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溪流水泛轻舟,
柳岸游人饮巨瓯。
自在扬州花锦地,
风光满眼度春秋。
杜牧
时值隋文帝杨坚登基未久,天下未定,中华大地之上隋,突厥,陈三足鼎立,彼此制衡。而积弱已久的南陈是大隋首先要取得的目标,于是隋文帝派大批人力物力往扬州等地兴建长江一线。
开皇四年,久负盛名的当世才子,前朝内史舍人薛道衡被任命为淮南道行台吏部郎,辅助在扬州作淮南道行台尚书令的晋王杨广,为攻打南陈作准备。薛道衡曾任聘陈主使,多次出使过江东,对南朝的了解很深。隋文帝的这步棋明眼人一看就知道是什么意思。可是整日沉醉在张丽华美人怀抱之中的陈后主陈叔宝却高枕无忧,佳人在抱,看不出这山雨欲来之前的平静。
这薛道衡来扬州赴任已是两日,却因这才子风流的闲散秉性迟迟未去接任,只是在这繁华富庶的锦绣之地流连忘返,看山看水看花看人,却美其名曰体察民情。
正是阳春时节,扬州一贯的薄雨蒙蒙,丝丝带着花草香气的细雨打在脸上湿漉漉地,凉丝丝地,直叫人困顿全消。薛道衡坐在这扬州城中著名的涎香楼中,几碟小菜,一壶小酒,窗外软红十丈,远处烟波浩淼,聊为下酒菜。
正在惊异于这扬州小菜的精致嫩滑,感叹人生如此夫复何求,外边开始喧哗,人群都往街角的一个方向涌过去。薛道衡不由好奇,叫过店小二:“小二,你可知道前面发生何事?”
小二撩过汗巾,搭在臂上:“先生是外地来的吧。告诉您吧,今天这扬州城中的花魁水云天设局招贤,众才子们要施展长才争这水姑娘的头夜。”
“喔?水云天是何人?”薛道衡问道。
“说起这水云天,可是我们扬州的一奇,她来扬州不过半年,可是自从入这飘香水阁以来,想要一睹水姑娘芳容的人就争先恐后,多如过江之鲫。她却从来不要一分花资。” 小二答道。
薛道衡奇了:“不要花资?不要花资她卖身为何?”
“先生,这小的可就不知道了,小的只知道不论是杀猪的,还是要饭的,只要能答的了水姑娘一题的人,就能入这飘香水阁。”
薛道衡一听,笑了,心想这扬州城果然不同凡响,竟然有这样的奇事。又接着问道:“那这设局争头夜是怎么回事啊?”
小二听了,嘿嘿一笑:“三个月前,这水姑娘公告全城,今日午后,水姑娘在飘香水阁设局,只要能通过考验出了全局,拿到她锁在七宝琉璃盏中的七色茶花的,就可以作她的入幕之宾,给水姑娘□□。”说着,很暧昧地笑。
这薛道衡一听,风流才子的秉性发作,心说不妨去看看热闹,瞧瞧这水云天是何等人物。于是会了帐,就顺着人群,往那飘香水阁去。
走到近处,看那飘香水阁果然名副其实,乃是依水而建。一个两层高的牌楼临风而立,背后是水汪汪,碧透透的一汪大湖,清泠水色,挺秀花楼,放眼一瞅,好看得很。
此时,牌楼底下围观的人已经满了,人群密得连苍蝇都插不下脚去。薛道衡左右四周看了看,只见这飘香水阁旁边两丈之处有个观湖楼,正是看热闹的好地方。于是顺脚就要上楼。只见这观湖楼门口一个大牌子,上面斗大的字写道:今日特例,座位有限,茶价上涨,十两一壶。
