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楠一的伤势大有好转,大夫看过之后说还有两日便无大碍,即可启程回京。婉儿则是日夜守在程楠一的身旁,只是因大夫叮嘱,切不可让病人发热,于是她便不停地为他擦拭额头,更换巾帕。几日下来,原本就娇小的婉儿越发清瘦了起来,程楠一看在眼里,很是心疼,嘴上责怪着她“不听话”、“还不去休息”之类的话,心里则是暖暖的。
同样没有睡好的,还有栾羿。
因为对萧城暮春这个武林高手还没有放下戒备,栾羿并没有单独安置她。栾羿让萧城暮春与自己同处一室,以便日夜监督。美其名曰给萧城暮春一次与自己朝夕相伴的机会,当然这说法自是被萧城暮春不屑地驳了回去。
栾羿让小二在两人的房间里隔了一道屏风,萧城暮春这几日都是和衣躺在内里的床上,而栾羿则是在屏风外临时搭起的简易木床上凑合着。虽然对萧城暮春戒心未除,但是言语上栾羿竟不再刻薄。然而即便是如此,萧城暮春依然甚少与之交流,脸上的面纱也始终不肯取下。
栾羿并不惜于女色,只是好奇,那双酷冷到让人呼吸都觉得寒气可闻的双眸,会衬着怎样的一副面容?会不会如雅诗般,眼眸淡漠,却嘴角浮笑,心波如水?——雅诗!自己怎么又会想到这个抚琴的女子?
栾羿微微摇摇头,暗自苦笑。目光忽而与正坐在几案旁喝茶的萧城暮春交错,对方并没有丝毫的闪躲。就这样,你盯着我,我盯着你,先是怒目而视,随后慢慢平和相望。
微微的,气氛渐渐尴尬起来。“随我一起去内院转转吧,查看这里是否安全,能久留否。”栾羿说完,信步迈出房门。
萧城暮春端着茶杯的手还愣在半空。这几日虽“相安无事”地相处着,但关系也没好到能“相敬如宾”地一起去散步啊!萧城暮春心想,可栾羿早已走出房门,并没有留给她说不去的机会。
萧城暮春将杯子往几案上一顿:为何不去,怕你不成?萧城暮春毕竟是侠女而非柔弱小女子,想着栾羿不会把自己怎样,心里一横就跟了出去。
栾羿慢慢踱着步子,萧城暮春有些不大情愿地随在其后,也没有要跟上并肩同行的意思。走着走着,两人无意间来到了连接后院温泉的亭廊。
那日的晕厥,就是在这里……想到这儿,栾羿连忙蹲下身,掀起脚下的一块石板。
身后的萧城暮春看到栾羿俯身,忙走前几步随他一同观望。此时,白色的气浪腾腾而上,一种独特的芳香直扑栾羿面上而来。栾羿正欲伸手去触那石下的热泉,却被身后的萧城暮春猛地拽起。
瞬间,栾羿又微微有些发晕,抬头只见戴着面纱的萧城暮春以手掩鼻,轻声凑到自己耳边对自己说:“泉下有毒,我们快走。”
栾羿一惊,方才的眩晕也立即消散,顿觉一股冷汗不由上身,他朝萧城暮春微一颔首,两人急步退走。
待回到屋内,栾羿便将自己先前的遭遇说与萧城暮春知道。可心中不解,更问:“你怎知泉下有毒?”
