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城暮春在最后一刻紧紧地闭上了眼。她知道这拳挥出去,会和刚刚自己刺透程楠一肩胛的那剑收到异曲同工的效果。只不过,程楠一是左臂受伤了,而自己的这只左手,恐怕是凶多吉少的要分离异处了。
半响,时间默默流过,然而萧城暮春的手却并没碰到那个冰冷的铁器。待她再睁开眼时,却看见栾羿手中的折扇早已将那轮圈从中空处穿起,正定定的看着自己。
“萧城暮春,你以为我会和你一样凶残吗?我怎么舍得一双玉手相损于这铁器之下呢?”说着,将轮圈一顶,丢弃在地上。“你这只手暂且留着,以后为我办事用得上的地方多了!”
萧城暮春这才想起来自己先前和栾羿做的交易。如今,栾羿胜了自己,他不肯要自己命损于他,却要自己替他做事效劳?萧城暮春从来没有受过这样的侮辱,于是淡淡地说了一句:“承蒙公子怜爱了!只是,在下不想让自己的手这样残存。”说着,竟挥剑向自己的手砍去。
还看在一旁的程楠一闭上了眼,他身上已经到处血腥了,实在见不得别人也血染沧州。
“喀拉——”就在剑锋几近刺入肌肤的时候,栾羿反手飞出折扇,将那剑打落在地……
萧城暮春愣愣地僵在原地,身体喘息着,只要刚刚那么一瞬,自己的手就……
“你的手亦如斯落地之剑!”栾羿背着手,看向远处的月光,“现在,它已经不会再沾染任何我的痕迹了,所以,你就好生留着这举世无双的手吧!”栾羿一脸严肃,“不过,”他的脸上忽而露出了一丝阴晴不定的笑,“现在,你的命是属于我的了!记得——是属于我的!没有我的命令,不许它轻易失去,哪怕一只手你也没权利让它失去!”
程楠一此时还在流着血,所以气息也慢慢虚弱起来,他忽然有些看不懂眼前的栾羿。自己那么难以应对的萧城暮春,在栾羿面前似乎就不是对手,原先那个看上去有些书生气质的他,此刻却又有些皇权贵族的凌端之气。他到底有多少东西瞒着自己?可是,他为什么又对自己频频出手相救?眼前的这个人,真的是托付终身的朋友吗?
程楠一再看那个曾经高傲地看着自己的萧城暮春,她此时沐若地伫立在月影下,蒙着面纱的脸,看不到任何表情,但是忽然起伏的呼吸,却好像说出她心中的不服。
栾羿也在观察这萧城暮春,他心中知道,像萧城暮春这种素冷之人,断断不会轻易的屈服,若让她听命于自己,那她宁可死上一百回,也断然不愿意输在栾羿手上!
萧城暮春停止了喘息,忽然,她回头望着栾羿,用那种说不出的悲伤的眼神。
栾羿看不到她面纱下的容颜,但是,也正是这个原因,让他眼前这个悲伤的眼神更加真切了起来。栾羿从来不知道,一个人的眼神会有如此巨大的力量,也不知道一个人的眼神里会有如此沉重的悲伤,看着那个眼神他突然心也疼了起来——不好!萧城暮春是要自尽吗?
“不要!”栾羿大喊!
萧城暮春吃惊的望着他,难道,自己的生死会对眼前的这个人很重要吗?
栾羿的呼喊声,很快就湮没了下去。因为……
一阵狂风怒吼之后,栾羿忽然闻到了沙土的气息,片刻之后,随着隆隆的轰鸣,一排排黄龙自地平线腾起,声如洪钟,虎吼狮啸间,排排逼近。程楠一、栾羿、萧城暮春三个人同时对望——风暴!
