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入别院,映入眼帘的夕阳仿佛神来之笔一般,于天河中肆意地泼墨,而这笔触浸染的却是斜阳里独有的彤红。栾羿仔细观察着这日落余晖中的别院,林林总总的建筑虽不像自己所住那间客栈景观别致,却有一种大气恢弘之美,想必在这荒漠之上,像这样讲究的建筑也是极为少见的。特别是,门后的影墙,雕有二龙戏珠,构图很是大气,并且雕琢工艺细致之程度,恐怕连京城的大户也是少见。
进了那院落,栾羿发现已有不少雅士围坐在其中的茶席间,一旁还有小斯上前伺候斟茶。
程楠一遇到了一个旧相识,两人攀谈起来,栾羿寒暄之后,便也随手领了一杯茶,独自在院里闲转。
看了看,院内各处菊花均不相同,各自芬芳各自雅。
在一盆奎大的菊花跟前,栾羿驻了足,他总觉得这盆菊花与众不同,或者是今天赏菊会的花王了?
正盯着出神,一个声音道:“这是豪菊。”栾羿侧目一看,原来是一个侍女打扮的女子,也就放松警惕不太在意。那女子一边给栾羿添了些茶,一边介绍:“这位公子脸生,像是第一次来,好似不是懂菊之人,不如让奴家为您介绍?”
“请讲。”栾羿听得女子谈吐不俗,不是普通的侍女,于是倒想看看她能讲出个什么所以然来,于是一抬右手作了个请姿。
女子一福到:“公子,其实菊花是有分类的,不同的菊花有不同的品性,如同人,不同的人有不同的气度。”女子弯眼一笑,引着栾羿走到一盆黄绿色的菊花前,继续到:“像眼前这种倒圆锥离散状、黄绿色的,为豪菊;稍前面一点的那种不规则球状、内卷的,是滁菊;还有,”女子指了指前方拱门处的类白色的几盆,“那些上部反折的,是贡菊;公子再看阶上几盆,那些碟形的是杭菊。您现在饮用的,正是杭白菊。”
栾羿低头轻呡了一口杯中的菊花茶,气味清香,味微甘甜。
“我家主人说,菊花有其独特的品质,很是爱它坚强的性格。”女子说到。
“你家主人好气节!让我不由想起有诗云:‘不是花中独爱菊,此花开尽更无花’。”栾羿也即兴附和。
“公子,菊花,其实也称帝女花、笑靥金。”女子退到了栾羿的身后,小声说:“我家主人最爱的那首咏菊的诗,其实是——‘待到秋来九月八,我花开后百花杀。冲天香阵透长安,满城尽带黄金甲’。”
栾羿忽然一惊,“满城尽带黄金甲!”字字如机,栾羿的脑海中,腾然出现一片火海,整个京都仿佛陷入一场混战中…….这首诗成就之后,曾一度被认定是暗合谋反之诗,字句间夹带的意味,如今细细品来,却有股莫名其状的杀气,让人不寒而栗!
正想得出神,方想起了什么,栾羿转身再寻,只一转身的功夫,那女子早已无了芳踪。
程楠一向栾羿这边走来,看到他四下张望,眼中更是有些心绪不宁。于是忙上前问:“栾兄可有什么不妥?”
“没什么……”栾羿收拾起转瞬即逝的慌张,回望着程楠一:“只是方才和这里的文人雅士略作交谈,颇有些感怀家国兴亡之事。”
“哦?栾兄有何见解,不妨你我边喝茶边一叙?”程楠一请栾羿到了一处相对安静的地方,小厮很赶眼神的上来为二人斟茶。
程楠一挥退了小厮,低声与栾羿煮茶而论起来:“栾兄以为当下宁国朝廷局势如何?”
栾兄看了看周遭,并无他人才道:“表面风平浪静,实则暗潮汹涌。”在宁国,高皇帝因是改朝换代的开国皇帝,所以很是忌讳人言,最畏惧人臣庶民谈论朝纲,恐损其圣誉,说道他篡位起义牟取天下之事。正因如此,宁国的朝史被改来改去,然而因此落罪的文官也不在少数。
当下,即使在天高皇帝远的塞北,栾羿和程楠一谈论起朝廷大事,依旧是小心翼翼。
程楠一道:“高皇帝为了打下宁国江山,已经连续征战了近二十年,虽然眼下朝野都沉寂在‘洪武之治’的安静祥和中,但是不要忘记连年的征战已让华夏饿殍遍野,田地荒芜。如果不能休养生息,尽快恢复元气,那朝廷的气数不见得比前朝走得更远。”
栾羿听得程楠一的见解,果然是知音难求,随即放开胸怀,也大胆议到:“高皇帝正是深谙此道才会勤俭治国,研度法制,赋税高起,惩治贪污。不过……”栾羿语气低转,“上方制定的政策,到了下行的实施难免从中会有不对称的疏漏。高皇帝出发点是好的,但是朝堂中这些老臣现在多是当年随高皇帝出征沙场的,因此,多数人是打江山容易守江山难,却又占据朝野持权自傲,甚至有人居功邀权,对高皇帝施加压力。所以,使得高皇帝很多法令不得切实的实行下去,因此世人只看到了高皇帝的暴戾恣睢,却忘记了他是法制严明的好君主。”
“好在高皇帝足够高明,没有把江山全都留给这些自己难以掌控的重臣。”
“程兄指的,可是科举制度?”
