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初五,晴,叶府之外大木垒成的擂台高有三尺,地板磨得平整,擂台之后的墙上装饰着大红的彩球和绸条,艳红的颜色可与正月灯节时的满城明灯相仿。
与擂台隔门相望的是另一座高台,上搭凉棚,用宽幅的红布团团围住,只留一面朝向擂台,裹成了一个敞厅,居中虎皮榻上坐着主人招远将军,榻后之地用了红绡帐幔相隔,想必是二女公子位在其中,帐脚在微风中轻轻飘扬,别有一番风情。
一众已经投递名帖的求亲者按着抽到的两组签码各自落座,左右成列,九公子坐在左列的上首,横云在右列队中,偏偏正对着弹剑锋芒精闪的目光。横云从未见过的想必是将军那边的侍女捧上青瓷的茶碗,厚重光洁、色如青玉,茶汤在碗中清如白水。
两旁并无桌几,许多人不免捧着茶碗拘束地道谢,亦有豪杰一仰脖喝尽,道:“好茶!”
九公子轻吹茶沫细细嗅了,抿上一口,从容对招远微笑道:“茶香甘醇、不杂不涩,将军这茶果然是江南上品。”
横云是奶茶喝惯了的,依样画葫芦抿了一口,只觉一股颇是苦涩的浓茶味直冲肺腑,却只得向叶将军笑笑,一口口竟将一碗茶喝尽了。
在众人各现神通吸引叶将军和二女公子注意中,弹剑冷冷地起身走到厅外,将碗中的茶向地下一酹,再抬手慢慢搓碾,竟将茶碗和茶托、盖子尽数磨碎,一扬手化作一天白霜。
回头来向惊愕的众人拱手道:“在下至今未娶,愧对逝去的父母和姑娘,酹茶相奠,唯愿此次能满足三位长辈在天的心愿。”
招远微赧不语,横云却从流霞口中知道了表公子的名号,三女公子轻烟不顾劝阻执意前往探测弹剑的武功路数也是铩羽而归;弹剑见横云不出所料冒名顶替,冷眼恨视之余,也不免泛上惺惺相惜的神色。横云不惯被人盯着,微一脸红,转过头去看着招远。
招远把手中茶碗往身旁侍女的盘中一放,咳了一声,环视全场,月眉星目,长须如墨,竟有几分儒将光彩,站起身来团团一揖,朗声道:“众位英雄豪杰有意聘娶小女,老夫不胜欣慰。小女的画像昨日众位也已经见过,虽不敢说是倾国佳人,至少也是文静贤惠、知书达礼......”
听招远如此不避嫌地夸耀自己的女儿,棚中不由得起了一阵嗡嗡的议论;横云望望九公子,后者给了他挤眉弄眼的一睐。
招远继续道:“虽然比武招亲的信文中没有说明,老夫其实对有幸获胜的那位英雄有三个不情之请......”