塞北的风暴是十分可怕的,那风起的时候,顷刻间就会吞没一切。栾羿曾经听京都里的说书先生讲过,只要拍下醒木的功夫,风卷起的山一样高的沙尘便可迅速侵吞一整座城。
习武之人的眼神自是忘得很远,所以栾羿他们发现这风暴的时候,其实那遮天蔽月的沙排还离沧州城很远。但是,三个人并没有来得及一句言语上的沟通,那些穿空的沙尘在闷雷滚滚的伴奏下,快速地推进着,眼看就要来到跟前!
萧城暮春还没清醒过来,手腕上一紧,再低头看时,栾羿正一手握着自己,一手奔向倚坐在树下的程楠一。
萧城暮春想呐喊,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只由得他拽着自己向前奔跑。
栾羿刚刚扶起程楠一,程楠一猛地又吐了一口鲜红,挣扎着看向萧城暮春:“婉儿,告诉我,婉儿在哪里?”那种微弱的嘶吼仿佛比身后不远处风暴的隆鸣还要振聋发聩。
萧城暮春被程楠一的哀求所惊醒,推开栾羿握在自己晚上的那双温柔,对他说:“你骑马带程楠一先走,我去找婉儿。”
“你……”栾羿话到嘴边却没有发出。
“你放心,婉儿本就是无辜的女孩,我不会让她有事的。只有我知道她在哪里。”萧城暮春回望着栾羿的眼。
“我信你。”栾羿轻轻脱口,他相信萧城暮春会遵守诚信,也相信她凭借那绝世轻功定能护着婉儿周全。一个闪身扶了程楠一上马,奔驰而去。
程楠一原本虚弱地挣扎着,他不能扔下婉儿独自逃命。头上忽然一顿,居然是栾羿给了他一拳。闭上眼睛的最后一瞬,程楠一看见——月色中的沧州,正被吞没在那沙山里!
迷迷蒙蒙中,程楠一感觉自己是在一个温暖而柔软的怀抱里,周围不知道是怎么样的环境,有些颠簸,还有玲玲朗朗的响声。他很想睁开眼睛看看,但是一直身子,后背便抽离开那股温热。程楠一好贪恋这样的温热,他不知道这世界上除了母亲,竟然还有如此温暖的怀抱。因为母亲去世得很早,所以程楠一已经很多年没有躺在这样温暖的怀里了,他觉得怀抱着自己的人就像是亲人一样,只有亲人才会有这样的爱抚、这样毫无保留的传递热量给自己,所以他才能放下那些疲惫,没有任何的拘束,也没有任何的不安,就这样安和的躺在她温暖的怀抱里,像一个迷途归返的孩子。
孩子——程楠一忽而就想起了童年的往昔,不!应该是说,在这梦里,他回到了自己的童年。
梦里。
一个小男孩,天真无邪地笑着,那是还只有五、六岁时候的程楠一,穿着漂亮的织锦绸缎,在皇宫里整齐的青石板上乱跑着。
程楠一是跟父母一起进宫拜谒世子的。世子当时不过也是个五岁的孩子,那天是储君传召程家一起入宫的,因为程府当年选送了奴才去伺候世子,世子虽然是次子却最得储君喜欢,因照应得力,储君连带着也封赏了程楠一的父亲。
母亲在程楠一身后小心的快步追着,想让他别乱跑,因为母亲害怕在这深深宫闱中他会惹出祸端。可程楠一看见母亲要追上自己,却跑得更快了。
跑了好久好久,周围的宫墙更高了些,静悄悄地只剩下了自己的嬉笑声。程楠一忽然发现已经找不见母亲的身影了,难道这是走丢了吗?
