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叶无梦当晚就见到了莫雪花。
当时正值深夜,他刚从许昌府众多的莲池畔游览归来。
众所周知,许昌的别名就叫莲城,荷花城。夏天的时候,护城河里荷花怒放,满城飘香。
可是现在是冬天,于是,满池残荷在漫天冰雪之中,自自然然地便带了几丝凄清破败之意,这些曾经芳华绝代的植物,如今就剩下残败。
叶无梦远远望着它们,瞳孔又不由自主地收缩——大漠,他所居住的地方,也有这样的莲池,这样的荷花。
而他师傅,就死在莲池之下。
他记得那些亭亭净直的植物密密麻麻地生长,可是它们空有繁茂的叶,空有纤细的茎,空有肥大的根,可是它们从不开花,它们固守了最后的繁华,沉默地等待。
直到他将他师傅捞出。
他记得他师傅自莲池中打捞出来的之后,那些莲花忽然在一夜之间神秘绽放,然后全部枯萎。
它们一直都在等待的,就是以死亡为肥料吧?
所以,今夜,他的心情实在郁闷,他只叫了一盘姜丝藕片,以备下酒——战前不宜饮酒,他当然知道,可是管他呢,与向非农的约战,还在四天之后。
所以那时他正站在客房的门外,一打青布门帘,就看见她正斜倚在炕桌旁,大红色的锦缎罩衣,葱绿色的抹胸,一个人自斟自饮正喝的自在。
“叶大侠?”她眼波睥睨,微笑如花。
“杀手,不是大侠。”叶无梦蹙眉,声调不改。
“呵呵,倒真有杀手的风度。”莫雪花浅笑,玉手拈着薄胎的酒杯,只在唇边,却又不喝,她向叶无梦点头:“坐啊,杵在那里干嘛?”她的态度自然大方,就好像是热情的女主人招待初次上门的贵客。
叶无梦站在那里望着她,忽然觉得自己像个傻子。他年纪不大可也不是懵懂少年,可是这样的女人,他倒真是第一次见。
他自小做杀手的功课,学足了如何冷心冷血,所以如果有一个女人跑过来抱着他的腿哭着求他“不要杀我丈夫”,他一定看也不看就推开她,然后一剑杀了她丈夫,可是这个女人不同,若不是他现在心神凛倦,他倒很有兴趣看看她能怎样?
所以他只是冷冷地看着这女子,冷冷地问:“夫人有事便请直说。”
哪知那女子对他的冷漠丝毫不以为忤,反而玉手轻挥,为他斟足满满一杯水酒,微笑道:“公子且饮了这杯水酒不迟。”
叶无梦眯起眼睛,随手抄起桌上的酒杯一饮而尽,然后叹了口气道:“梨花白么?真是好酒……”
喝了酒,他的眼色里便带了几分暖意,他的面色也终于和润了些。
看着他的眼睛,那女子的脸竟然不由自主地红了,她红着脸,低声咳嗽,然后掩面而笑,一双眼睛紧紧地盯着叶无梦:“公子不怕奴家下毒么?”
“夫人若是愿意下毒,无梦也别无他法,不过夫人若真是为向非农而来,该不会笨到如此地步吧?”
要知道,当今杀手之中,北六南四,向非农在北方杀手中地位尊贵不下苍南公,自然不能采取如此手段对付投帖挑战之人。
看来,一个人的身份地位到了一定的地步,不管他做的是什么,顾忌就总会比普通人多些。
“公子——”莫雪花没有想到叶无梦竟然能一语道破她的身份,心里不由多了几句计较——看来向非农所言非虚,叶无梦确实是个厉害的角色。
于是她低头喝酒,当她抬起头来时,又是灼灼目光,“想必公子知道奴家的来意?”
“这便要看夫人的诚意了。”叶无梦大笑:“一瓶梨花白可不值那么多银钱。”
“公子痛快,奴家也不是小器之人。”莫雪花抚掌笑道:“奴家知道公子是为了名声挑战我家老爷,那么,公子是否想过两全其美的办法?”