“正是。在下以为,正是科举制度才让更多真正的贤德仕能够走上朝野舞台,也为宁国明日的发展积蓄文官势力。”
“是啊,能够通过院试、乡试、会试必定是才识韬略过人,人中真豪杰是也。而且,”栾羿虚了一口茶,“这些原本没有背景的读书人,通过科举之路取得功名,自是百般珍惜给他出头之日、光宗耀祖机会的朝廷,这些人对朝廷自然忠诚,还能与元老们形成抗衡之势。”
“栾兄好见解!搭砌国运楼台,自是需要武将,但是粉饰太平朝堂,不可不靠文官。”程楠一拱手做了佩服状。
看着意气风发的程楠一,栾羿不仅心里又多了几分仰慕与知音难遇的抒怀,少了几分新识友人的戒备。栾羿心想:看来,此人当可深交,如得此人相助,自己成就大业便也填了羽翼。
正想着,忽然听到厅堂中央热闹起来,栾羿和程楠一相视一笑,放下刚才的话题,不约而同地走近去瞧。
原来是一簇人正在对联会友。这时,看到在栾羿和程楠一还在圈外看热闹,小厮忙上前道:“两位公子也积极参与呀,如果对得出对联,我家主人自有奖赏。”
“那我们去看看?”栾羿问到。
“试试也好。”程楠一仿似文韬武略都精通,栾羿提议去对对联,他并不打怵。
一个司仪模样的男子站在当中较高的筑台上,拿着一款布条到:“雨打沙滩,沉一渚,阵一渚。”平仄有声地念完,抬头看看院中赏玩着菊花的众人,缓声问:“不知哪位能够对出下联?”
众人正在思考,只见青色锦袍加身的程楠一主动上前,执起一旁桌子上已经备好的笔砚,大笔一挥:“风吹红烛,流半边,留半边。”
“好!”众人齐齐叫好,程楠一自是从司仪手中接了一个盒子,看了一眼又再合上,辞官避世之人,对些许的珠宝赏赐并不放在心上。
就这样,几圈下来,竟是每条对子都有人对出下联。
过了半响,方才热闹的气氛忽然冷了下来。栾羿看向筑台,司仪正拿着一条布款,样式与方才那些对联的不太一样。司仪又清了下嗓子:“这是今天最难的一副,奖赏自然也就重了,众位莫急,仔细思考再答。我再给诸位好生念一遍:‘李打鲤,鲤沉底,李沉鲤浮’。”
众人一片为难相。
栾羿听得过这对联,大文豪苏东坡曾经对出过“风吹蜂,蜂扑地,风息蜂飞”的千古佳对,如今这主人家拿此对出题,自是要考量这些来客们的才智到底如何。
正思考着自己是否要强出此头,那司仪忽然掠过众人的目光,对着栾羿恭敬地说到:“看这位公子面上犹豫,想必是有了答案?不知道在下可否替我家主人讨教?”
栾羿皱眉看着筑台上的司仪,忽然发现这里的一个奴仆都不似平常人家那般庸腐,而是个个都有些过人之处的。
“公子不妨一试,说不定……”司仪在台上放慢了语调,“说不定公子会对我家主人的奖赏感兴趣呢?”
看似打趣地说,但是栾羿还是从中察觉出一些蛛丝马迹,莫非那奖赏的东西对自己有用?于是,忙一拱手道:“那让在下献丑一试吧。”
说罢,甩手一撂袍角,并顺手从桌上取过了一支一品紫羊,口中念着,笔下墨如随书:“风吹枫,枫飘空,风舞枫飞。”
先是一段寂静,而后是众人的掌声。程楠一也上前到:“栾兄好学识!此对不输大文豪东坡居士啊!”
“是各位承让,让程兄见笑了。”栾羿嘴上和众文士客套着,但是他心里知道,他从小受到严格的教育,至此所学绝不输任何文人学士。
“公子,请随在下来取您的奖赏。”方才的司仪请着栾羿走向内里的一间屋子。屋子并不起眼,也没有特别的修饰,只是门上的锁倒是精致。那司仪开了锁,推门、展臂,请栾羿自己进去,“我家主人的奖赏就在屋内的大红酸枝圆桌上,公子自取便是。”
“有劳了。”栾羿一拱手,慢步进入房间。圆桌上,一个漆木的匣子显得很是精致。栾羿走上前,略有迟疑,但随后还是别开了银插锁,匣子掀开的瞬间,栾羿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匣子中的东西,在夕阳的霞光里显出翡翠特有的凌厉之气,精雕玉琢的龙头印,此刻仿佛不怒而威,肃穆地望着眼前的大地。
栾羿腾地合上那匣盖,生怕这股龙宇之气被方才院内那放人察觉到一般。懵然,他想起这主人到底是谁?为什么会把这个自己千寻万找的东西主动呈到自己面前?