直到来到一道拱门前,程楠一才停下了脚步。“御——花——园——”已经开蒙识字的程楠一,慢吞吞地念出来那几个字。
御花园?一定是好玩的地方。程楠一心想,抬脚便走了进去。
哎呀,皇宫花园的风景真美啊!这里可比自己家里的后花园美多了。程楠一心里想着,对一个第一次进宫的小孩子来说,皇家这些珍稀品种的植物花草算得上是美艳绝伦了,而其中修葺的那些假山奇石,怪石嶙峋的绫罗其中。
程楠一忽然看见了一只蝴蝶,红褐色的那一种,美丽到极致。他忽然想到,母亲经常给他讲一些关于蝴蝶的诗歌和故事,其中“庄生晓梦迷蝴蝶,望帝春心托杜鹃”他的印象格外深刻,只是自己还太小,怎么也不明白其中的意思,他只记得母亲说过,蝴蝶十分迷人,母亲甚是喜欢。程楠一突然就有了一个新的想法:他如果能捉住这只美丽的蝴蝶回去献给母亲,母亲一定会很开心地夸他懂事的。
于是,程楠一将两只小手叠成一个弓形的弧,追着蝴蝶的方向,跑啊跑,跑啊跑,怎么也追不上它。
这一派“儿童急走追黄蝶,飞入菜花无处寻”的热闹景象,正巧落入了不远处那个周身蜀锦,头戴白玉簪子的女人眼里。
女人正用手帕掩着嘴偷笑,却听见“噗通”一声,那个可爱的男孩子狠狠地绊倒在一处礁石下。
好痛!流血了——程楠一只记得当时自己在哭,却怎么也想不起来,什么时候有人来到了身边。
程楠一见眼前是一位衣着华贵的女人,看装束可能是皇宫里的嫔妃。正在发愣,那女人却将程楠一轻轻地抱起,刹那间,程楠一看到一个美丽女人的温暖的笑眼,那眼睛很好看,比母亲的还好看。他第一次觉得有人比自己的母亲好看,正呆呆地看着,那女人一双细细的、娟美的手忽然抬起,为他拭去了还挂在脸上的泪珠。
“孩子,疼吗?”女人轻柔地问。
半响才回过神的程楠一忙回到:“不疼……”说完才发现,自己竟然没有叫娘娘。进宫前,母亲曾经说过,这宫里的女人都是皇帝的,所以见着除了奴仆装扮的,就只管叫娘娘便对。“娘娘。”想到这,程楠一忙补了上去。
女人好似并不在意他怎么称呼自己,只是继续问道:“不疼,为什么要哭啊?”
“因为,因为……”看见女人的那一脸慈爱和温暖,程楠一才告诉她:“因为那蝴蝶不见了。”
“你想要那只蝴蝶,所以才会哭?”女人问程楠一,又抚了抚他的脸。那女人的手指很凉,但是却滑滑的。程楠一并没有因为这份冰凉而觉得冷,反而刚刚跑动以后煽热的脸蛋,在这股冰凉的抚摸下格外的舒服。
程楠一不好意思的点点头。
“那,小鬼,你信不信,我会把那只蝴蝶变出来给你?”
“您会变戏法?”程楠一高兴地嗓音也提高了几度。
“嗯!”女子眯眼笑着,弯弯的眼睛像极了天上的弯月。“如果我变出来了,小鬼,你可不准哭了!”然后,她掏出一方手帕,“你看。”
程楠一定睛一看,那手帕上绣着一只栩栩如生的蝴蝶,和刚才那一只居然一模一样。
“送给你了,好吗?”女人摸着他的头,和蔼的笑着。
“嗯嗯嗯~~”程楠一使劲点头,终于破涕为笑。
再后来的事情,程楠一竟然记不清了,好像是过了许久,父母在世子的宫门外找到了他,将他带回了程府。
好不容易得召进宫一趟,程楠一居然因为贪玩而没有见到世子,这下子可惹怒了平常一贯慈爱的父亲:“你这孩子真不懂事!你知道吗?今天储君召集我们几个内臣携眷进宫,就是要从你们几个官贵世家子弟中给小世子挑选伴读,你可倒好,居然跑到御花园去玩,结果白白让屏自汀和白如昌家那几个没有天资的孩子占了便宜去。”
“老爷,别生气,我们家楠一天资聪颖,自有后福,俗话说,失之东隅收之桑榆,楠一以后定会得到别的恩赐的。”母亲劝解着父亲。
父亲虽然面色稍改,但是依然怒气冲冲。当时的程楠一并不知道,这个伴读看似是进宫陪着世子读书生活,实际上则影响着父亲他们在前朝的话语权。
程楠一生怕父亲再责怪母亲。忽然想起自己精美的蝴蝶手帕,于是幼稚地高喊着:“父亲,今天楠一虽然没有见到世子,但是确实得到了别的恩赐。”说着,拿出了那一方手帕,“母亲你看,这是你最喜欢的蝴蝶。”
可是,当他将手帕递到母亲手上时,在一旁看着的父亲却大惊失色,猛然揪起程楠一的领口:“这是哪里来的?”父亲恶狠狠地问,但是程楠一却感觉到了他眼中抑制不住的不是愤怒,而是恐惧!