好家伙,一壶清茶十两银子,可见这水云天的号召力了。
薛道衡上了楼,找了个角度好的桌子坐了下来。
再看那飘香水阁,统共两层。第二层之前是个开阔的阁子,周围挂着绿色的轻纱,随着和风细雨轻轻摆动。阁子里面对放着两张焚着香的几案,两张几案中间一个半人高的翠绿透明的琉璃盏,隐约可见这盏中的七色茶花。
薛道衡一边品着那十两一壶的茶叶渣子,一边耐心恭候那位与众不同的扬州名妓,喝了差不多两壶茶,等得有些不耐烦,忽听远处似乎出来一阵若有似无的啸声,声音极细,恍惚听时还在耳边,待要侧耳细听,却又消失不见。
然后,一阵清风带过一阵细雨。远远地,半空之中,几个轻纱缦裹的白衣女子托着一个白色围帐缓缓掠过人群,飘过春雨绵绵,悠悠然落到飘香水阁之上。八个女子都是宫装打扮,却从围帐之中走出个蓝衣美人。说是美人,其实并看不见那人长相如何。只见这女子里面一件月白的抹胸露出雪白的双肩和颈项,外面一件开襟无扣水蓝长袍,直直地垂到地上,飘飘摇摇地;宽大的喇叭式袖口,仅仅开到小臂,露出晶莹透明,滑如凝脂的手臂。一头乌丫丫的头发挽到一侧,仅仅简单地梳了个飞星逐月髻,剩下的头发都放下挽在胸前,沉甸甸地,微微有些卷曲。同样一块水蓝面巾垂在脸上,遮住口鼻,只露出寒星般的双目熠熠生辉。身形却是娇丽无限,柔媚万端,举手投足,都是风情。而这面巾一盖,不由得让人更加想急切知道这丝巾之下是怎样的花容月貌了。
这位应该就是那奇怪的花魁水云天了。这水云天一亮相,台下一片欢呼之声不绝于耳,久久不散。众人正欢呼间,水阁中走出了个穿红色衣服的小姑娘,款款上前,等在台下的众人立刻静了下来,等那小姑娘开口。只见那小姑娘朝着众人轻轻拜了一拜,开口说话,声音清亮。
“我们姑娘说了,劳烦各位久等了,我们姑娘要操琴一曲,以飨惠临。各位只要自诩琴技能胜过我们姑娘一筹的,请上来一试,只要各位乡亲点个头,这第一关就算是过了。”说罢,命人抬出两把琴,摆在几案之上。众人仔细看,两把琴都是上好的羊脂玉做成,质地润泽,晶莹剔透。那红衣少女一转身,朝着蓝衣女子福了一福:“姑娘请!”凉丝丝的声音飘进人的耳朵里,好像暑天喝了碗冰镇的凉茶,从里到外十万八千个汗毛孔都那么熨贴。
这水云天听了,并不作声,只是轻轻朝着大家施了礼,就坐在那香案之侧,开始调音。
飘香水阁之上,蒙蒙细雨之中,水云天妙目合上,肃穆正坐,施施然拨弦成曲。浸润着这如油的春雨,嗅着这春雨特有的芬芳,再看着帘中美女肃立弹琴,众人只觉的仿佛进入了生平未有之境,连头发丝儿都是爽快的。而那和风细雨也悄悄拨动水阁之上时而微微飘荡的轻纱,仿佛也想偷看这娇客的绝世姿容。
叮叮咚咚几下,水云天开始拌和吟唱。声音戚戚切切,让人心里无端端就要发酸,眼睛不知道怎么地也要潮湿起来了。只听她唱:
旷谷倚幽兰,
晨露似泪痕。
兰落芳菲尽,
伶仃秋雾浓。
其叶空湑湑,
其影独孑孑。
煦风拂远近,
犹似不及枝。
薛道衡听着,越听心里越是疑惑,心道听这曲调配上这唱词,分明应该是早已失传孔丘所作的《倚兰》。这古曲可是如何会在此处重现人间?还是我听错了?
