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凌弟,睡了么?”通常问这种问题,都是知道对方还没睡的。
“呃,还没,什么事?”我打了个哈欠,用慵懒的语气答道。
“没什么,只是想找个人说说话而已。”
“哦,那你说。”听他这语气,八成没识破我的身份。不过话说回来,我隐藏得这么好,想被识破也太不容易了。正所谓拿人钱财,□□。好歹这个苏霁斐也是我的衣食父母,我有必要牺牲自己听他倾诉一番。
“这次我们出来,吉凶难测,生死未卜,你怕么?”刚开始就问这么沉重的问题?有点脑子的正常人都会说“不怕”,并不是我不正常或是没有脑子,只是不喜欢说没意思的假话。当真到了生与死的边缘,娘的,谁还能大义凛然站出来给老子看看。
于是我道:“怕,当然怕。我最怕死。但偏偏人总要死.......”说完无奈地笑笑。
“偏偏人总要死......”
“你甭往心里去,我这人就这样,爱发牢骚。你只当我在胡言乱语便罢。对了,你呢?”我开始转移话题。
“这种日子习惯了,便觉得无所谓,生也好,死也罢,早注定好的,谁又能改变什么?只是徒劳罢了。”他的声音低沉,带着平日里不曾有的苍白。我也说不出话,静静躺着。
“不说这些了。有件事,一直想问你。”
“跟我客气啥,你说,我知无不言。”
“我要凌弟你娶雨霏,却未曾问你可有心上人。”
“那个倒是没有。”我这第一次出家门,就被你拎来做倒插门的了。我容易么我?
“我也知道这为难你了,但.......”
“甚么为难不为难的,能娶名震武林的大美人,我几辈子修来的。”我赶紧打断了他的话,心里却想着先混过这一阵子再说,等爹回来了,我也不必依靠他了。不管如何,先应下来再说,免得有所争端。不过话说回来,苏霁斐这个性格,要想与人有争端,也不是易事。
“这就好。”他轻轻道。当然好,这段日子我可以白吃白喝,逛逛江湖。到时候他真逼我娶苏雨霏,我就把面具一揭,再换上跟他宝贝妹妹一模一样的女装,跟他说我对不住你我是个女人还是个长得寒磣的丑女人你看着办罢反正令妹在下是娶不了了。
接下来又是一阵沉默,屋里静得连我们各自的呼吸声都能听清,缓缓的,一次一次吸进清新,呼出浑浊。
我不敢乱动,只好僵直身子躺着,不知何时,思绪渐灭,进入了梦乡。
翌日,我感觉有什么东西照着刺眼,便翻了个身,猛然惊醒。说好今天要到集市之类的地方打探消息的。我赶紧起身,这才发现太阳早正挂在天上了,苏霁斐也不见了踪影。便急急打开房门,冲到楼下,一看,他们三人正坐在桌边喝着茶。见我匆忙走过来,苏霁斐道:“凌弟你醒了?”
