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吹着聂恕的头发，不知还是不是十年前的风。
纪莫荼在桥的那边懒懒回首——阿恕这么多年，还是老样子啊……不过若是他真的走过来，自己又能够从过去的十年里抽身么？
弹指，一流火星落在水中，转瞬即逝，纪莫荼寂寂一笑，站起身来，望向桥的那头。
“阿恕。”
聂恕微微有点恍惚，听着这个熟悉又陌生的称呼，仿佛看到了当年杜铭戏谑的笑纹。他站起来，看着纪莫荼从桥的那头走过来，强笑道：“原来你也在这里。”纪莫荼轻轻用烟杆敲瞧他头，道：“还装什么，你早就知道我在这里。阿恕，我问你，当将军这么多年，你可曾后悔？”聂恕怔了怔，道：“若有后悔，也是因为把你们牵扯进了朝廷……”他斟酌着用词，不敢又不得不提到杜铭。
纪莫荼垂首半晌，忽道：“你当初很喜欢我，是不是？”
聂恕愕然抬头，道：“你……？”
纪莫荼自笑道：“无论怎样吧，不知现在，你看在那时候的情分上，愿不愿意听我的，卸甲归田，不问政事？”
聂恕按捺下了方才的惊窘，宁下神来，复淡淡措辞道：“近来还没什么可以接替我的人选……”
纪莫荼看定他，道：“阿恕，这么多年了，我倦了，你不倦么？你我辞俸归隐，回去点检一下武林的事不好？”
聂恕目中流露出了一缕温柔，道：“那你可还是……槛外人？”
纪莫荼掩口笑道：“我要辞的是‘神’字而非‘尼’字。”
聂恕微微颔首，小心地掩住了失落，敛眉道：“为何突然让我辞官？我不怕逆梅诗社的。”
纪莫荼淡淡道：“与逆梅诗社没关系，就是我让你辞官，你辞是不辞？”
聂恕垂首道：“皇上知人之恩还未报……至少把逆梅诗社的事了了再说罢。”
纪莫荼若有所思地点点头，终究还不免有些怅怅，道：“好。回去好生歇着罢，明日咱们还要去京城呢。”说着长身而起，轻轻吐了口烟振衣而去，再不回头。
聂恕看着她的背影，耳中不自禁又响起了杜铭的话：人生哪有那么多以后等着你——而你，又到哪一次才觉得应该把握？
闻着风里怅怅的烟香，他突然躬下身子剧烈地咳嗽起来。
重新踏上了去京城的路，不同于那日身侧两个妙龄女子，时时处处要谨言慎行，此日与纪莫荼两骑并行，却是一番格外的写意。聂恕微微笑道：“有副联子‘一水涨喧人语外，万山青到马蹄前’你可听过？此情此景，倒是很相称。”
纪莫荼眉间微微一蹙，旋而似笑非笑道：“这副联子该是燕姑娘跟你说的罢？”
聂恕轻噫一声，道：“你怎么知道？这莫非也是什么暗语不成？”
纪莫荼笑道：“太过草木皆兵了。这你也管得着么？我就是知道。”随即指着远远山色道，“还记得当初咱们三人在秦岭一路联诗么？”
聂恕微微有点恍惚，尘封的记忆太多，许多仿佛存在过又仿佛没有的林林总总便堆叠如山，拼凑出的，只剩下岁月滑过后的惘然和寂寞。只得道：“不记得了，倒是前阵子跟净思和燕姑娘一起走时，就那个联子口占了一首，很不见好的。”随即念了。“晴熏秦岭碧云边，举步随吟足爱怜。一水涨喧人语外，万山青到马蹄前。三行去雁聊为日，一骑秋心寂度年。醉客行行勘不破，原来世事理才玄。”
纪莫荼嗯了一声，道：“其实我也印象不深了。你这诗可见枪杆子耍得整个人越发没进益，还不如十年前。最后一句还想弄个虚无缥缈……不过……阿恕，我却觉得世事不理才玄呢。若是看了做了，可能一切都是另一片天地。”
聂恕淡淡一笑，道：“十年前也有人跟我说过差不多的话。”
纪莫荼道：“我知道，那天我就在你们附近。杜铭比我手脚快，赶在我之前了……看你喝酒，其实我本想出去陪你喝的。”说着掩口轻笑，轻轻催马，颇有几分当年的娇俏神色。