栾羿忙出门讯方才那司仪,正欲问个明白,但见程楠一满脸惶恐地跑向自己,像是出了什么大事。“栾兄!”程楠一抱憾道,“本想这赏菊会后请栾兄到舍下好好聚聚,再议时事。不想现在家里出了些事,在下必须马上回去处理,今天就此别过,望后会有期。”
见程楠一满脸都是犹豫、担心、焦急、为难,栾羿禁不住开口问:“兄台何事如此紧急?不知道在下能否帮上忙?”说完,栾羿自己也感到奇怪,平日他不会关心别人的事,更何况是新认识的朋友。难道,与人是否交心,真的不在于时间的长短,而是志同道合吗?那祖父之前曾教导自己诸如“不要轻易相信任何人,除了你自己”之类的观点,都是错误的吗?
“我……”程楠一吞吞吐吐的很是犹豫,与之前的爽朗做派完全判若两人。
显然,这事情十分重要,并且难以让平常人知晓。栾羿心想,如果程楠一不告诉自己事情的缘由,那就代表在程楠一的心里栾羿并不是足够分量分享私事的朋友,若是这样,自当就此别过,不问此事。
“哎!”栾羿正想着,程楠一却从兜里掏出一封信,直接就交给栾羿看:“这是刚刚收到的,不知道是什么人送来的。”
栾羿不敢相信,程楠一竟然如此信得过自己!内心有些尴尬,默然地接过信来,且看信上说:想要婉儿,到翎雁门。
“婉儿是…….?”
“对我来说,比亲人更亲的女孩儿。”
栾羿马上明白了这个被绑走的女孩儿对程楠一的重要性,所以他才会如此惊慌失措吧。栾羿二话不说,从马厩里牵过两匹悍马,“走吧,这水,不管是混是清,在下都蹚定了!”说罢,跨马而去。
程楠一先是一愣,又看到栾羿翻身上马的坚决,忽然明白,眼前这个人不但能够做知音,更能做至交。
两人调转马头,向来时的路飞奔回去,留下两道电掣,打破大漠的孤寂。挲城就在眼前了,可日光却一点点地向地平线之后退去。整个挲城又被黑暗笼罩起来,程楠一忽然有了种不好的预感,他似乎能感觉到婉儿此时眼中的惊恐闪过,原来这女孩儿竟是可以和自己心灵相通的。
一路电掣般地飞驰,身后是一道绝尘,在这无垠的荒漠上,就像是一刀劈痕,直指挲城城门。
等栾羿他们赶到城门下,一轮圆月刚好由城头升起。
两人忽然勒住了门马头——城头,一个女子正孤身伫立在城墙角楼之上,她完美的弧线就映在明月之中。
“程楠一,你的速度很快啊?不过,很可惜,还是晚了一步。”女子用剑柄托起婉儿的脸,看着程楠一的眼睛里逐渐升起的惊恐,很是得意的笑了。
“你是谁?”栾羿执剑上前。
“原来,还有帮手呢。”女子笑笑,很清淡,又字字入心地自报家门:“在下,萧城暮春。”女子的声音仿佛在日落后的春寒里料峭地生出来冰花一般,那冰花碎裂后逐片逐片地刺向栾羿和程楠一——好冷的声音!好冷的女子!
程楠一早在迁居塞外之前,就知道这荒漠上有位杀人无形的高手——翎雁门的萧城暮春!可这女人怎么会找上自己?
正想着,那冰冷的声音又起:“程楠一,这女人我先带走了。放心,我会善待这张可人的脸儿的!月圆之夜,你到翎雁门来,便可再见到她!”萧城暮春将瘦弱的婉儿单手揽在环中,双脚只轻轻一蹬,便飞越了城墙,在月的银光中划下一道闪亮的弧——这便是翎雁门的独门轻功,只一个跃身,就可飞越数里。栾羿他们的悍血宝马纵然是快如闪电,却不及她轻盈的微波跃身。无奈之下,两人只能亲眼看着她把婉儿带走。
程楠一心头一疼,他没想到自己只不过去了一下赏菊会,便将婉儿陷入了如此危险的境地,是自己太过麻痹大意了!可也说明,自己自认为辞官避世就能够隐居于此,没想到,其实早已有人盯上了自己,所以自己才离开半响就有了婉儿被掳走的事情发生。
程楠一仰天感叹,想要再见到婉儿,就必须去那沉寂百年的荒废之城——沧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