萧城暮春解释:“翎雁门所学不仅皆是武功,医术、蛊惑也略微通晓。原因则是翎雁门曾属于唐门一派,而后者多行巫蛊阴毒之术,迫害手段下流残忍。翎雁门掌门与其道义相悖,便自成门派,立足荒漠之上也是为了躲避唐门的追杀。”顿了顿又道,“翎雁门虽然通晓毒术,但却从没残害忠良,常常帮人解毒,并没有弟子对他人下过毒。”
听得萧城暮春娓娓道来,栾羿忽然觉得眼前这个杀手也没那么冷——不对,她先前还绑了婉儿呢!不能被她几句话就蒙蔽了。
“我若说得不真,早就施毒加害程楠一了,也留不到你出手相助,眼下,还搭上自己得听命于你。”萧城暮春淡淡地说,仿佛会读心术一般,竟将栾羿内心所想看了个透。“其实”,萧城暮春补充到,“院后的温泉是无毒的,所以你那日回客栈才洗得那么爽。”萧城暮春说到这儿,语气故意加重了些,栾羿也听出了她话里的意味,恼恼地撇了头望向一边。而萧城暮春则不理会他,继续分析:“公子方才搬开的石板,想必是被动过手脚了。可能之前石板朝下的那面被浸过了毒汁,这里的温泉肯定含有一些特殊的物质,所以蒸汽上升后会和石板上的毒汁粘合反应出新的毒液,再结成无色的液滴,重新落回泉中。所以,我们刚刚闻到的泉是有香气的,和公子那日所洗的温泉气味并不一样。”
听到此番解释,栾羿叹到:“好阴毒!这也是为何当日我以手试水之后,会晕厥出现幻觉了?”想到此,忽觉此地不宜久留,正想对萧城暮春说明,她却只微一点头,似乎早已知道栾羿要说的话。
栾羿一掀袍子,侧身出屋,寻着程楠一的方向而去。
出门,塞外的风忽起。
就在这一瞬间,随在其后的萧城暮春看着衣角翩然的栾羿,竟觉得他有种天潢贵胄的气度。萧城暮春心中一笑:这贼男,怎配!
萧城暮春的思绪断断续续地游走,不觉没几步就已跟着栾羿进入程楠一的屋内。
程楠一坐卧于床榻,正思量着回到京都后如何才能营救秋柯齐,被栾羿和萧城暮春的夺门而入拉了回来。
“栾兄......”程楠一忽然觉得栾羿面色添了几分紧张的情绪,忙问:“怎么,出什么事了?”
“当下还没,不过,再呆得一段时间,就难说了。”萧城暮春淡然说到。
栾羿四下里望了望,终还是步到床边,在程楠一耳下低声将所遇之事讲了他知道。程楠一身子一动,扶了栾羿的胳膊道:“没错,我们还是要尽早离开塞外,我的伤已不碍事了,不如……”正说着,婉儿端了汤药进来。程楠一眼中一柔:“不如让萧城暮春姑娘先带着婉儿出城,栾兄与我扮装在此地久留状,等她们安全离开再借着去喝茶吃酒的借口,离开客栈?”
虽是问话,但是似乎程楠一已经决定了如此。栾羿觉得此计可行,只是……只是不放心这个才“归降”没几日的萧城暮春。他望了望萧城暮春,而此时萧城暮春也看向他,虽然表情在面纱是难以琢磨,但是眼底的意思却分外明朗,似是在反问:难道信不过我?
“我……”栾羿迟疑了一下。婉儿也焦急地看着他,她不是信不过萧城暮春,她只是不想离开程楠一的身边,哪怕,只是短暂的一刻。
“我说过,我心无他想,败于你手下,便服输者顺你所愿,听命于你,无所判悔。”萧城暮春简单几句,再次看向栾羿的眼神,却好似给了他一个坚定的承诺。
栾羿忽然为自己的小气有些尴尬,萧城暮春又丢了一句:“我断不会失信于江湖,命既为你所留,人即为你所用。”说罢,负手出门,没再回头。
看着萧城暮春走后留下的空景,栾羿似乎从这承诺中明白,萧城暮春拥有的并不是高傲的孤冷,而是难言的寂寞。心里喃喃低语:这样一个孤傲的女子,心中有着莫言的隐忍,她都经历了什么?怎会在这荒漠上驻留多年?
“栾兄!”栾羿的思绪被走到他面前的程楠一拉回来:“相信萧城暮春吧,就像我相信你这个初识不久就志投意合的朋友一样去相信她!”
是啊,应该相信她,这个侠骨柔情的奇女子!栾羿心里想着,拍了拍程楠一的肩:“放心,我会的。”说完,也一闪身出了房门,去追逐萧城暮春走过的痕迹。
只是,依然响彻耳边的,是那句承诺——“命为你所留,人为你所用”。真的,真的只是如此,而已吗?