我点点头,有点不好意思,悄悄走到他身旁道:“苏兄,下次记着叫醒我,我生来懒散惯了,但如今比不上当初,千万别因为我耽误了行程。”
他笑道:“不碍事,用完早膳我们去拜访独孤城主。”
我一听,立刻来了精神,抓起桌上的馒头,三五下就塞进了嘴里。
本以为拜访城主独孤星夜会是一件大费周章的事,就像当初在朱门那样,进出都有严格规定,不折腾死人不算完。没想到苏霁斐只向侍从说明了来意,那人便领着我们进了内城的宫殿。
宫殿的建筑并没有想象中华丽,依旧一片绿色,瑟瑟秋风中,眼前的绿瓦青墙和由远及近的淡淡花香,都让人感到莫名的苍凉冷寂。穿过亭台楼阁,又蜿蜒迂回了一段路,来到一间很大的厅堂前,侍从转过身请我们稍等一下,便匆匆进去通报。
不久,他将我们引进了厅堂中。
我想象着一城之主,定然是个老态龙钟,发须花白的老头子,就算不这样,起码也是个已过中年,满脸络腮胡子的大伯类人物。但眼前这个人,看上去只比苏霁斐略大一些,英气逼人,眉宇间自有一番威严在其中。
“阁下便是苏霁斐苏公子?”听城主这口气,看来苏霁斐在江湖上还蛮混得开的,不错不错,跟着小苏有肉吃。
“正是。今天冒昧来访,打扰了。”
“这几位是......”独孤星夜指着我们几人问道。
“这位是我的义弟,叫凌斯,旁边这两位是他的朋友。”
海大云和云大海对他抱抱拳,以示敬意。
独孤星夜微微一笑,道:“苏兄你们来的正好,我正和白眉、仁慧、清一三位大师研究朱门的事,你来了,正好可以加入我们,助我等一臂之力。以苏兄今时今日在武林中的地位,振臂一呼,谁敢不从。”
“城主言重了,不过有用得着在下的地方,在下一定竭尽全力。”
正说着,忽见几个人离座向这边走来,独孤星夜又向我们引荐:“这位是白眉道长。”
果然是白眉,还有白须,看起来慈眉善目的,没有一般武林中老家伙的倚老卖老,个子挺矮,再加上站在另两位中间,显得有些滑稽。
“这位是仁慧大师。”少林寺跑出来的老和尚,好像对突如其来的变故并不大在意,大有“不以物喜,不以己悲”的架势。少林寺果然是个修身养性的好地方。
最让我们惊讶到合不拢嘴的,是独孤星夜介绍清一的时候,其实在之前,我已经忍不住偷偷瞄了她好几眼。
清一,我以为是个年过半百,年老色衰,性格孤僻,人格扭曲的老女人,不想却是个三十不到,清丽脱俗的年轻女子。并不想苏雨霏那样倾国倾城,却总让人忍不住多看两眼,就像呼吸着清新空气那样使人欲罢不能。
这样的人,明明那么与世无争,有什么想不开的非得出家做尼姑呢。
幸亏我不是男人,否则一时冲动,非把峨眉铲平了不可。
盯着人家看了半天,得出一个结论:峨眉被灭门,说不定就是白冥看上了人家姑娘。
所以我差点就脱口而出,想什么对策,把眼前这个大美人送给白冥,攻其不备不就成了。
当然,这也只是在心里说说而已。
第九章
大家坐下后,又有侍童来报:“城主,神毒教教主胡段凤来访。”
“带他进来。”说完,独孤星夜转过头对我们道:“段胡风此人绝非善类,趁着我们商量对付朱门的当儿,不知又要插一脚做什么,大家待会儿见机行事。”众人点点头,示意了解。
不一会儿,侍童领着一个三十多岁,黑黑高高,蓄着小胡须的男人走了进来,他后面还跟了五六个黑衣弟子。
“哈哈,都到齐了,各位英雄,在下来迟了,多多包涵。”话虽这么说,但此人却把头昂得高高的,神色倨傲。口是心非到这份儿上,他绝对是第一人。
“胡教主,不知你来此所为何事。”独孤星夜居然一点台阶都不让他下,真够直接。
“听说武林众英雄聚集在此,商讨朱门之事,在下只想尽一点绵薄之力。”说着,望了望我们,别有深意地笑道:“没想到苏公子也来了,消息还真是灵通。”
“胡教主你误会了,在下出门办事,途经此地,刚好遇见城主与几位大师,便加入他们之中,共商大计。”
“原来如此。朱门门主白冥,天性凶残,嗜血成性,人人得而诛之。各位,咱们要尽快行事,否则越拖下去,只怕那小子武功越发高深莫测。”
这不是废话么,讲了半天也没找着关键,如果知道怎么个解决法,这一大帮子人还坐这儿干什么。
江湖上的人,最喜欢说空话。
空话最好说,谎话最好听,两样加一起,娱人又娱己。
“胡教主,你的目的恐怕并非你所说那么简单吧,除去了朱门,你这一直被压制的神毒教即刻翻了身,武林不还是要遭遇一番风雨么?拆了东墙补西墙的事,咱们就是再傻,也不会做。”白眉不留一点情面,明摆着就是没有商量的余地了。
如果一个涉世未深的年轻人说出这种话,我只能说他没有脑子,但这话出自一个在江湖上摸爬滚打了多年的老头子,不得不让人倍感惊讶。
“白眉道长,你对我有成见无所谓,但目前的当务之急你似乎还没弄清,再说,神毒教会不会对中原武林构成威胁,诸位比我更清楚。”
这话不假,神毒教就算再恶名昭彰,与朱门也是没有可比性的。好比一只黄鼠狼,坏事做尽,在豺狼面前,也只有哭爹喊娘的份。
“既然如此,胡教主,这件事咱们改天再商量,大家初来乍到,不如让在下领你们四处参观一下,再替各位安排住处,让大家好好休息一番,养足精力,明日再议,如何?”