“两全其美?”叶无梦剑眉微轩,淡淡道:“夫人该知道,杀手亦有杀手的规矩。”
“呦,倒给奴家上起课了么?” 莫雪花娇笑道:“公子莫要忘了,‘北六南四’,我家老爷亦曾位列十大杀手……”
“就是这样才要提醒夫人。”叶无梦微笑道:“夫人更该懂得,一个杀手若是轻易地放弃自己的任务,那在杀手之中意味着什么,那么,他还能不能活下去呢?”他换了个舒服的姿势继续道:“我想,向先生想必没有经历过这样的处境……”
莫雪花不语,她当然知道叶无梦说的是事实,江湖之中,向来是杀手与保镖最难做,可是一个失败的保镖或许可以活下去,然而一个失败的杀手——就只有死,更别提一个主动放弃任务的杀手。
她想了想,也不知道怎样才能说服叶无梦,只好强笑道:“可是据奴家所知,公子并没有雇主才对。”
“可是我是杀手,并且打算一直做一个杀手。”叶无梦发现这个女人并不像先前那么有趣了,面色终于倦怠下来:“我想,在下并没有必要为了向先生放弃这份荣誉。”
“为了公子的梦想也不行吗?”显然莫雪花也察觉到了叶无梦的逐客之意,她站起来,试图找到一个更好的理由。
然后她惊讶地看到叶无梦的唇角有一瞬间地绷紧,虽然他掩饰的很好,可是她是谁?怎么会看不出来?于是她在心里面得意地笑了,她重新坐下来,重新端起面前的酒杯——既然已有了筹码,轻怠一些又何妨?
“夫人说笑了……”叶无梦的声音依旧平稳——却未免太平稳了些,就连方才的不耐烦亦消失不见了。
“那么,奴家便要告辞了……”女子娇笑,却并没有起身的意思,她的指甲上涂着鲜红的凤仙花浆汁,她的小指微微翘成兰花状,一杯水酒正端在唇边,她的眼波流转,滴溜溜地扫过叶无梦的面颊。
“夫人好走。”叶无梦欠身,做出送客的姿势,却忽然觉得头脑中有什么东西轻轻闪过——
先是大漠里的风沙,风沙中的铁屋,铁屋后的莲池,莲池下的死尸,死尸旁的古琴……
还有那个桀骜倔强的黑衣少年,他奢华沉默的宫殿,他风中飞扬的长发,以及他艳阳下高傲的举剑和他们地宫中沉默而投契地结拜……
最后,是白衣飘飘的女子,舞步轻盈的女子,微笑煮饭的女子,曼妙无方的女子……
记忆像风一样吹过去,他抓不住看不见,但是他清楚地知道,那些,正是他的死穴,埋在心里,终有爆发的一天!
他的视线开始恍惚——
莫雪花的眼睛眯起来,她的面容不知何时变得遥远而模糊,她的双眸又现出魔魅的光彩,她纤细的手指拂过叶无梦的眼睑,她低沉的声音在他身边喃喃耳语:“你现在很累,很累……你需要休息……好,现在闭上眼睛听我说……你会杀了向非农,对,杀了他……但是你要记住,你的剑要停在他左肋下三分处,你很用力,可是你只是停剑,不管遇到什么,只是停剑……对,停剑……”
叶无梦的手垂下来,他望着她,喃喃地重复:“停剑,停剑……”
莫雪花微笑了,她用手轻轻拍打他的面颊:“真是个听话的乖孩子,阿姨给你买糖吃……”
她忽然笑不出来了,叶无梦的剑柄抵着她的后心,面上仍是痴迷:“像这样吗?”
“叶无梦!”她惊骇地大叫,自从她学会这项本事,还从来没有失过手。
“是个好办法。”叶无梦撤回“断梦”,大笑:“不过似乎对我没用。”他眨了眨眼睛,又笑:“不过我还是可以同你谈一笔交易,如你所愿放过向非农。”
“你,你想要什么?”莫雪花觉得此刻自己完全被掌握住了,她没有反抗的能力了,她只能听他的话了。
“很简单。”叶无梦说到这里略顿了顿,“你是谁?”
莫雪花脸色瞬间惨白——便是宁肯向非农死了,那个秘密她也不能吐露分毫!
“好吧,我们换个交易。”叶无梦这时的心情出奇的好,他想了想道:“我不想为难夫人,但是我想夫人不会反对给我讲讲‘催眠术’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