婉儿的玉箧早已收拾停当,萧城暮春和栾羿也早已等在了房门口。婉儿却是巴巴地看着程楠一,似是有千百个不愿走。
程楠一老早就看出了婉儿的心思,于是走到婉儿面前,将婉儿已经整理好的包裹提到她手上,抚了抚她鬓边的碎发:“婉儿乖,你随着萧城暮春姑娘先行出城,我和栾公子自会借机就走。我们很快就能汇合的,相信我。”说完,单臂拥了拥婉儿,那怀抱是那样轻,如弱风扶柳,但那柳叶竟忘记了飘动——婉儿的身子僵直在程楠一的臂弯里,她的心中有感知的温暖,有深深的眷恋,也有丝丝的害怕。她怕的是,这样的拥抱以后再也不能有!
“走吧”。程楠一闪身离开婉儿身侧,放开了那个温暖的怀抱。他笑着,目送她离开。
萧城暮春依旧面纱遮脸,但眼睛里确实更清楚的看见了这幕,不经意间,却发现自己的脸上正写着一丝的苦楚,于是,马上收回了眼神,那流露出的情感瞬间又烟消云散。接过婉儿的包袱正欲转身离去,栾羿的手臂一下紧紧地握住了萧城暮春的胳膊:“出了城,不要打探我们的消息,向着京都的方向尽管走,到了丰毅,或者远一些能让你们更安全的滇城,再落脚等我们汇合。”栾羿轻声交代,顺手将一张银票塞到萧城暮春的手上,“一路小心。”
最后的四个字,清清淡淡可又清清楚楚地能够感知到那份郑重。
萧城暮春原本黯然的眼睛忽而一闪:为什么,他说的不是保护好婉儿?心里想着,方才的那些话竟有些模糊,而“一路小心”四个字却像是在手心里刻下的印章,清晰可见。萧城暮春微微点头,但又不知道如何回复。在翎雁门的日子,即使是与同门师姐在一起,也从来没有人叮嘱过自己些许温暖的话语。别人投来的温暖是萧城暮春最难应对的。于是,她只轻淡的回了句:“走了,保重。”
因为担心引起暗中潜伏的人怀疑,栾羿和程楠一并没有相送。萧城暮春行走在前,婉儿紧随其后,正要出客栈厅堂,小二不知从何方忽然跑了出来:“呦,两位姑娘这是要打哪去呀?”
婉儿紧张的脸一红,什么都说不出口。
萧城暮春平声道:“我家少爷嫌弃这丫头不中用,碍手碍脚,非但伺候不了少爷,还整日病歪歪的闹腾。少爷要在此养病,得多呆些时日,所以差我趁这些天空闲将这丫头送回滕州老家。你放心,我走了不打紧,你自可找我家少爷去结账,我家少爷可是有钱的金主,保证少不了你店钱。”
“前几日没少见着这丫头熬药伺候公子啊,怎么就不中用了呢?”小二似是有意盘问着。
“这……”萧城暮春没想到小二会有如此反应,竟有些语塞。
“这是因为,”原先一旁默不作声的婉儿突然说话,语气中带着哭腔,没说两句居然眼泪簌簌而下,“这是因为,奴婢伺候少爷汤药没有一次是周到的,不是熬干了就是火候不到,今天又差点烫伤少爷,姐姐非说是我害得我家少爷病了多日不见好转……”婉儿说的像真的一样,哭的也就更真切了,“奴婢不是有意的,求姐姐饶了我吧,千万不要送我回滕州老家。我要是没有伺候好少爷就这样被送回去,夫人肯定会嫌我不中用不再留我的,到时候我的后娘会打死我的。”婉儿说着,竟跪了下去扯住了萧城暮春的衣角,“求求您了,姐姐,求求您了,我不想走,我真的不想离开少爷……”
看着声泪俱下的婉儿,萧城暮春心里虽惊讶,但是面上却是厉声喝道:“贱婢!这里哪有你说话的份儿!伺候少爷的本事不咋地,胡搅蛮缠的营生倒是学得头头是道!给我起来!”说着,连拖带拉地把跪哭着求她的婉儿强行拉出了厅堂。
小二见状,也不敢再阻拦,只在后面劝着:“这是哪出啊,别弄伤了人。”
就这样,顺利地出了客栈,婉儿一路嗷嚎,萧城暮春也伴着骂声,直到看不见客栈的标旗,两人才停下来这场戏。
萧城暮春的戏是停下了,而婉儿的戏却没有停,她的戏是假的,但是泪却是真的,她是真的不想离开程楠一。
萧城暮春递过手绢:“想不到你还真机敏,一点不像平日里的柔弱小女孩。”
婉儿接过绢子,似是回答也似自答地说到:“我什么都不怕,只怕再见不到程哥哥。”
萧城暮春心中一暖,程楠一毕竟没有白白守护这女孩!如果有一个人,也如程楠一这般守护着自己,自己也会说出这样的话吗?萧城暮春琢磨着婉儿对程楠一的那种依赖,可那种深入生命的依赖,又怎会是孤独惯了的萧城暮春能够体会的?