一曲叮叮咚咚完毕,大半人并不明白是何曲,稍通音律,心里稍稍有点自知之明的,都不敢贸然上场,丢人现眼。只有几个不学无术之徒,不知天高地厚跳上台去,不多时便被众人哄笑下台了。
一时之间,水阁之下竟然没有人敢跳上台去。正在众人窃窃私语,“呼隆”一声,台下蹦上个人,把台上的光景遮去大半。原来此人身形肥大,异于常人,加上被风吹动原就宽大的袍子,把小小水阁遮得风雨不透。仔细看去,只见此人面黑如炭,双臂似铁,他在这水阁之上走几步,这水阁仿佛就要塌了。众人正愕然间,这人话也不说,上去就一脚踩在那把羊脂玉的琴上,把一把上好玉琴连同几案塌得粉碎,嘴里犹自骂骂咧咧:“谈啥子个鸟琴,老子我就要子个俊娘娘。”说着,赶上几步,伸手就要抓上水云天的衣袖。众人惊呼一声,这手抓上去,这玉一样得美人还不筋折骨断?可是水云天怎会让这个莽汉抓住,不知是什么身法,向外一偏,就躲过这一抓。众女侍连忙拔剑赶上。
众白衣女侍齐刷刷把此人围住,八柄宝剑一齐对着那莽汉。正在此时,忽然台下伸出一鞭,把那个大块头卷住,硬生生拽下台去。咣儅一声,也不见叫声。众人往下一看,原来此人倒栽葱就栽进土里,头陷在土里足足半尺有余,因此叫声全无。在场众人无不哈哈大笑起来。
这空当,使鞭之人早已借那一鞭之力,一个“游龙出海”越上台去。众人看去,此人二十多岁,身长七尺,目光炯炯,高额阔目,身边一把长剑,身上一身华袍,比之刚才的黑炭,犹其风流倜傥,儒雅不凡。
只见这公子跳上台去,朝着水云天一揖,双目精光内敛,却时而闪烁。他彬彬有礼道:“得以聆听姑娘雅音,在下真是三生有幸。姑娘一曲《倚兰》,即便是孔老夫子再生也要自愧不如的。就让在下以一曲《高山流水》应和姑娘的仙音。”
听了这话,台下面一片哗然。一方面竟然知道这曲竟是失传的《倚兰》,另一方面,这俞伯牙摔琴酬知己的故事大家都知道,可是从来没有听说过还有这曲《高山流水》留下,于是无不感到惊讶。此时薛道衡心中不禁暗暗赞叹,心道不愧是繁华锦绣的扬州城,果然是遍地英杰啊。
只见那少年危襟正坐,手扶琴弦。叮叮咚咚,一曲《高山流水》完毕,当真是此曲只应天上有,人间哪得几回闻。虽说无人听得《高山流水》是什么样子,但这一曲下来,众人都心道,恐怕即便不是当年的《高山流水》,那俞伯牙的也必定不会比这一首好些。
薛道衡心道,水云天的一曲《倚兰》,是当年孔子自卫返鲁,见谷中兰花独茂,自伤生不逢时而作。水云天身为一代艺妓,奏出此曲,心中必定也颇有自伤之感。而这位公子以《高山流水》相和,不但同为失传已久的古曲,更有自诩为水云天的知己,劝慰她不必伤怀之意。实在是高明得很了。
众人心中叹服,这一曲下来,这位公子顺利过了第一关。
似乎那水云天也觉这位公子与众不同,站起身来微微施礼:“奴家水云天,不知公子贵姓高名?”那人还礼道:“不敢,在下太原李渊。”
众人还无反应,下面薛道衡却吃了一惊。太原李渊?莫不是当今唐国公?
水云天不卑不亢,娇滴滴地说:“公子大才,小女子水云天佩服,这第二局是比弈棋之术,水云天还请公子不吝赐教。”于是双方落座。
李渊和水云天在亭子里下,外面几个小丫头抬出了个五尺来长的青玉棋盘挂在墙上复盘,楼下众人皆能看见。大伙一瞅棋盘之上,黑黑白白已然分明,原来这水云天摆出的是个珍笼。薛道衡仔细看了看,零零落落的数子,看似毫无章法,实则深不可测。那李渊思考片刻,举手落棋,外面有丫头把他这一手棋复盘,他执黑,下在右下角的星位。
之后,你一棋我一子,两人缠斗开来。刚开始时,李渊占了上锋,可见渐渐地,李渊一步一子下得越来越慢,眉头也开始越皱越紧。而水云天却一来一往俱有出处,举手投足气定神闲。这边薛道衡看出,这李渊确实是个对弈高手,只是为人有些决断不足,偏偏在一些紧要关头犹豫徘徊。水云天的每一步棋看似平凡无力,实际上如同慢慢织一个网,完全把李渊牵制住,让他动弹不得。而这个珍笼步步陷阱,相生相克,实在不容小觑。
这边正在一个紧要关头,突然底下一片惊呼,水云天仿佛失了手,下了一子,紧紧扣住了自己的关隘。李渊一看眼睛一亮,看了一眼秀色无边的水云天,就要抓住这个错露步步进逼。
李渊正要往一处下手,只听有人大喊“下在这里!”远远飞来一颗黑色石子打落李渊手中的棋,黑色石子落下,紧紧嵌在棋盘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