众人纷纷道:“将军请讲。”
招远道:“老夫不孝,膝下无子,唯愿小女所生下的长男,能承祧叶家宗嗣;其二,成亲拜堂的宴席老夫已经备下,虽然各位的高堂可能不在此处,但所谓大英雄不拘小节,今夜便可以在老夫家中成亲;其三,小女如果远嫁,还请让小女每一二年回凉州省亲,以慰解老夫等人思念之情。如果哪位英雄不愿答应老夫的要求,现在还可退出,相聚是缘,老夫亦将一样厚待。”
众人四处张望,渐渐都把目光集中在九公子身上,难陀堡的势力如旭日东升,在河西郡的影响甚至可说超过了招远,九公子又是交河九爷的独子,年届富强,不知是否有心用婚姻来争取河西政权的支持。
九公子白铁面具上的艳红火焰比往昔还要招摇,精心挑选的宝蓝色白叠布衫妥贴地衬出青年的风华正茂与放浪行骸,干净的手上仅有一个紫晶的指环,更衬得他素贵非常。
面具后的黑睛眨也不眨,回道:“在下是没有异议的。”座下二三十人纷纷附和。
横云注意到从容坐下的弹剑并没有张嘴,脸上肌肉紧绷,眼神不知聚在何处,心中猜想他是从小认为理所当然的婚事被拒才如此郁郁寡欢、深感不平,今天却又要尽力砸碎他雪耻的愿望,不觉又有一丝怜悯上来。
弹剑听到招远的苛刻条件,心中冷笑,往事一件件爬上心头,只觉得自父母逝后,无论家中道上,便不再有人全心热肠相待,只余自己茕茕孑立,形影相吊,在荆棘路上曲折前进,时常扎得鲜血淋漓,只便宜了身后跟着的那些睁着血红眼睛的野狗。
然而比武在即,容不得自己思潮澎湃,只得静下心来,然而擂台之上却已经讲完了场面上的套话,拳风来往,衣袂飞扬了。
比武采用了分组淘汰赛制,从横云一侧上首的二人而起,依此而下,不多时就将轮到弹剑。擂台下围聚了凉州的许多市民,另有许多从乡里和外地来看热闹的田把势和客商,天气晴好,人群更是里三层外三层,周围的墙头树上也都挂满了半大小子们。叫好议论之声仿佛滚雷,气氛比初一十五的市集有过之而无不及。
从棚中可以清楚听到这样的声浪,可以想象在刚刚化尽雪的大街上还穿着厚袄的市民们人头攒动,摩肩接踵,仿佛是在看街头的杂耍一般,弹剑不免在心里又将擂台比武归入了招远自端身份、对未来女婿也要来个贵贱分明的让其卖艺的下马威。
真不知道千金之子九公子怎么能够就为了秀岭而忍下这口恶气?然而九公子是道上著名的急公好义、从不端架子的雅人,虽然有时候也将自己放得太低了一点,并不是那么符合难陀堡未来堡主的身份......弹剑才想着,九公子已经和其下首一人并肩走了出去,想是上一场已经分出了胜负。
他不由与棚中大多数人一样定睛观察九公子的武功路数,自己却又落入了看似低眉敛目的横云的眼帘。
他的心中有这样多的恨,连剑上都腾起一片幽怨之气,然而从九公子流霞等人说起的他的身世经历看来,却又是一帆风顺:出身在汀州世家,虽非大房却家道殷实,自小学武得拜名师,尽得数位师父真传,艺冠同门,闯荡天下亦结交了同道好友,年纪较九公子尚小,方是弱冠之余,无论投身何事总会前程似锦,功名无量。
除了少年父母同丧的逆厄......或许他的父母是被人所杀,而他却一直到了今天却依然无法报仇?或许是他的努力皆是为了父母,但是父母却不能再交口称赞他的所为?或许......
弹剑公子!若横云能得到你所得到的一切,不惜将性命奉上:横云从来不知道父母是谁;师父虽然传授了一身傲人的冰雪功夫,却不仅剥夺了自己身为男子的权利,还把自己当作宠嬖的娈儿;嗜血的冰魂和这美丽的身躯沾染了太多的罪孽,仿佛沉陷在黑暗泥潭中永远不能被光明所原谅的魔鬼,只是为了阳光般的九公子而还没有腐朽殆尽;云儿知道自己的罪孽,可是云儿不知道自己这一生,还有没有可以自由地呼吸天地间浩然正气的机会,只是为阳光生,为阳光死!弹剑公子,横云尚且不恨,公子何恨之切也!
