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昏将尽,横云如轻巧的飞鸟,趁着迅速沉降的暮色翻过叶府的围墙,虽然女公子的绣楼附近守卫森严,其他地方反而有些薄弱。
收拾好画具,伺候梁燕和两位女公子一道的晚膳之后,横云便和其他百无聊赖的平常婢女一道被谴出了花厅,离开的时候横云注意到流霞眼中留恋渴望的神色,却告诫地向她摇摇头。
侍女们拢着寒衣围在冷风不时从帘下吹入的外厅中斗棋,横云推说不会,在旁看了一会,等到无人注意,便静静地走开,出门才数步,便被进门时抬过肩舆的一个健妇看见,急中只说要去解手。
健妇掀开兜帽仔细看了他的脸,确认是下午来的奉茶,便不是很放心上,遥遥地给他指了位置,想必他们对奉茶不会武功等等也略有了解,算定他出不了围墙。
横云在日间稍化现在又冻上的小路上顶风匆匆走过,薄冰凉滑,好在却不会留下脚印。突然一阵马蹄和鸾铃的急响,横云回头望去,一匹纯黑的良马飞奔过来,肩高八尺,健如飞龙,明显是塞外宝驹,却像是走不惯这样的道路,脚下有些打滑。
横云方在讶异,骑士已到近前,小巷中无处闪避,横云脚步一退,滑到墙根,紧紧地贴住,马上骑士却已是猛拉缰绳,骏马高高人立,痛快嘶喊,带起的疾风几乎吹开了横云的兜帽,骑士侧回头来惊疑地一瞥,但明显是有要事在身,紧抿嘴唇,又一踢马腹冲了出去。
天色仿佛在瞬间已暗,繁华处各家的灯火都显现,主街上行人亦是稀少,皆是行色匆匆,难陀坊开着的大门前也是车马冷落。横云把风帽之檐拉紧,拔下右耳的紫石耳钉,来到难陀坊的门房,门子并不多言,只点头放行。
横云先转折来到马厩,一眼便看见爱马青莲之侧便站着方才那黑色的奇骏,骑士正用力洗刷,衣襟撩起别在腰上,发髻亦有些披散,显得形容不整,听见他的脚步,只是抬手抹汗,不露痕迹地转过身去。
横云刚才与他一个照面,已知他并非熟人,虽不知他为何要遮掩面目,却理解各人有各人的苦衷,并不多打扰,只是来到青莲面前玩耍一阵,青莲数日不出栏厩、不见主人,这时只道可以出去散步,欢快地喷着气。
横云心下一阵黯然,竟然对依赖自己的爱马也有所欠疚,此生之情债,只怕几世都难以还清!
突然觉得有目光凝驻在身,横云知道那骑士正在暗中观察自己,却不想暴露身份,只作不知,继续抚摸着青莲的脸颊。
“秀岭公子,”一个清冽却略带压抑的声音道,“我刚才竟差点没认出来。看来公子是来得最早的一个,只是真人不露相罢了。”
横云虽然身穿奉茶的女式衣装,却由于将来还要以秀岭之名比武,不便说他认错了人,只得回过头来;然而他不知秀岭与此人是否相识,相知几何,却也不能随便答话。
骑士站在骏马身侧,是一个略嫌消瘦的青年,有着清冽的眉眼,可见的筋肉显示长年艰苦的练习,从他的话看来,竟是一个强敌。
天色昏暗,马厩的两角上挂着气死风灯,一摇一晃,光线照在骑士浅色的丝衣上显得尤其明亮,映衬出隐藏在脸上紧绷肌肉中的愤恨与怨望,但冲着横云的眼神中却还算是友好的,虽然暗藏了嘲讽,却并非有心要以他泄愤。
横云猜想他不至是秀岭的宿敌,扬起嘴角回了一个礼貌的淡淡的微笑,道:“幸会。不巧在下有事在身,先告辞了。”
横云又是一个微笑,目光在他脸上一转,却意外觉得他仿佛与谁有几分相似。
横云刚要转身,黑马骑士突然叫住他道:“原来你就是引起这比武的人。”
横云僵了一瞬,决定还是不要去理会,径自走了开去:且留他自己去继续心中猜疑,自己却不必更深淌进这趟已经搅得比城里化了的春雪还灰混的浑水了。
横云已经走了多步,黑马骑士的话虽不响亮却还是清晰入耳,看似传说中凝气一线、传音如密的功夫:“人称潼中妖郎的岭公子真不愧是浊世佳人,惯能招蜂引蝶,可谁知道你对叶家那个痴心女子用心几分?”
