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非农是叶无梦的第四个对手。
叶无梦一战成名,但若要做到他师傅所要求的睥睨群雄,傲视天下,他还需要更多更有分量的对手来证明自己。
向非农正是一个绝好的选择。
此刻,他正端坐在自己的餐桌上吃早餐,状极悠闲。
包子、油馍、胡辣汤——几乎是所有许昌人的最爱,向非农当然也不例外。
包子自然是山洞梅花的水煎包子,素来以小巧玲珑、皮薄馅多、灌汤流油、鲜香利口而驰名,自不必多说。
胡辣汤的大师傅是三百两银子专门从隔壁的逍遥镇请来的,锅子就支在离大厅不远的偏房中,用许昌特有的高汤、羊肉、海带丝、粉条、面筋熬制,因此每每有胡辣汤端上来的时候,热度刚好入嘴,而且此时热气已经散开,浓郁的香气会在瞬间飘溢整个小院,让人禁不住食指大动。
这个时候,向非农就会忘记一切,立刻卷起袖子,端一碗胡辣汤,就着包子和又香又焦又酥的油馍大块朵颐,那份滋润,那份自在,哪里是一个杀手可以奢求的?!
他做杀手已经有二十年了,而他金盆洗手退出江湖也有十年了。
做了杀手便是走上了一条不归路,终生不能回头,作为一个杀手,便是一生杀手,如果不能杀人便只能被杀。
可是向非农的归隐很成功,他能够做到封刀十余载而安然江湖,想来必是有其过人之处。
向非农的身边,一个红袄青裙的妖娆女子正在低头抚琴,她春葱一般的手指自琴弦上懒懒地滑过,就仿佛是一阵轻薄的春风,夭夭地自湖面上拂过。
女子不说话也不唱曲,她苍白的面色映着她的艳丽衣衫,别有一种靡丽的妖异,就像是一株黑色的曼陀罗,轻轻地蛰伏在藤萝蔓草之间。
虬髯大汉,妖娆女子,热气腾腾的胡辣汤,静日生香的焦尾琴,一半是色调明朗的西北高原,一半却是阴暗华丽的深深庭院……
这二人反差如此鲜明却又如此诡异的和谐,他们各占一隅,各自享受着各自的欢娱,看来竟满是一种令人欲罢不能的诱惑。
许久,向非农终于喝完了他最后一口胡辣汤,他放下碗,满足地叹了口气,向那女子笑道:“你真该学学我,该吃该睡,才是完满的人生。”
“一个杀手的完满人生吗?”那女子轻声浅笑,眉目之间就带了一丝淡淡的嘲弄。
“莫雪花!”向非农消瘦的脸迅速涨红,他重重地咳了一声,声音又低了下去:“你就不能说句好听的么?”
女子却又不理他,她依旧低着头专心弄琴,许久,她抬起头来,一双魔魅的眼直视着向非农,静静道:“你应该去找叶无梦谈谈。”
向非农转过头避开她的凝视,却不说话,他只是叹了口气,向身边的软榻拍了拍,道:“来,坐这边来。”
女子这次倒是很听话,她抱了琴,盈盈起身,她头上的金步摇蝶翼一般微微颤动,她的脚步细碎,裙幅荡漾如水波起伏。
向非农欣赏地看着她款款落座,看着她乖巧地将臻首埋入自己的臂弯之间,又叹了口气,缓缓道:“你觉得我该去见他吗?”
他不待女子回答,笑了一下,自顾自说道:“叶无梦不是个一般的人。你知道我一向谨慎,自从接到他的战帖,他的每一场比武我都去过。”
那女子惊愕地抬起头,似乎不能相信自己的耳朵——她与他几乎日日相伴,原不知他还有这样的谋算,连她亦瞒过。
“是的。”向非农望着她肯定地点了点头,道:“昼夜往返,‘疾风’真是累坏了……”“疾风”是他以五千两黄金的价格从一位西域游商手中购得的大宛名马,据说能够昼夜不停地飞奔一千五百里,虽然没有人能够证明这一点,但是见识过“疾风”的人都知道它是一匹世所罕见的骏马,这样的马若是也累坏了,可见他奔波之苦!