虽是多年前的旧事，聂恕还是不由赧然，偏头笑道：“难得一次我喝酒的机会，你却又没赶上。难怪他老说你迟钝了。”
纪莫荼笑了笑，道：“这么多年，我一直欠着你这个情……以前是我不爱说，但现在我觉得不该拖着……大家都是朝不保夕的，留下遗憾总是不好。”
聂恕一惊，道：“什么叫朝不保夕？”
纪莫荼抬鞭轻轻抽了他的马股，道：“你不能稍微涉及一下我的正题么？我一个出家人，考虑了很久才决定跟你谈谈的。”随后她轻轻一叹，道，“这么多年总是聚少离多，即使见到，我也常常刻意不爱跟你说这些……可能现在跟你说起来，你自己都不适应了罢。”她笑笑，轻轻掠掠头发，习惯性地探手到腰间拿酒葫芦。
聂恕策马不动声色地握住她的手，道：“莫要喝酒，梨花白没有勾兑是不能喝的。”语调中早已掩饰不住曾经叫燕可栖如许心动的温柔。
纪莫荼微微一侧肩脱开他的手，道：“不喝便不喝了。阿恕，你从来都一叶障目。”
聂恕抬头，不知她的话有没有深意，纪莫荼却只是信马由缰，口中闲闲道：“当初那个官家小姐和如今的燕姑娘，一个清丽绝尘，一个浑金璞玉，你却全都置之脑后……阿恕，你真的要负人两次么？”
经她提及，聂恕恍然想起那个当初只见过一面的官家小姐燕嫣，那日自己原是去替父亲送拜帖，不意遇到未婚妻子。她站在梅树旁，眉梢颦着清绝的神意，锦衣华服金步摇底下却掩不住孤傲。见了自己也只是微微一点头，转身而去。那时自己正在因杜大哥和阿荼的事满心郁闷伤心，只觉这女子太过高傲难以亲近，没再多理会。此时想起，突然脑海中交错过几个重叠的影像。
——抛却了气质和性情，燕可栖的眉目之间竟于燕嫣有七成相似！他转头道：“什么叫负人两次？阿荼，那燕姑娘，莫非是当初我那未婚妻子的什么人？”
纪莫荼悠悠道：“你先要告诉我，如果我说了一个非常凄恻缠绵的故事，你会不会因此爱上其中任意一位燕姑娘，从此安安定定地过日子。”
聂恕有些冷然，淡淡道：“我爱喜欢谁不喜欢谁，连我自己都左右不了，也不劳你操心。”
纪莫荼叹了口气，道：“阿恕，我……我实在也是为你好的。”
聂恕道：“燕嫣从来也未曾看得上我，至于燕可栖更加荒唐，分明只是个功利心重的小女孩子，年岁都能当我女儿了……你先说要跟我好好谈谈，随后又东拉西扯，究竟是作何打算？”他对纪莫荼说话从不曾这么重，此刻却分外有几分凌厉了。
纪莫荼素来自在惯了，皇帝对她说话也一向是客客气气，哪里受得这个？当下轻嗤一声，冷冷道：“好，她们都对你无情，你自己掂量着话说得有没有良心……好心当作驴肝肺，你道你那些事我还真希罕跟你说么？”双腿一夹，纵马而去。聂恕亦是负气鞭马，二人一先一后，不发一语，一日间行了百余里。
晚间二人到了个小镇子投栈，聂恕心疼爱马，又心中不快，自坐在马厩边给马擦身。纪莫荼冷冷也来到马厩，抛下一封信在地下，转身去了。
聂恕待她去远拾起了信，信封纸质已经脆黄了，上面写着“纪女侠鉴收”，笔触瘦硬料峭，却又不似杜铭等他识得之人的字迹，墨迹已经有些干枯了。聂恕小心翼翼地把信拆开，就着星光展笺看去：
“字呈梅林纪女侠尊前：
君所承之事，万死不足所感戴。盼万事切切缜密行事，以妨他变。
女侠所询我业已查明，聂恕将军自辞婚后离京，燕府之歧料来君已略有耳闻，嫣姑娘之兄阵迟力主一雪拒婚之辱，且聂将军系朝廷新擢命臣，既不容于燕府，留之必成后患。乃父亦许之。惟嫣姑娘道聂将军重义重情，虽不得良配亦可谓神交，不容父兄暗中做作。乃父大怒，道嫣姑娘先遭拒婚已是燕府之辱，复出言外向不合妇德，遂与之绝。阵迟不忍，为之阴许婚事与杭州段氏，嫣姑娘又不从，道虽与聂将军无缘，终慕其高义，今生不复再嫁。阵迟怒迫之，嫣姑娘遂于婚嫁前日自毁容貌，幽居杭州之郊，与燕府再无往来。
