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所有人都望向清一,她却一脸平静,好像众人看的不是她,谈论的内容与她无关。
“怎么又变成清一大师了,小凌,你搞清楚没有啊,这种话不能乱说的。”云大海急道。
“已经很清楚了,清一大师,是不是?”
“我说过,叫我清一就可以。”她微微笑了起来。
“你不否认?”我有点惊讶。
“说说你是怎么猜到的。”清一从我后方走了出来。
“你不要......”独孤星夜突然变了脸色,但话还没说完,就被清一打断了。
“所有一切都是我一个人做的。”然后迅速看了独孤星夜一眼,又问我:“你从什么时候开始怀疑我的?”
“那个砚台。我之前检查过白眉的伤口,方向左偏,使剑的人都知道,若在刺到一个人的时候,为了顺手,通常向右旋转剑柄,那么这说明了什么?”
“凶手是个左撇子。”海大云脱口而出。
“不错。那天我去找你的时候,你在我进去前就将笔从左手换至右手,确实很谨慎,可是你却漏掉了一件非常重要的东西,你竟然忘了将砚台换个方向,试想有那个惯用右手的人,写字时会将砚台放在自己左上端?况且那墨非常特别,让人想不注意都难。
但我并不敢肯定你就是凶手,只凭这一件事,有很大的偶然性。后来苏兄告诉我宫内有冰库,我忽然想起那天晚上,你哮喘发作,我进去救你的时候,曾不小心碰到桌面上的水,当时感觉很奇怪,水太凉了。现在想想,那里本来该是一块冰,时间一长,化成了水。”
“我为什么要在桌上放一块冰呢?”清一问我。
“为了制造不在场证明。在我冲进你房间之前,曾听到两次声响,第一次应该就是你将杯子放在冰上,冰半悬于桌上,化了后杯子摔碎所发出的声响吧。第一次是两声,说明你放了两个杯子。这样既能引起人的注意,又不至于声响太大而引得人冲进屋子。第二次声响就较为频繁了,显然那时候你已经回来,看冰已融化,便不断摔东西,制造出你一直在屋里,并且哮喘复发的假象。”我听到周围一阵抽气声。
“那么那个令牌呢?”
“是这个么?”我掏出刻有“朱门”字样的令牌,又是一阵抽气声。
“这个的确是朱门之物,但这个人应该是在白眉死后才去的河边。你们看,只有令牌底部才有血迹,而争斗中流血在所难免,这东西正面太干净了,你们不觉得奇怪么?所以,极有可能是这个朱门弟子去河边时落下的,掉在了血泊之中。而那个清字,不是清容,而是清一。”
“你说的都对。”清容轻轻扬起嘴角,“你们可向神毒教和武当的人交差了。”
说完这句话,清一从袖中卷出一把匕首,直直刺向自己!
正当所有人怔在原地时,一道身影飞奔而来,抢夺匕首,但清一死意已决,牢牢抓住匕首不肯放开,争抢中,那匕首竟生生刺向来者。
与此同时,一张纸从清一袖中飘飘而出,还未落地,便染上了几滴鲜血,像开在绝境的罂粟,凄然而冶艳,越发浓郁,没有尽头。
后来我在他们坟前,将这张纸烧了,作为他们一生的总结,更希望它能成为一份重要的信物,引领彼此在另一个世界找回对方。
这个世界太狭小,容纳不下一些人。
而他们觉得,这不是妥协,而是新生。
“你疯了.....”清一几乎是吼出来的,我从来没见过她这么失态。
“你怎么一点长进也没有,这句话我很多年前就在听你说了,到现在都不知道换新的,我会腻的。”独孤星夜笑了,露出他嘴角的梨涡,很深。
清一不说话,我走过去,将地上的纸捡起来:
细雨梦回鸡塞远,小楼吹彻玉笙寒。多少泪珠无限恨,倚阑干。
“我赢了。”独孤星夜捂着伤口,但血还是不停地往外流,一滴一滴,砸在地上。“你果然还是喜欢骗自己。”
他突然抬起头,看着我们,道:“其实胡段风是我杀的。你既然能查出白眉的死因,想必这一点早就猜到了吧?”
