨问题,官府也有所避忌,因此命我们将尸首化了,全当无事便了。”
聂恕突然想起了杭州知府陆沧也曾出现在《逆梅诗录》上,心中微微一寒——命案看来是连环计,最终的目的还是在自己,而陆沧便正看准这点,是以不加制止。他沉声道:“这是什么道理?就算天高皇帝远,也不能这么草菅人命。”行走踱步时,突然脚边被绊了一下,低头一看,却是一只未化尽的人手——大概原本是白皙可爱的,至少能看出细瘦伶仃,颇有些女子的蒲柳之态,然而此刻冰冷僵直,五个手指指甲都被拔掉,剩了几块绛黑色的血痂,在黄色的脓血中看去颇为骇人,仿佛地狱之渊伸上的一只手,带着不甘想抓住这个人世。
惯看生死的聂恕也有些屏不住想吐,转看向两个早已吓得面如土色的差役,自知也问不出什么了,便道:“算了,也不关你们的事,上面问起,你告诉他们聂恕来过便了。”挥手解了二人穴道,转身而去。
窗纱外看向房中只是一片昏黄,净思背向窗户静静坐着,投下一条细瘦的身影。聂恕在窗外一瞥之间不觉有几分温暖之意——十多年的戎骑生涯早就让他习惯了独往独来的生活,虽然在战阵中有几分矫情的自怜寂寞定是阿荼所不齿,但这种略带几分病态的愁绪却确实已填补了他一生大半岁月。除了自己的母亲,从来没有人在窗下等他归来过,而这种温暖,也已经隔了十年的时光——若是当初娶了那个叫燕嫣的官家小姐,恐怕自己的女儿如今比净思也小不了多少吧。
聂恕这次为了避人注意,是自隔壁燕可栖房的窗户翻入的,他悄没声息转进自己的厢房,见净思正低着头若有所思,手里把玩着一只凤头簪。见聂恕进了房,净思便站起身来,垂首叫了句:“聂将军。”
聂恕“嗯”了一声,坐了下来,看了看她手中的簪子,微笑道:“这簪子倒也别致,小师父是佛门弟子,也爱这些么?”
净思微微垂首,道:“这是家慈的遗物,她最爱纯银物件。师父说我可以留着做个念想。”
聂恕点点头,歉然道:“料是提及小师父伤心事了,抱歉。”细看那只簪子以凤翼为形骨,颇有些破空欲飞之势,凤口穿出一条细碎的小银链,末处一颗珍珠摇摇如泪。通体却是由成色极好的纯银打造,虽然表面已经有些发乌,但手工之细却绝非民间工匠手笔。聂恕心道:这小尼姑看来原也出自好人家的,却不知为何出家,又如何沦落到在江湖跟着阿荼奔波。
净思垂下头道:“都是以前的事了,也没什么。将军探到什么情况虚实了么?”
聂恕道:“他们已经把尸首化了。看来那女子身世非常,但官府现在依旧不许我们进出客栈,那就说明他们必定还是别有所谋的——这里的官府中人也有些与我不谐,更有逆梅诗社中人。近日我也屡次被刺杀……我瞧该是冲我来的。你们索性避避罢,莫要伤着。”
净思道:“若是如此我们更不能避开,怎么也能帮上些。”
聂恕微笑道:“以你武功不足助我,还是看着燕姑娘吧。不管她是否有所可疑,总是同路一场。”顿了顿又道:“以前没听阿荼说起你,看你武功,似乎不是从小练的吧?”
净思微微咬了咬唇,道:“师父原来一直不愿让我露面,不知为什么最近一两年肯带我四处走了。其实我十年来一直都住在挹尘庵的,大概是十岁上师父才传了武功,但她常常四处云游,所以我也不常得她教诲。”
聂恕笑了笑,道:“那也很好,常跟着阿荼,好好的品性都纵野了。今日麻烦小师父了,距天明也没多久,你回去跟燕姑娘那边凑合一宿罢。明日便不用来找我,跟客栈中人也别多接触,万一凶手骁悍,你们也有危险。”
净思便点头告退,抱了那只猫儿转身出门。聂恕见她纵使垂首不言,也颇有几分气度高华,不由失笑:也不知阿荼这种野性子,是怎么教出如此文静可爱的徒弟的。烛影摇红,又和着月色,把他的身影在窗里窗外投成了两个。
次日,聂恕果然不再与二女接触,自行坐在客站楼下的大厅,命歌妓弹唱就酒。直杜铭死后,他从未如此纵意笙歌,此番如此,也只是觉得这样虽是自己在明对方在暗,但好歹挑了个合适的动武之地。
那歌妓经昨日一吓,都魂不守舍,几支曲词唱得颠三倒四。客人们也都生恐遇害,都躲在房中不敢出来,花厅之大,却只有聂恕与歌妓二人。净思与燕可栖在房中看着,也自捏把汗。净思已将事情前后大体跟燕可栖说了明白,燕可栖听了那女子死状不由作呕,一早都没吃下东西。聂恕冷眼看着,暗中吩咐净思也不要吃客栈中的饭菜。怕若燕可栖是凶手,此番矫柔作态,会在食物中下毒。
燕可栖自不知这些曲折,掩扉盘算一上午,突然找到净思,问:“我当初跟官家护院学拳脚时曾听他们说到易容术,你常在江湖中走动的,你知可真有这种手法么?”
