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漠孤烟直,天空冒出了鱼肚白,天光砸破了寂静的黑,缓缓来到面前。
因为程楠一受伤了,一行人减慢了速度向着挲城的方向慢慢行进。
栾羿也跨上了马走在最前,只是......只是——他一手握着缰绳,一手却将反绑着萧城暮春的绳子扛在肩上。
程楠一看了一眼,他知道栾羿不是怕萧城暮春会逃走或者加害于他们,而是怕此前要结束自己生命的萧城暮春再寻短,于是便也没有制止。
萧城暮春被反绑了双手,讪讪地跟在栾羿马后,即使在这样的情况下,她依旧蒙着面纱,看不出任何表情,一番默然,不知恐惧,不知悲伤,不知喜悦,不知冷暖。
虽然已经逃离了风暴的侵袭,但是荒漠的沙土仍然软溺难走,一脚踩去便会身体下陷,就连马匹都因为这沙土的难行而觉得疲倦。
栾羿回头看看萧城暮春,靴子和衣衫裙角都腻着一层土色,但是那玲珑的身段在翡玉腰饰的伴奏下,却在这荒漠的晨色中贸然地升起一股艳美。于是,他哼起了那飘逸若风的曲儿:
“有女同车,颜如舜华。将翱将翔,佩玉琼琚。彼美孟姜,洵美且都。
有女同行,颜如舜英。将翱将翔,佩玉将将。彼美孟姜,德音不忘。”
“程哥哥,栾羿公子唱得是什么意思啊?”婉儿和程楠一的马跟在两人之后,听到栾羿的歌声,婉儿问到。
“栾羿唱得是诗经,意思是说有位姑娘与我同路,面如木槿一样艳美,步履轻盈像在飞翔,美玉佩带在身上发出叮当的响,那位美丽的姑娘,真是漂亮又大方。”程楠一抬头望向自己身后的婉儿,眼中默然多了些温柔。
婉儿绯红着脸,低下头。
萧城暮春自然也听明白了其中的意思,正纳闷栾羿这仓皇之下唱歌有什么意思,不经意地低头一看,自己的琼玉正随着迈开的步履来回地叮叮当当响着,一下子明白了栾羿的唱词中居然在暗指自己!可是,人家是“有女同车”的淑女芳华,而自己眼下正被他绑手牵着走,哪有诗经里男女蒙好的画意,分明是在挖苦自己。萧城暮春觉得自己是被栾羿戏弄了一般,却强压着心中的怒火,晃了晃绳子。待栾羿转过头来,她扬脸不卑不亢地说:“栾公子不单是气宇轩昂、武艺高强,还通晓音律,真堪称是绝世才子啊。”
“过奖了,承蒙姑娘您抬举……”栾羿佯装谦恭的模样。
还没等栾羿谦虚完毕,萧城暮春继续说道:“不过,公子,在下也听过这首曲子,只是唱词竟和公子方才唱的不甚一样。”说完,还没等栾羿回过神来,便唱到:
“山有扶苏,隰有荷华。不见子都,乃见狂且。
山有乔松,隰有游龙,不见子充,乃见狡童。”
刚一唱罢,身后的程楠一“噗哧”笑出声来。又忽然咧起嘴,因为刚刚的一笑,扯到了肩上的伤口。
婉儿嘟着嘴,“程哥哥,又是何意呀?”
程楠一曾经答应教婉儿诗书,但是之前在朝野为官不得空闲,婉儿又不肯让请来的师傅教,所以一直拖到现在婉儿的功课只是停留在识字的水平而已。
“她的意思是说,她没有见到美男,却碰上一个疯汉!”程楠一笑说,婉儿眨着一大眼睛,一番很无辜的表情之后也噗嗤地笑了起来。
程楠一躺在婉儿怀里,忽然觉得眼前的两个人,已经全然不似方才生死对决的景象,倒像是相识许久的一对欢喜冤家!
饱读诗书的栾羿自是知道其中的含义,冷哼了一声道:“本公子原先还想赐你个与我同乘的机会,可是,现在看来恐怕如您这般斯文女子,想必是不屑与我这等疯汉同乘了!”
程楠一心里不由暗笑:明明就是你自己小气,还说得好象人家不愿意了。可是忽然他又觉得什么地方不对——这样爱计较、甚至有些小孩子气的栾羿,是自己先前接触中从来没有遇到过的,他……
再看萧城暮春,并不做任何回答。原本,她就是不愿意和他一起。心里更是清楚,要是栾羿真的怜香惜玉,一开始也不会绑了自己。
正在这会儿子功夫,谁知栾羿竟甩了一下缰绳,忽然让马儿快跑起来!