我点头,望了望他,说:“不错。从现场脚印的步长来看,杀死胡段风的该是个武功高强,身材颀长的男子。”
“你怎么知道?”
“左右脚印之间距离很大,说明这是个个子很高的人,多半是男子。而脚印却很浅,这不是很奇怪么,难道这人骨瘦如柴,身体太轻?显然不是,唯一的解释就是,这个人武功很高,而且小心谨慎,在杀胡段风之前已经开始运功,脚印变浅也就不足为奇了。而后来我知道清一杀了白眉后,便将疑凶的范围缩小,加之那天在小楼前听到的一番对话,想来想去,也只有城主你了。”
“的确如此,而且,清一杀白眉也是我指使的,一切后果我来承担。”他顿了顿,向我们这里望了一眼,继续道:“你们想要的东西,我也会双手奉上。你们不要为难她就好。”
所有人都盯着独孤星夜的一举一动,没有人注意清一,等发现她吞下藏在袖中的药丸时,已经太迟了。
她缓缓走到独孤星夜面前,独孤一把将她抱住,说:“这次是你疯了。”
“一个人一辈子能疯一回,倒也不错。”
“你原谅我了?”独孤星夜轻声问。
“我没恨过你,只是恨我自己,没能阻止你。”
“我没杀她,你信不信?”独孤星夜显然熬不住了,脸色开始发白。
清一一怔,先是不敢置信,然后竟笑了:“怎么不信?不过,若你还在意我,就好好活下去,我知道这只是皮外伤,一把匕首奈何不了你的。”
独孤星夜点头。
清一又喃喃道:“别怪我自私,我们活着是绝不能在一起的,所以我想先解脱。我想死在你身边,还想最后......”清一说这句话的时候,嘴角开始涌出大滴大滴鲜血,她喘了口气,继续道:“还想最后,看着你笑。”
独孤星夜笑了,很深很深的梨涡又漾在嘴角。
清一缓缓闭上了眼,所以她不会看到,随后一滴一滴眼泪,狠狠砸在她的脸上,她像婴儿睡着了那么安详,眼角还带着笑意,缓缓流出了一滴泪,这泪和独孤星夜的比起来,太过波澜不惊。
独孤星夜站起来,递给苏霁斐一本小册子,对他说:“我留着它也没用了,它让我失去太多。”
然后弯下腰抱起清一,道:“傻瓜,你能服毒,我就不会么,只不过这毒性太慢,叫你讨了便宜。我那天在小楼后让你先走,是想最后看看你的背影,结果机会给你抢去了。今天你又先走,怎么逮着便宜就捡?还不让我说你自私,算了,下面冷不冷?等我,清一,上穷碧落下黄泉,没人能分开我们了。”
第十五章
我们将他们俩葬在了一起。
冷风吹过,一切随风而逝。
好像这里从来不曾有过血腥和阴谋,内城和外城界限依旧清晰,不过他们已在围城之外。
在他们的墓前,王总管给我们说了这样一个故事:
上任城主独孤鸿俊朗不凡,依父母之言娶了才貌双全的玉镖门大小姐沈岚为妻,众人皆赞他们乃是天作之合。但没过多久,独孤鸿却又迎娶了苏州名妓晴穆,所有人都说独孤鸿见异思迁,被美色所迷,他倒也不辩解。其实,晴穆早已为他暗许芳心,两人私定终身。独孤鸿为此反抗过,请他父亲允许自己解除婚约。但莫说让一名歌姬进门了,就算毁约不娶沈岚,老爷子也是绝不会同意的。所以他一听自己儿子要做出此种败坏家风的事,便倒下了,一病不起。之后,独孤鸿为了让老爷子舒心,娶了沈岚。没过一年,老爷子还是死了。
独孤鸿终于娶了晴穆。
但他对沈岚始终有愧,所以平时沈岚嚣张跋扈,行事张狂,他也只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权当没有看见。