净思沉吟道:“我也并不常在江湖中走动。但师父虽然不屑那些东西,手法却大抵跟我讲过。比如硝制□□、垫胶绵增高身形之类,想来还是有的。你问这个干什么?”
燕可栖咬着嘴唇道:“我觉得,如果这女子分明死了,客栈中却一个人都没有少,那么唯一的可能就是凶手顶替了这个女子的位置——如果易容术真的可行的话。”净思一骇,虑道:“若是如此,也难怪凶手要毁掉女子容貌了。这样,她要易容成这女子才神不知鬼不觉,客栈统计也不能查出来。我们……要赶紧告诉聂将军。”
燕可栖点头说:“另外我觉得,这遇害的女子一定不是孤身无依的歌妓或畸零旅客。我分析对不对,你来参详:凶手削掉她嘴唇,拔了她指甲,显然并非是为了毁容——没听说过毁容还要拔指甲的。我猜凶手是想验取她的胭脂和花汁成色来配——杭州城南边这边有家胭脂铺我也常去,只要你想要的,挑取一点胭脂给送去,他们就可以照样配出来的——凶手这么大费周章,想必要瞒住这女子最亲密的人,所以……咱们该注意有夫家的女住客才是真的。”
净思反复推测,只觉甚是道理,钦然道:“燕姑娘好缜密的推断啊,家中有人是断案的么?”燕可栖脸微微发红,挠头道:“瞒着父亲看了很多的案录杂记,现在想想也不过该是如此,看来我倒适合当个女官儿呢。”
净思点头微笑,道:“我和聂将军都不知胭脂水粉有这许多讲究,看来江湖阅历还不如你。”便要下楼告诉聂恕,燕可栖颇为得意自己的分析,急于显功,又生怕聂恕出事,道:“你在屋里坐着吧,毕竟是出家人,当着歌妓总是不方便,我去告诉聂将军就是了。”说着匆匆跑下了楼,净思便等在屋中。
等了半盏茶工夫也不见燕可栖回来,却忽听几声叩门声。净思开了门,却原来是老板娘。她比前几天冷静了些,但仍旧面有忧色,道:“小师父,我听小二说他路经你们屋听到您和另外那位姑娘在议咱们这命案的事,说是有人易容了?”
净思颔首道:“这只是那位姑娘的推断,还做不得数。就宽下心罢,我们一定会帮您查清楚的,要不也耽搁我们赶路呢。”
老板娘点点头,颦眉道:“若是这样,那可太吓人,我瞧还是该让我家那口子去官府说声,单守在我们客栈外面也不成话,对咱们客人,也该好好查查的。唉,经这么一档子事,怕我家客栈也开不下去了。”说到这里,眼眶一红,似要哭出来。
净思温言道:“不会的,官府似乎不想声张这件事,外地的人不会知道。咱们客栈,也并不是做咱们城中人的生意啊。”顿了一顿,问道,“在大厅里那位先生不知怎么样了?”
老板娘道:“我上来时还是像以往那样的,吃茶听曲儿——蝉儿那丫头吓得半死,唱得比街口那卖唱的还不如,也不知有什么听的。”说着连连摇头。净思道:“他也并非真为了听曲儿的……”话没说完,只见老板娘唇边露出一丝异媚的微笑。
大厅中,燕可栖已将自己的想法与聂恕说明白了,聂恕只觉自己之前隐约的感觉顿时被她点破,微微颔首道:“还是你们姑娘家考虑得细些……”
话音未落,只听楼上“啊”地一声惊呼,竟是净思的声音,随后便是数响金铁交击之声。聂恕叫声“不好”,左足一顿,衣袂轻摆,立时跃到楼上,正往客房去,只听咯嚓一声,一个人影从净思房中破门直跌出来,背脊撞断围栏,笔直跌下大厅去了,聂恕眼锐,看出正是老板娘。
——原来这次刺杀目标竟是净思,而先前的命案不但是让凶手易容成老板娘的模样下手方便,且对手早就料到了聂恕的怀疑,于是成功地转移了聂恕的注意力,起到调虎离山之效。
他不及下楼制那凶手,先奔进净思的客房,只见净思面如金纸,歪在一个女子怀中,那女子发长尺许,一袭青衫,竟是纪莫荼。聂恕惊道:“阿荼,你……你怎么在这里?”