“独孤城主,你们请便,在下令有要事,先告辞了。”说完,面色铁青地悻悻而去。
独孤星夜先是带着我们在他的宫殿内转了一圈,并没什么独特之处,其奢华程度远远不及朱门。走到厢房前时,他指着一间朱栏玉漆,气势威严的房屋道:“这是在下的寝室,各位有什么急事,也可以直接来找我。”是谁说独孤星夜自视甚高来着,人家都谦逊到这种地步了,还被说成那样,实在冤枉。
我还想象着独孤星夜怎么说也得弄一寝宫来显示一下自己的身份地位吧,看来是被白冥那败家的阵势迷坏了脑子。
“那间屋子谁在住?”我指着独孤星夜寝室的正对面,屋子被刷成了绿色,和整个内城很相衬,倒是独孤星夜自己的屋子,突兀的紫红色,显得和周围很不协调。
“那间屋子是在下姐姐的,请各位不要随意进去。”
“独孤城主的姐姐,怎么不见她人呢?”说完这句话我就后悔了,他姐姐年纪一定不小,肯定早嫁人了,我竟然想都不想就问了这种白痴问题。
“很久之前就离开我了,现在想来,我也有很长时间没见过她了。”说完,还浅笑着向我们这边瞥了两眼,嘴角的梨涡若隐若现。
“对不起,提起了城主的伤心事。”我抓抓头,不敢直视独孤星夜。
“不碍事,那么久了......”
参观完内城,独孤星夜要替我们安排厢房,我们告诉他早已在客栈定好了房间,而且还要上街凑凑热闹,他也没有强留我们。另外三位大师随遇而安,留了下来。
来到大街上,果然很繁华,街边的摊贩不停地吆喝叫卖,各种小吃比比皆是,叫人炫目。此刻,我们正在一家玉饰店前停下脚步,驻足观赏。
“苏兄,我们真要把秘笈搁一边,先於他们商量反攻朱门之事?”我忍不住低声问道。
“先静观其变,找秘笈也不是件容易的事。但白冥绝非我们几个就能对付的。”苏霁斐不缓不慢道。
“你们看,那不是胡段风么.....”我们顺着云大海所指的方向望去,果然是他。
“怪不得那么匆匆就离开了,原来是忙着寻花问柳啊。”海大云暗笑一声。我们看着胡段风带着几名随从,大摇大摆进入了一家酒楼,上有牌匾:牡丹阁。
正准备转身离去,苏霁斐却低声说道:“别动,等一下。”我给他拽得胳膊生疼,微微皱起了眉,余光却好像瞟到一个熟悉的身影进了牡丹阁。
“刚刚那是......”我望向苏霁斐。
“白眉。”
“什么?一个道士,乔装打扮进了妓院?!况且他还是武当掌门,江湖上赫赫有名的人物。这也太.....”
“你不知道。白眉的师弟曾经死于胡段风手下,胡段风终日行踪诡秘,白眉一直苦于报仇无门,今日倒是个千载难逢的好机会。”
“是这样?怪不得刚才在大厅内,白眉处处针对胡段风。”
“走吧,回客栈。”苏霁斐拉拉我。
“我们,要不要去看看,万一出什么事......”