沈岚嫁进来的第二年,为独孤鸿生了个女儿。
又一年,晴穆产下一子。
沈岚于是每每逮着了机会找晴穆的麻烦,只因记恨她既得宠,又得势。晴穆倒不大在意,只是一笑了之,这就更叫沈岚没了脸面,下人总在背地里说沈岚没有气度,记恨心重,又夸晴穆识大体,懂进退。
孩子是不懂这些的,只知道每天缠一块儿玩,累了,就随意往地上一坐,脏了,就互相帮对方用袖子擦擦脸。
如果能一直这样,倒也不错。
但独孤鸿死的实在没有预兆,练功时不小心走火入魔了,晴穆在密室中发现了他,早已断了气,手中还紧紧抓着两人初见时从她那里抢来的珠簪,她小心翼翼把他的手指一根根扳开,手还未触及到簪子,珠花就落了下来,砸在地上,发出“当当”的声音,极轻。
不久,晴穆死于顽疾。
沈岚做得天衣无缝,不过一碗□□而已,她本来想了很多方法,不过,她没想到那个女人如此好骗,想都不想就仰着头喝了下去。
后来她才发现自己错了,最笨最傻的其实是她自己。她成全了自己最恨的女人,却留下自己在这世上日日夜夜受折磨。
虽然她已是一城之主,但那些人看她的那种既怜悯又惧怕的眼神,对她来说生生是种讽刺,时时提醒她,她不过是个得不到爱的可怜女人。
她时常一个人静静发呆,然后痴笑,再大笑,笑得眼泪都出来了,止不住。
独孤星夜在城中的生活很难熬,不过几岁的孩子,父母相继都死了,却偏偏目睹了那女人给他娘喝□□的场面,他颤着小小的身子,站在窗下,紧紧握住了拳,直到指尖将手掌戳出血来。
第二天,星云来找他,他说,他不想见到她,永远都不想。
但他对所有人依旧和以前没什么两样,甚至是沈岚。
沈岚早已没有心思去管他,她总处于一种莫名的情绪中,无法自拔,每当入夜睡下了才好些,可最可怕的是,睡梦中里醒来,面对的是无穷无尽的黑夜。
下人知道沈岚对晴穆的恨,所以对独孤星夜莫说照顾了,能给他一天三餐安排齐全就算好心了。可所有人都奇怪沈岚为何还留着这个孩子。
独孤星云依旧天天来找他,毕竟人多嘴杂,晴穆的死,她早已从下人口中知道了个大概。也清楚下人对星夜不尽责,便亲自带些吃的,却每每被挡在门外。她将东西放在门外,第二天去的时候,昨天的东西依旧静默地躺在原处。
就这样持续了好几年,独孤星云从没放弃过,每日按时在他门前绕一圈,他却从没对她敞开过大门。
某一日,独孤星云正在他门前踌躇徘徊,他却突然开了门,连望都不望她,面无表情道:“想我原谅你,那也简单,你将爹的秘笈取来与我,我便不再计较。”
独孤星云踉跄着往后退了一步,摇摇头。她知道独孤鸿就是因练功而死的,她又怎么能.......
“不敢?那就算了,当我没说。”
也许,爹只是不小心而已,武功心法她是懂得一些的,刚开始练,只要不急于求成,尚处于初始阶段,就不会有什么危险。独孤鸿也是练了许多年,快到顶重才出事的。
见独孤星夜退回去准备关门,她赶忙向前大跨一步,道:“慢着,或许,我可以试一试。但你切不可随心所欲,急功近利,不然,像爹那样送了命,罪魁祸首便是我。”
独孤星夜瞪了她一眼,她立即不说话了,手指不停搅着衣角,低下头等他回话。
“我自己的命,我自会珍惜,难道还要靠你来可怜么?”