萧城暮春心里想着,却又想起方才走时栾羿在耳边的那句轻语:“一路小心”。这是平生第一次被人叮嘱……顺手看了一眼当时栾羿塞给自己的银票——天啊!居然有一千两!栾羿哪里来的这么多钱?也许他家境丰厚吧。也没太过在意,萧城暮春转身对婉儿说:“我去租辆马车,这样能快些,我们越快离开这里,他们就能更安全。”
“是,我知道了,萧城暮春姐姐。”
萧城暮春一僵,这是第一次有人叫自己姐姐!又是第一次,今天要碰上多少个第一次啊!以前,她还以为这辈子只能在翎雁门听别人叫“师姐”了呢。
“汉中——”
“武城——”
思绪被驿馆门前聚集的车夫吆喝声打断。
萧城暮春扫了一眼,在一辆赤红色大马拉着的蓝顶马车前住了脚步。
“姑娘要去哪儿?”车夫上前搭问。
“滕州!”婉儿听到萧城暮春的回答,不禁心中疑问:不是去京都吗?可眼下难道真的要往滕州走了吗?那可是一个在东南,一个往东北,是两个方向啊!
婉儿深深充满疑惑的眼神被萧城暮春看了正着,她拍了拍婉儿的肩头,假装还生气地说:“放心,本姑娘很快就送你回老家了!”说着,手上又加了些力度捏了婉儿的肩膀一下,给她暗示。
“那,劳烦姐姐了。”婉儿忽然明白,未出挲城,就尚不安全,怎能将真实的去向告诉他人?看来,只能曲线向东了。
萧城暮春和车夫谈好了价钱,一搭手就拉了婉儿上车,她真的是想要快点离开这里。
“驾——”车夫一声长喝,高头骏马疾驰而去。
马车颠簸起来,婉儿掀起窗上的布帘向来时的方向看去,城门上“挲城”两字由近在咫尺的清晰,慢慢模糊不清了。也就是说,自己和程哥哥的距离渐渐拉远,她只希望能早日再见到程楠一,她此刻最担心的是程楠一能不能安全离开挲城。
看着婉儿面上流出的不安,萧城暮春安慰到:“放心吧,程楠一伤势已经痊愈,他和栾羿在一起只要小心谨慎,是万般不会出现问题的。我们只要离开这里,就会减轻他们的负担,这样大家才能更安全。”
婉儿低垂的眼忽然看向萧城暮春,她心里其实明白,到底谁才是真正的负担。所以,她才愿意离开,离开是因为……
婉儿别过脸,不再说什么。静静地,马车里沉默了下来,唯一没有安静下来的,是车轮压过砂石留下的凄厉的碾压声,那一声声的道别,在婉儿心里“咯咯”地响着。而她,竟然是连再见最终也没能说出口的。婉儿恨自己的这份软弱,但是,即使时光倒流,让她重新回到刚才的场景,她也依旧不会说,因为,她不想说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