程楠一眯眼看着,栾羿好像是有意在捉弄萧城暮春,因为再快一点,萧城暮春便可以用轻功凌步跟上,再慢一点,她也能安稳地走完每一步。可眼下那马的速度不快不慢,让萧城暮春只能一溜儿小跑地跟在后面,很是狼狈。
大漠又起了风,疾风吹得栾羿的长袖来回的呼扇,萧城暮春的面纱也一副欲掉不掉的感觉,只是,婉儿自身后抱得程楠一更紧了一些。失血后的程楠一身体正有些发冷,而婉儿的怀抱则不断给他温暖,她只想把自己全部的热量都传递给她的程哥哥。
待一行人回到挲城,暮色正欲笼罩而来,众人皆人倦马乏,疲惫不堪。
萧城暮春的手依然被反绑着,她看了看自己的裙摆,上面满是沙尘,但是笃定的眼神并不让她显得狼狈。英雄,即便是于落难之中,也依旧是英雄。此时,这个一身侠骨的女子,看上去竟有种别样的美,美得不可抗拒。
栾羿自马上纵身跃下,此时,程楠一已微醒,虚弱地靠在马背上。
栾羿上前,在其耳边低语:“萧城暮春刺杀你的行动失败,消息很快就会传回京都,朝廷的那些贼党势必还会再次暗中加害你。程兄在朝中不知可还有亲信之人?”
程楠一点头:“有信得过的。”
“不如,让他们放出风去,就说昨夜的那场风暴突袭,你和萧城暮春都生死不明,这样,大家都安全。”
程楠一看着栾羿,自己在官场摸爬滚打多年,都不曾有栾羿的细致想法。来不及多想,就只得点头应承:“栾兄说得极是,我马上飞鸽传书。”
栾羿思考片刻,又道:“如今,程兄伤势不轻,回到府上恐不安全,不如与我暂居客栈,待到你伤势恢复再做决议,如何?”
没想到栾羿作为一个江湖中人,遇事却如此缜密,很出乎程楠一的预料,程楠一不动声色的道:“栾兄,我也正有此意,回去恐怕婉儿又不安全了。”程楠一虚弱地说着,此时,栾羿倒是刻意地看了萧城暮春一眼,好似在怪罪她绑了婉儿的事。
萧城暮春只做没看见,并不理会他。
“与栾兄同住客栈,好歹还有个人与我照应着。”程楠一的话打断了栾羿紧盯着萧城暮春的眼神。
栾羿点点头,将程楠一扶下马,正要携其进入客栈,程楠一却推了栾羿的手出来,回身望着还在马背上张望的婉儿说:“劳烦栾兄把婉儿抱下来,她自小就怕高。”
看着婉儿怯怯地坐在马上,栾羿便张臂抱了她下来,小女孩儿羞涩地泛起了红晕。
栾羿看着却轻轻一笑,毫不在意,婉儿却忙扶着程楠一入了内堂。
萧城暮春看着他嘴角的笑意,心里一阵不快,手上微微一扭,示意栾羿松开手上绑缚自己的绳子。那麻绳并不很粗,可被栾羿几下就结出个繁复的结,看上去轻活的结扣,却是不动则已,一动则是越扭越紧。像萧城暮春这种会武功的人,竟不知如何使力才能逃脱。
“哈哈。”看到萧城暮春的手上吃力,栾羿不禁得意地笑起来,却被萧城暮春狠狠地瞪了一眼。这才发现,萧城暮春裙摆到处泥泞,想到自己骑在马上而让她一直跟行其后,心中微微有些歉意,正欲帮其弹去身上的沙尘,萧城暮春却一个回身躲了过去,一抹不屑写在眼角。
“此等小事,不必劳公子大驾!我可受不起!”萧城暮春并无敌意,却有拒人千里之心。
栾羿被一晾,心里不由一气,本想为其松绑的想法也跑去了云霄之外,还故作劳累状地捶着背:“哎吆,累啊!骑了这么久的马,腰都要酸了,本公子可要好生泡个温泉去。”说着,也不管萧城暮春一脸惊愕的表情,便将绑着萧城暮春的绳子往肩膀上一抗,就向客栈里走去。
客栈的温泉坐落于后院,自山涧而下的温泉由后山流入客栈,形成了天然的室外温泉,而店家也依着自然的景观,修葺了亭台、木栈道。
此时温泉在落晖中霞然一色,但因大漠日落后气温骤降,却并没有旅宿者光临。栾羿径直走入温泉之地,被他牵在身后的萧城暮春一抬头,但见纱帘上方赫然写着“男宾”两字,不由心里一慌,急忙喊到:“喂!喂!”萧城暮春长期居于翎雁门,那里全是清一色的女弟子,何时可曾入过这男宾浴池?窘迫之下,竟一时不知如何言语阻止栾羿,只得大声乱叫。
栾羿并不搭理身后慌张失态的萧城暮春,背对着她,挥了挥手:“放心,里面没人。”栾羿淡淡一句,说着,像是拴马一样,将绑着萧城暮春双手的绳子拴在了平日搭衣物的木制衣架上。
萧城暮春的尴尬还不来不及安放,猛地意识到什么,连忙急急地转过身。
栾羿哧溜溜地解了衣衫步入温泉,脸上不由自主地得意的笑着。
天色此时微暗下来,温泉之水也由方才镶裹着金边的霞紫色,慢慢褪变成眼前如天光一般灰暗的褐色。水面上,雾气腾腾,波动中浮若仙境。
“嗨”,栾羿脖子枕在温泉池的青石上,只露出头部于水面,闭目自得,忽然似是对着萧城暮春说:“你说,我们现在的情形下若是换位,你是个男子,会不会偷瞄一下水中沐泉的女子呢?”栾羿坏坏地问萧城暮春。
“即便我是个男子,也不会瞧你这种主动在男人面前宽衣解带的女子一眼!”萧城暮春没好气道,话里听上去像是在说栾羿若是女子,便也是个不知廉耻的女子!