“不,你知道我不是.......”这个意思,话还没说完,门就已重重关上了。
沈岚渐渐对城中的事不置与否,通通都交与王总管,他是独孤鸿的亲信,所以倍加用心之外,暗中也给了独孤星夜许多照顾。
而独孤星云也辗转从密室中取来了秘笈,却又犹豫该不该交给她同父异母的弟弟。
沈岚的身体越来越差,独孤星夜早晚是要继承城主的位子的,没有武功如何捍卫住自己的地位?独孤星云思索良久,最终作出了决定。
将秘笈交给独孤星夜之后,独孤星云看到他的次数就越来越少,以前送饭时,好歹也能从窗口望上一眼,如今却常常没了踪影,数十天也见不着一次。
独孤星云变得和她娘一样,常常失眠,她总感到一种莫名苦涩,生生哽在喉头。恍惚间这些时日,就像做了一场冗长的梦,想来后却分不清什么是幻境,什么是现实。
她常常感到有双手在她难得的睡梦中抚着她的发,但它的主人却一言不发。
她觉得恐慌,那种感觉太真实,而她最不能容忍的,便是真实。
不久,独孤星夜的武功练到第四重,在王总管的帮助下,也取得了独孤城的实权。
即将登位的前一天,也是他娘的忌日,沈岚让人去叫他。
她这些年真是老了,当年的那些风姿绰约,都隐藏在深深的细纹下,稍微变个表情,那些线条便会漫无边际地伸展开来。
想到这里,独孤星夜不觉扬起嘴角,他知道对于一个罪人,活着才是最大的痛苦,而且要让她好好活着,锦衣玉食,没有肉体的惩罚,缓解不了内心的苦楚。就像沈岚这样,所有的痛只能往心上排挤。
但他不得不向沈岚妥协。
沈岚告诉他,其实所有的一切她都清楚,她等的就是这一天,终于可以解脱了。
独孤星夜不置可否地笑了:“想死?没那么容易。”
沈岚说:“其实你不光想折磨我这老太婆,还有一个更重要的原因。”
独孤星夜的脸突然变得很扭曲,他转身就往门外走。
“你不敢杀我,你怕她会难过,怕极了。”
独孤星夜顿时僵住,沈岚继续道:
“我们做个交易。”
“你用你女儿做交易?”
沈岚似乎没听到独孤星夜的斥责,喃喃道:
“造孽啊,我真是造孽。现在这一切都报应在自己女儿身上了。...........
我知道你不想害了她,你也知道,你们俩是绝不能在一起的。想个办法让她离开这里罢。”
“我为何要听你的?”独孤星夜冷笑一声。
“你知道我是为她好。你不过是舍不得让她恨你。”
...............................
沈岚当晚死了,独孤星云冲进房间时,第一眼便看见了她身上的剑伤,那是独孤星夜的剑。
独孤星夜以为她会走,没想到一年后,她服药自杀了。
本来是□□,但知道事情始末的王总管悄悄将其换成了迷药。
就在几日前,峨眉掌门途经此地,她曾在独孤星云小时候救治过她。王总管将事情原委说与她听,那掌门便给了他一帖药,他用以替代□□,独孤星云服下后,整整昏迷了好几天,醒来后已身处峨眉。
再说独孤星夜,他当时出门参与一年一度的武林大会,独孤星云也正是瞅准了这个时机对自己下手的。
所以他回来,看到的只是一座匆忙建起的新墓,上面刻着:独孤星云。
独孤星夜开始酗酒,喝醉了之后,好像总能看见什么,嘴角梨涡深陷。
后来某一天,王总管忍不住告诉他,独孤星云其实没死,活得好好的。
独孤星夜顿了顿,说道:“只要我们还活着,就都不会好过。”
说到这里,王总管忍不住轻轻叹了口气。
我平复心绪,缓缓问道:“那这回是他们分开后第一次见面?”
王总管点点头。
“他们为什么要杀胡段风和白眉呢?”云大海接着问。
“那也是迫不得已,他们见面谈话的时候,被胡段风撞上了,他要求城主割一半独孤城给他,否则就将他们的事抖落得全江湖众人皆知。”
“胡段风早就想插足中原,定会借这件事好好发挥一番。”苏霁斐骨节分明的食指,轻轻顶在鼻翼上。
“不错,城主趁白眉跟踪胡段风之际,将他给解决了,谁知却又被白眉看见了,他匆匆逃走,晚上却送来一封信,和胡段风一般,也是威胁城主的,不过这次的代价是《浮光十式》。他仗着自己弟子众多,以为没人动得了他。小姐知道了这件事,不想城主一个人背负太多,便抢在他之前杀了白眉。”
原来是这样,世上的人,终免不了一个“利”字,钱也好,权也罢,只要对自己有利的,谁不想要。
不过,若只有钱与权,这世界倒也简单了。
对独孤星夜和清一来说,这也许是最好的结果,上穷碧落下黄泉,终是一生一代一双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