“叶无梦很有天赋,而且,他能够成就这样的武功,必定也吃过很多苦。”向非农的手指在女子柔软的发间轻轻滑过,淡淡道:“我不知道他师傅是谁,但是能教出这样的徒弟,他一定有超出常人的心志和手段。”
女子不说话,她知道向非农也吃过很多苦,也有很多不为人知的艰难辛酸,其实,她自己又何尝不是呢?
人在江湖,本就是要吃苦的。
她还知道,一个人的天赋固然重要,却远远不及后天努力的重要,她知道能够让向非农这样称赞的人在江湖上已经少之又少了,而一个有天赋又吃过苦的人……她不想再想下去,却听向非农问道:“你猜他为什么杀人?”
“江湖之上,有的人为名,有的人为利,他么……”女子沉吟,她没见过叶无梦,不能妄下论断。
“我猜他是前者,我好几次看见他的剑鞘从他们的脖子上撤回来,就那么一瞬,如果那是剑,他们早该死了。”向非农微笑,眼眸之中光芒闪现,恍惚又是当年那个冷血杀手:“我猜他一定很想出名,所以他给他们留了足够的表演时间,也给自己留下了足够的表现空间。”
女子皱眉——她知道金松,也熟悉陆千,她知道他们虽然位列十大杀手,比起“杀手之王”苍南公来,还是差的太远,可是,如果叶无梦真的像传说中那么不可战胜,为什么他会二十六招刺死陆千,五十招杀死苍南公,而他杀死金松却用了整整五十招?她实在想不通。
“傻孩子……”向非农怜惜地笑,向她耐心解释道:“你该知道,陆千的‘离情浆’正是二十五式,金松的‘风雷刀’一共五十式,而苍南公……”他笑了笑,苍南公他太熟悉了,昔年为了争斗‘杀手之王’的名号,他们曾经在通河水滨大战了三天三夜……
“苍南公,他的‘镰星’变来变去,实在不过七七四十九式啊……”向非农低低地笑——没想到,这个他曾经最大的敌手,不过五十招就死掉了,那么,他自己呢?
“你是说……”女子瞪大了眼,第一次显出一丝惊疑的神色,难道,叶无梦只是要他们从头到尾施展一次武功而已吗?他为什么要这么做?
“不错。”向非农点头道:“其实以他的剑术,在兰州的时候完全可以在十招之内就杀掉金松,他杀苍南公也是一样,他在二十招之内就已经完全了解了苍南公的武功,他是那么轻松那么自在地躲避他的每一次攻击,就像是在游戏,真的,这么多年来,我从来没有见过出剑像他那么快那么准的人,很直接,很犀利,完全是为了杀人而杀人,就像做梦一样……”
向非农不再说话,他也是一个杀手,那样的武功剑术,于他来说,真是像梦一样,或许在梦中他也不曾见过那么完美的剑法。
那女子却抬起头来,她抬起头认真地望着他,轻轻道:“我以为你已失了雄心。”
“我有大事,你该知道。”向非农握住她的手,柔声道。
“我知道,从古木……”她倏然住口,不愿再说,古木,二百四十年来,这个武林中早已遗忘的名字,却始终是悬在他们一族心上的利刃,挥之不去,日日焦心——几百年前的血案,他是天下归心的英雄,他们一族却从此土崩瓦解,再无出头之日——纵然人人唾弃,他们却始终不曾放弃光复,而她,却愿意为了他放弃曾经破血的誓言,一昧沉迷……
“也许,可以先去见见夫人……”她轻轻建议。
“不,这是我们自己的事!要我们自己做!”向非农摇头,恶狠狠地咬牙:“我们不能总借助她,否则她会压制我们,就像凸丝花之于松柏,看似休戚与共,实则无足轻重,越是依附,越易灭亡……”
“可是……”她张着嘴,想要劝他——当初是她带他走这条路,如今既然她自己亦放弃了二百多年来代代传承的誓言,那么,她望他如何?更何况,如今他们的处境又是何其艰难,稀稀落落十余人,不是老弱,便是伤残,除了依附和听命,还能怎样?
“可是你能帮我,只有你能……”向非农站起身,望向窗外,神色深沉。
“所以……”她惊觉起来,急急开口,有些欣慰又有些心酸——原来,他始终记得,原来,他始终是自己当初看中的那人,不论当初是为了什么找到他,这许多年过去,风里雨里,她终是为了他不断将计划压后,却不想这些他亦想到……这一刻,她真的感觉值得,为了他,怎样都值得!
“所以你要去见叶无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