“哼。”栾羿心中生气,便不再理她。
塞外天黑之后清冷异常,萧城暮春站立在露天的青石上,高温泉水升起的热气使得石面蒙上了一层厚厚的潮湿水汽。萧城暮春脚下有些发麻,才发现鞋底就这一会儿已经被潮湿的水汽浸透了,要不是练过武功,一般女子哪受得了这种湿寒。重重地跺了几下脚,想提醒栾羿:您老人家是否舒服的也该差不多了?
可栾羿明明就是听见了声音,却竟装着未曾听见,依旧是闭着双目。
萧城暮春气急地转过身来,对着躺在池中的栾羿狠狠地瞪了眼,心里暗骂:“怎不烫晕了你这贼男!”不想,栾羿似是察觉了萧城暮春正转过身冲着自己看来,突如其来的腾地站起身来。
“啊——”萧城暮春以最快的速度闪身,但栾羿白晃晃的臂膀还是映入了眼帘。萧城暮春又恼又羞,心里反复到:“贼男!贼男!贼男——!”
栾羿系好衣衫再次出现在萧城暮春身前,看着她轻裹的面纱下隐约又胀又红的脸,不禁暗自得意。心里却在想:有一天,定会将这面纱摘下,要看清楚所有属于你的表情!嘴上却说道:“本公子洗好了,正舒爽得很,姑娘若是需要,本公子当可屈身在此等候呀!”
“不必!”萧城暮春凌厉地吐出这两字,似是要吐在栾羿脸上一般,心里琢磨:这贼男竟如此大言不惭!
“呵呵,悉听尊便。”一声浅笑后,栾羿牵着萧城暮春走向客栈内院,来到程楠一的房内。
此时,大夫已经为程楠一处理了伤口,但见婉儿红肿着眼睛,随大夫去抓药。
程楠一倚在床头,见栾羿还不肯给萧城暮春松绑,便知道这是栾羿有意在刁难了。 “栾兄,还是为萧城暮春姑娘松绑吧。”
栾羿看看萧城暮春,萧城暮春却只别过脸,像是在说:我才不要你施舍,爱绑就绑吧。
“咳”,程楠一轻咳一下,“我得你出手相助,本就胜之不武,再说萧城暮春姑娘已经坚定与我们同行,当下再如此待她,倒是有失君子之风了。”
萧城暮春心里暗想:你以为栾羿是个君子?还用“有失君子之风”来教育他?
栾羿看了一眼萧城暮春,面纱遮蔽之下,只能瞧见她眼神中的不屑。虽有些不情愿,但是也给她松了绳子。
不知道栾羿使了什么动作,那繁复盘扣轻易的就被他解开了。
萧城暮春没有任何言语,冷冷地转身,只留了侧面对着栾羿。栾羿这才发现,这个武功极高的女子,身材竟如此纤细,难怪轻功了得,飞翔如雁。
再看也沉默下来的程楠一,此刻半锁峨眉,不知在想什么。片刻,才缓缓问栾羿:“栾兄,这里,真的安全吗?”
此问倒是让栾羿不禁心头一缩,想起先前自己曾经像是失去知觉的事,栾羿开始怀疑这客栈也没那么简单,但是嘴上只是不动声色地道:“世间没有绝对,我们还是等你伤一好就立即启程离开吧。只是,不知道程兄欲往何处?”
程楠一看了一眼栾羿和萧城暮春,默默道:“京都。”程楠一坚定地望向窗外,东北的方向,就是遥远的京都所在,在这一刻,他再也不能置身事外,回去,做自己该做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