阵迟亦悔久之，虽未复见其娣，亦未涉足官场，然时常托人接济再三，如是而已。
……”
后面被纪莫荼撕掉了，故无署名结句，然聂恕早已看得触目惊心。
从信上看来，燕可栖竟是燕嫣的侄女，而燕嫣——久有琴棋书画才名，目无下尘的官家小姐却竟因为他这种无情的男子得罪父兄、自毁容貌！这许多年自己每来杭州都是为了见纪莫荼，却竟不知，这个为他埋葬了自己一生的女子竟一直如苦行僧一样在杭州城郊幽居了十年之久。
燕嫣，燕嫣。
聂恕坐倒在地。马槽中的浊水荡漾着凌乱的星光，映出他眼角不知不觉的皱纹。这一刻，他突然觉得他疏离过去的十年岁月，还以为可以历历数来，而实际竟已离他那么远了。
早已在那么久以前他就拥有了如此女子，而如今，他满身风尘，她面目全非，最终竟还是阿荼的一点关心提醒了他自私的疏忽……如此他还有什么资格喜欢阿荼，又有什么资格忆起燕嫣？
他想上马兼程赶回杭州，看看那个寂寂寥寥的女子，生活是不是能有“年年岁岁一床书”的闲淡，亦或因了她的容貌还是在忍受着周围人的鄙夷。但他却知道，他已经回不去了。
纪莫荼在客栈的房间里闲闲抽着烟，自斟自饮。桌上一张散花笺铺陈在那里——那是自己当年去寻访燕嫣时不意在她书房中看到的笔墨，犹豫了半天，依旧没和柳应察的信一起交给聂恕：
“从来意绪写出难，抛与当初一任残。
自苦自怜失自量，相思相忆不相干。
始觉寂落谴词倦，欲画形容走笔寒。
掩卷怅然惟一笑，镜花水月梦前阑。”
颇爱颔联，也心知乃句所属。
我爱你，但这与你无关。阿恕若有燕嫣的半分胸怀气度，却也不致使局面变得如此复杂。
燕嫣来时，她便把诗笺偷偷藏于袖中，燕嫣也不点破。虽然面目已毁，但她大家风范与绝世从容依旧让桀骜惯了的纪莫荼头一次觉得自惭形秽，自己，终究只是个蓬门的野丫头而已——而今更成了野尼姑。
纪莫荼轻轻倒掉烟灰，突然觉得自己和阿恕的未婚妻子，两个全然不相似的人竟有了宿命重叠的错觉。
历历数来，自己的人生，也不过是“镜花水月梦前阑”啊。
燕可栖回到了燕府，又开始背诵自己的功课。义山的诗再清丽婉转，一天到晚地背也成了折磨。何况，她如今的心思，又如何能专心放在这种无聊的诗句上？她曾几次要见净思，也都被燕阵迟挡了回来。
她偷偷把净思的猫带了回家，整日自己玩着，总盼聂恕会回来帮纪莫荼要走，却一直也没有他们的音信。
这日燕阵迟的考教燕可栖又答了个一塌糊涂，除了失粘失对，甚至韵都串了。
燕阵迟轻轻叹了口气，道：“可栖，为父要去京城一趟，诗社中几位叔叔伯伯也都要去的，你好好在家看书，莫要乱跑。”
燕可栖想到聂恕也要上京，大喜道：“我也要去。”
燕阵迟道：“你也知道，咱们被朝廷中人盯上了，定要说我们谋反……此去凶险，未必能好好的回来。”
燕可栖想到聂恕怀疑的眼神，不由有些难过，思及父亲的处境，眼眶不自禁都红了，道：“那我更要去了。净思去不去？”燕阵迟犹豫了一下，点点头道：“若是耽搁久了，三个月过后要送她回去，自然要带她同往。”
燕可栖忙道：“我是个女孩子，照顾小尼姑总是方便些，她是纪莫荼和聂恕都很看重的，咱们也不能亏待了她。爹爹，带我去吧。”
燕阵迟长叹道：“你道为父不知你的心思么？你只是想见聂恕而已。却还扯那许多理由……可栖，你娘去得早，原本这事不该我来说。但他年纪太大，心中也早有所属，绝非你能奢望的……况且……唉。”
燕可栖脸微微一红，道：“那又怎么样？女儿也不求嫁给他呀，见见——见见都不行么？”