纪莫荼愤愤抬头,道:“这就是我叫你照看的结果么?”
聂恕急道:“小师父怎么样了?”
纪莫荼怒道:“怎么样了?那女子是练铁砂掌的,虽然净思卸下了五分力气,但后果能如何你自己也可掂量罢。昨儿晚上我在杜铭坟前听到你的声音,怕你独来净思落单出了危险跟来看看,果然,哼,若非我来得及时,这孩子还有命么?”
净思在她怀中低声道:“不关聂将军的事,是我们想错了,聂将军以为刺客是冲他来的怕牵连我们,才叫我在房中等着……”
纪莫荼恨声道:“他好大面子,哪有那么多人上赶着刺杀他的?若是你有个三长两短,我让他给你抵命!”
聂恕知她素来这个脾气,也不与她争执,只是道:“是,先给小师父治了伤再说罢。”
纪莫荼道:“这个却不劳你大驾了,你下去看看那假冒的老板娘究竟是什么来头再说罢。”说着轻轻将净思抱到床边,站起身将聂恕推出门去。
聂恕出了门,这才想到燕可栖一人在楼下。他足一点飞身掠下,却见歌妓早已逃走,那冒牌的老板娘也已不见踪影,独有燕可栖委顿在地。他皱皱眉,走过去躬身道:“那女人跑了?”
燕可栖想说话,喉间先咳出几口血,断断续续道:“我、我拦不住,小尼姑教的小擒拿手根本不顶用,四五招就……咳……”几句话间又是咳个不断。
聂恕微微敛眉道:“你才练了多久,怎么能和江湖杀手比。先莫要说话了,我给你找些治内伤的药物。”说着自衣内取出自己常备的活气散,顺手抄来一个茶壶,将活气散和在里面,微微摇匀,道:“自己可能喝?”
燕可栖想抬手去接,但右手被卸脱了关节,左手撑在地下,一时颇为狼狈。聂恕摇摇头,蹲下身子把她揽在怀中,右手持壶往她口中缓缓倒去,淡淡道:“算了,我来帮你罢。我是军营中的,没照顾过人。你书香门第的小姐料来是受不惯,现下也只好将就对付了。”燕可栖骤然被他揽在怀里,几乎快要屏住呼吸,脸立刻涨得通红,忙就嘴喝起来。药末没完全匀进去,且药气极重,她却恍然不觉。聂恕见她神色有异,也有些不自在,道:“我年纪当你父亲也差不多够了,名节无可拘,你若觉不妥,不说出去也就是了。”
燕可栖好不容易喝完药,忙道:“我不怕的。”
聂恕帮她上好右臂关节,扶她坐在椅上,自己也抄了条长凳坐下,道:“那女人什么套路,你可看得出?”燕可栖还没缓过来,只觉他放开自己后,背心有些失落的凉意。勉力调整了情绪道:“我不知什么门派,就觉得出手很快……她似乎也受了伤,虽然把我右手卸脱了关节,却也被我扯下了一块玉牌。”说着左手一摊,递了过去。
聂恕不置可否,接了随手放在一边,道:“这定是那死去的老板娘的遗物了。”燕可栖道:“不是的,这是那女子藏在腰带里的。寻常老板娘也不会带玉啊。”聂恕闻言,取过玉牌仔细把玩,经眼便是一惊:这是成色极好的蓝田玉,触手生温,两边镌有龙纹,正中一个“御”字。聂恕双手微微发颤,调转过来,只见俨然六个小字:
杭州第一名捕!
燕可栖见他看完,微微嗽着,道:“将军,我们杭州最有名的捕头不是严立行吗?这女子怎么是个女的?”
聂恕沉吟道:“杭州最有名和第一名捕倒不是一人,我五年前听说皇上因南巡在陆沧府上遇刺,霍剑嵋霍女侠救驾有功御封为第一名捕。听说她本是流落风尘的异侠,最工易容之术,后来投靠官府,那年还只是个小卒子……但,为何官府要杀净思……?”燕可栖又咳了几下,道:“玉牌真假难辩,也……也可能是别人嫁祸官府。”
聂恕点点头,道:“你走得了吗?上楼去歇着罢。我问问阿荼探察的进度,时日也差不多该回京了。”
燕可栖涨红了脸道:“我走不动,先坐一会儿罢。”眼角却不住瞥向聂恕,聂恕道:“你没有内功,刚受了伤,在这坐着也不是回事。我扶你吧。”说着,扶她站起身来,缓缓向楼上行去。燕可栖满心欢喜,只恨不得让霍剑嵋回来再打她十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