“放心,白眉和胡段风的武功不相上下,双方就算要拼命,也不会在这个关头上动手。我看白眉进去只是要探探情况罢了。”
回到客栈,已累个半死,真想倒在床上就睡,但现在我的床还要带别人分享,这一身的汗味,别到半夜把人家熏下了床,那可就丢脸丢大了。
我挣扎着爬了起来,跌跌撞撞,连滚带爬地蹭到了桌边,抓起桌上的茶水,一股脑灌了下去,又休息了片刻,这才感觉稍好一些。
成功把苏霁斐他们打发到一边后,舒舒服服在房中洗了个热水澡,感觉清爽多了。
下楼用晚膳的时候,苏霁斐指指一旁的座位,示意我坐下,然后笑道:“想吃什么?”
“随便。”这么大个客栈,随便端上来的都是山珍海味,又何必动脑子去想呢?
“小凌啊,你怎么跟个姑娘家似的,慢腾腾害我们等你好久。”海大云用力拍了我一下。我顿时大窘,不会被他们发现什么了吧,于是抬眼看看苏霁斐,他只是笑笑,见我盯着他,便道:“没关系,反正也没什么要紧的事。”
虽然没被发现,但还是警惕一点比较好。
晚上,我又早苏霁斐一步爬上了床,靠在角落里,使劲把被子抖抖抖,抖成均匀的两部分,抓起一头团在一起,然后抱在怀中,开始闭眼睡觉。
苏霁斐后我一步也上了床,看我这幅德行,有些不解,便问道:“斯儿,你这是做什么?”
我登时一个寒战,他什么时候,把对我的称呼,也,给改了?!真是上了床就得寸进尺了。
“没,没什么,我抱着东西才睡得着。”其实正解是,我怕一不小心把他给抱了,两个人贴在一起,就算他再迟钝也会看出我是个大姑娘,还不如抓着被子往怀里塞,有了被子,哪里还轮得上苏霁斐。
“斯儿,想跟你说说话。”
“你说。”这家伙怎么一到晚上就喋喋不休起来。
“我擅作主张管你叫斯儿,你不会不高兴吧?”
“怎么会。”顶多也就让我想起老头子而已。
“刚开始听到你的名字,觉得好奇怪,后来觉得斯儿斯儿,念着越来越好听,所以就忍不住这么叫你了。”
“这只能说明我老爹有创意,还有深远悠长的真知灼见。”
苏霁斐倏地笑起来,露出洁白的牙齿,凤眼因狭长而显得有些魅惑。
我避开他的视线,喃喃说道:
“记得小时候,去私塾上学,先生要我们写一篇骈文,我挥挥洒洒一炷香功夫就写完了。”小时候总是受老头子威胁,扮成男妆去学堂,他说虽然我是女孩子,但学点知识也总是好的。现在想想,那样做最大的益处,恐怕不是读书认字,而是扮了多年男子,现在举手投足,叫人家不相信都难。
“这么快?”
我点点头,继续道:“每次干这种事的时候,我都信心十足。其实这里面有个诀窍,就是在写的时候多夸夸先生或是吟颂吟颂他喜欢的东西,投其所好。结果我每次文章交上去,都能得到很好的名次。但从来都不是冠首。”
“所以有些灰心?”
我直摇头:“当然不是,只是有些郁闷,竟然有人比我还会拍马屁,套话用得一愣一愣的,硬是把我给比了下去,以后我看到拿肉麻当有趣的文章,总忍不住破口大骂,最后,被先生骂回了家。”既然媚俗不成功,还是愤世嫉俗点好。
苏霁斐定定地望着我,让我有点喘不过起来。
“我很虚伪,是不是?”
“不,你很真实,至少是我见过最真实的。”
我转了个身,不敢再看他:“谢谢。”但你并不了解我,也不知道,在这张光鲜亮丽的面容之下,有着怎样的普通和陌生。
曾经有人说过,一个人可以穿别人的鞋,但永远无法走别人的路。
如果是这样,穿着别人的鞋,要走自己的路,又该有多艰辛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