燕阵迟叹道：“罢了，你跟我们一起去罢。为父现在要去见一个人，你若不急，不妨跟着来看看。”说罢转身而去，燕可栖不明就里，糊里糊涂地跟了上去。
杭州城郊的山水冠绝江南，虽然难脱南方脂粉气的秀美，却依旧教人甘心沉沦留连。
父女二人原本还是坐轿，到了城郊便弃轿步行了。谈谈说说，倒也惬意。燕阵迟似乎对路径也不甚熟，沿途问了好几个路人方才找对。
那是一个伤于纤巧的农舍，疏疏几根篱笆里斜有几竿竹子，小小的竹楼在江南颇有几分风味。按院落规格看，楼后该是垄亩了。
燕阵迟带她走进竹楼，小而整洁，干干净净的，没什么多余的摆设装饰，但一挂主人自题自画的卷轴却平添了几分诗味。画卷上一羽飞鸿，万顷碧空，下面几处寥落的村庄，旁边题字“十年风雨飞鸿迹，两处天涯造化棋”，字迹娟秀清丽。燕可栖轻轻念着，不觉有些痴了。
燕阵迟嘱女儿等着，自己去了后面垄亩。燕可栖自己走到了旁厅——小得不足以称厅，只是有张桌子，有盆花，四壁皆书而已，想来便是书房了。桌上笔架上斜斜搭着两根毛笔，右边厚厚一叠玉版笺，压在一本新订的集子下面——那封面俨然写着《落花集》。
落花？流水落花春去也，还是落花有意，流水无情？
燕可栖有些怅怅地看着集子，不知是忧是欢。
一阵脚步声，燕阵迟和一个女子同走了进来。燕可栖抬头，见了一个清痩的女子落后半步跟在父亲身后，燕可栖掩袖捂住了口，讶异于这女子的丑——面上纵横几道刀疤，虽然位置侥幸没带歪五官，随着岁月变迁也想必淡了许多，但依旧很是可怖。那女子带着淡淡的笑意望向她，侧头问燕阵迟道：“这就是可栖了？”神色温柔，眉目静好。燕可栖微微愕然，讶异在绝丑的容颜后竟能看到惊艳。
燕阵迟点点头，道：“是。”燕可栖低头叫了句“阿姨”，只觉一贯潇洒自如的父亲在这女子面前竟有几分局促。
燕阵迟干咳了一声，道：“要叫姑姑。”随即对那女子道：“阿嫣，这次来看你，该说的我方才已都对你说了，莫要怪我，只怪他已经涉入了这场风波……”
那女子正是聂恕从前的未婚妻燕嫣。她淡淡一笑，半转过身去，道：“哥哥从来也没听过我的。这次为何带可栖来？她还是个孩子，你们也不瞒她？”
燕可栖正听得云里雾里，燕阵迟道：“那些事我倒是没说，只是这孩子……唉。”他低了会头，道：“她一心想要跟着聂恕。”燕可栖一惊，看着父亲，却说不出话来。
燕嫣微微一怔，看着燕可栖，眼中流露出了笑意，道：“我知道了，哥哥。”说着拉起了燕可栖的手，道：“可栖可能还从来没听说过我，姑姑给你些东西当见面礼罢。”说罢转身进了内室，出来时手中已经持了一支簪子。燕嫣反复把玩后，为燕可栖挽了挽头发，将簪子插在了她发髻上。
燕可栖偏头轻轻地摸着簪子，目中流露出格外的欣喜——她母亲死的早，燕阵迟也从来不曾留意给她买什么簪环首饰的。
燕嫣转身坐下，凝眉道：“这簪子，当年是姑姑的聘礼呢。你爹爹可能没跟你提过我的事……姑姑当年一直心慕一个男子，虽然我父亲也已经下了聘，两家订了亲，但终究因为他心有所属……也遭了些变故，最终不但没能在一起，还落得我和家里断了关系，面目也毁成了这样。”燕阵迟此时已经低下头去，燕嫣故作不知，又道：“可栖，聂恕……我也是听说过的，他和梅林半尼纪女侠的事情，早就传彻江湖了，你年纪还小，莫要耽误了自己的终身啊。”虽然是一如既往的说教，但燕嫣说出来，却是不叫人厌烦。
燕可栖红着脸点了点头，看着燕嫣的脸，想着今日犹有如此气韵，当年的她，更该是怎样的一种风致？容貌究竟是谁狠心下的手毁的呢？想问详细些却又不敢问，只低头说：“我知道了，姑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