“我……我……”程楠一半天吓得没说出话来。
“老爷——不要这样!”母亲怯怯地跪了下去,“老爷,楠一还小,他什么都不知道,老爷——”
父亲揪得领口很紧,也很久。过了半刻才慢慢松了手。
那天晚上,程楠一趴在窗上,听见母亲和父亲大吵的声音,还有杯盏摔碎在地上的声音。他偷偷地听着,却不敢动弹。因为母亲告诉他无论发生什么事情,都不要离开自己的房间。
后来,声音没有了。
程楠一安心的睡去。他以为,第二天就能见到母亲了。
可是,第二天,他去给母亲请安的时候,伺候的丫头告诉他母亲生病了。
从那之后,母亲病了很久,很久,直到父亲告诉他,母亲去世了的消息。
母亲……
这么多年过去了,程楠一对于母亲的印象已经很模糊了。
可是,不知道为什么,关于那个女人的记忆却一直不曾远去。似乎,他与她之间有着什么微妙关联……
“母亲,”程楠一喊着,却被一个瘦小的身躯抱紧在怀里。睁开眼睛——是婉儿!
“婉儿……”程楠一轻声唤着。
婉儿还是如以前一样,一双纯洁清澈的眼睛,像是把所有的事情都已经看透。
但不知道为什么,栾羿看到她的第一眼,就觉得这个极安静极安静的小女孩那看似温柔赢弱的外表下,隐隐发出一种深刻的力量,像是一种仇恨的力量,举手投足间,透着悲伤的气质。
原来,萧城暮春在风暴袭来的最后时刻从沧州城救出了婉儿。
栾羿将程楠一扶上马时,顺便将程楠一的穴道封住,鲜血已经不再外流,只是伤口很深。
婉儿与虚弱的程楠一同乘一匹马,她用瘦小的身子从其后环抱着受伤的程楠一,看见程楠一衣服上的血渍,她禁不住眼泪簌簌地往下掉。
“婉儿。”程楠一再次呼唤她的名字,他感觉到婉儿在抽泣,抬起右手,反手去抚了抚婉儿的头发:“婉儿乖,不许哭。你一哭,哥哥心里就难受了。”
婉儿轻“嗯”了一声,强忍住哽咽。
从婉儿来到程家起,十几年来一直都是程楠一默默保护着婉儿。婉儿看着那个高大健硕的身躯为救自己而受伤,现下正躺在她的怀里,虚弱的让人心痛。
程楠一了解婉儿,婉儿平时是个不善于表达的女孩,有什么事情,总是自己偷偷的憋在心里——刚来时,失去亲人整日伤心,她自己孤独地承受着;小的时候别人欺负她,她也隐忍不发;甚至父亲夸奖她聪明可爱,她也会选择沉默;只有和程楠一玩得开心的时候,她才会有转瞬即逝的笑容,然后所有的心情就藏在了心底。以前是这个样子,长大了也还是如此。
然而,婉儿还有一颗细腻敏感的心,程楠一知道,婉儿这样默默的心痛,其实要远让比她痛哭一场更强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