横云轻叹一声,看来今天是被缠定了,只得回道:“秀岭真心,自有青天可鉴;既是已定比武,秀岭真心与否与公子又有何干?”
只听身侧几声脚步,黑马骑士已经绕到横云身前三尺站定;他的身材并不魁梧高大,却自然地带来一股压迫。横云淡淡一笑,无心无欲地轻易把着压迫卸了开去,骑士却反而显得有些错谔,却仍道:“西北古来征战之地,天下英雄群集,你也不见得能赢得到最后;这哪里可算真心,分明是要把她推入火坑!”
听出他的话中有着几分谴责、几分义愤,横云不由敛眉直视他的眼睛,正色道:“我知道河西群英荟萃,江湖上向来强中更有强中手,但我愿为她不惜亡命一战!这便是我的真心,你既有心为叶二千金打抱不平,现在是不是甘愿为她的幸福退出招亲比试了呢?”
骑士倒像是竟未料到他会说出这样耿耿如星、凛凛含威的话来,剑眉轩起,一时竟不能回答。横云知道他还是放不下比武或招亲中的一事,仍是取着斜路走了,留着骑士一人,站在冷冽夜色中风灯昏暗的光影里,心乱如麻!
***
横云竖耳倾听,确认身后没有跟踪的人,才沿通幽小径,穿过中原式样的假山溪流,来到偏僻的藤花阁外,阁中小楼的檐上一盏深紫的风灯,昭示了难陀堡的上层人物的驻跸。
横云急忙敲门,看到银钩在楼头一晃,向下点了点头,便微一提气,纵身上了墙头,借力一跃,便已进了廊台。
“云儿来了?”横云尚未站稳,便听见里间九公子的声音,心里泛起波澜,那晚情事一下浮上心头,突地赧然情怯得不敢抬头。
九公子急忙掀帘子出来,眼光中透着惊喜,匆匆上前来,却下意识地往银钩那边一瞥;银钩知趣地避开去,九公子便肆无忌惮地搂住横云,在他被屋内暖风吹得微红的鼻尖上啄吻了下去,问道:“你究竟这么早来做什么了?”
横云低着头,却是不能挣扎,埋怨自己渴望却又害怕九公子暖暖的怀抱,只得故意冷冷答道:“若难陀坊中没人向你报告,你也就不是难陀堡少主,交河的九公子了!”
九公子自嘲地笑笑,全身的重量都压了上来:“你独享美人恩呢,秀姑娘却在这里寂寞无
助;我也日日夜夜盼着早日能到凉州,就为了你这不安分的云儿!说,该怎么罚?”
横云各处紧绷起的肌肤传来滑腻的感觉,突然听到这个“罚”字,幼小时的记忆重上心头,忍不住一掌推开九公子,厉声道:“不要!”
九公子倒像是吓了一跳,横云忙掩饰道:“横云有事禀告公子。我只是暂时离开,若不回去,叶家的人就要起疑的。”说罢就把冒充奉茶进入叶家的事简略说了一番。
九公子听完忍不住莞尔微笑:“这叶二女公子还真是个痴情女子,可是心计颇深,云儿你可不是她的对手,小心不要进了她的鸳鸯被啊。”
横云脸色微红,轻道:“秀岭本就是风流浪子,潼中妖郎,我竟不知他可会为叶二千金安下心来。”
九公子道:“谁能知道。对了,秀岭一贯自称明月公子的,你为什么叫他‘潼中妖郎’?这可是我们优游洛阳时的不雅绰号,你从何得知的?”
“我告诉他的。”突然一个声音在耳边响起,九公子和横云的脸色都是一变。
两人回转头来,一袭轻浅长衣正从院墙翩然而起,赫然是方才洗刷黑马的男子。银钩自上下击,仿佛雄鹰掠食,来势汹汹,一双银钩藏于肘后,畜势待发。
九公子急叫:“手下留情!”
青年男子在这电光石火间尚能从容一笑,双手用剑鞘一拂,将银钩瞬间而发之来势消解殆尽,银钩回身反削,青年男子却是一个冷笑,剑鞘早已等在银钩来路;横云知局不妙,方要下援,九公子一摆手,两人便退进了廊中,青年脸色冷冷,翻过栏杆站定,道:“九公子,好久不见了!”
九公子念头千回百转,已经定下心来,笑道:“我的手下不知故人光临,大水冲了龙王庙,让弹剑兄笑话了。”
弹剑只一点头,转向横云,眼神中有一种复杂的神色,敬佩、怜悯、爱慕、忿恨、自伤,却稍为清冽柔和地道:“这位,便不是真正的妖郎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