弹剑专注在擂台上腾挪跳跃的人影,九公子的对手是河西郡的一名稗将,模样朗正,几路练家子入门的拳法使起来也是虎虎生风,一丝不苟,击左扫右,分毫不差;弹剑在洛阳不是没有见到过九公子出手,知道他的实力至少不会在自己之下许多,但却最喜欢隐藏真本领,千金之子坐不垂堂之说似也有道理;九公子果然跟着稗将打起了长拳,见招拆招,一次次化解危机,惹得底下观众轰然叫好。
弹剑看得出九公子不过用了一二分功夫,但那稗将想必花在练武上的时间并不太多,也没有对战强人的经验,时间一久,下盘凝滞,运动不及双拳,让九公子轻易地调动起来,破绽百出,终于被一脚正中环跳,下盘不稳,招式全乱,九公子随手乱挥,封住了他重整旗鼓的去向,他不得不随着大势坐在台上。擂台对面顿时就举起一面小白旗,台上掠场的家将走上前来宣布胜败,将那稗将带往他处去了。
弹剑知道整场比武中只有那最后一挥稍显九公子实力,他不愧是眼尖心细,把他人的破绽轻易收入眼底,即使天资聪颖,也要多年的训练才能有所成就。
满座求婚之人,大多是西北英雄,他并不认识,但从举手投足看来,或风风火火勇猛有余或剽悍杀掠细处不及,他与对战自是胸有成竹;西域来的除了九公子尚有二三人,行动风气不似中原,却做不到行云流水般飘逸自如的高手风范,观察两场之后定能找到他们破绽;剩下的便是自己的江南风韵和伪秀岭的潼中武学,关于伪秀岭,那日见他对九公子那样崇敬,想必再是高手也不能出九公子之右......
弹剑恨恨一笑,自己与九公子分在一组也不知是专与自己作对的天意还是招远或九公子所下的伎俩。这样分组九公子和伪秀岭就成了两道关卡;若是自己与伪秀岭一组,以九公子的威名,断不会真的要与招远这样的地方小势力联姻,所以不可能争胜;若是那两人在一组,自己便只要对战稍弱的伪秀岭一人,胜算更大。
想罢抬眼,正对上对面横云的目光,横云淡淡报以一笑,紫色瞳眸仿佛一池温柔春水,微波荡漾,可以把人心都融化!弹剑连忙撇开头去,潼中幽篁之外,谁知道会有怎样的蛊惑之术,心下提醒自己,千万不要被他搅乱了心神。
横云见他转头,心知他已经全神贯注在比武之中,自己的一腔好意现在也不能化解他心中仇恨,若是将来胜出,却又要在他铁石般的心中勒下一道伤痕;弹剑或流霞两伤之中,横云突然有些决断不下,转头去看九公子,棚顶漏下的阳光洒在他身边,他不必做什么,就让横云感到一种稳定,一种支持。为阳光生,为阳光死,且让九公子的意志决定自己的意志吧......
场下惊呼时起时落,棚中英雄渐稀,日色西偏,横云听到侍女娇声念道秀岭的名字,站起身来第三次向外走去,九公子和弹剑的两双目光如影随行,擂台下看见他出场的围观者虽多是河西人,却竟有人不由自主地为他喝了个开堂彩。
横云向对手和台下凛然拱手,无风无云,黄土自净,横云注视前方对手,世界上便再没有什么来打搅他的思维。仿佛策马冲锋的将军,仿佛怒海操舟的舵手,仿佛狂暴风沙中奔跑搏命的骆驼,外观静如处子,气血中动如脱兔!
横云知道自己的对手是敦煌镳局的顶梁柱,甘州苦鹤,丙辰年生,年纪三十。横云亲眼见过苦鹤与大漠群狼的三当家在伊吾路上争镳对战,苦鹤伤八处,对手死;这一战,亦是他的成名之战,树立了羽毛未丰的敦煌镳局的威名;六年之后,胜名之下,未逢可敌之敌,但盛年的他武学更是精进,就方才所见,他招术依旧是稳健宏博,少去出头之心,更增浩然之气。
不过横云什么也没有想,家将击鼓示意比试开始,横云微笑起势,连衣角也没有飘动一下。苦鹤也目击他方才两场中轻灵翩动的身法,左穿右击的奇招,心中提防,知道今日比武为了招亲,诸人都论平辈,一举重木之剑,道:“先得罪了!”随即当头劈下,气势沉凝。
好一个以凝重破轻灵!弹剑心道,看得出伪秀岭上一场对阵功夫远不相如之人,亦是这样认真,是一个武痴,九公子说他“心灵质朴”,想也不是全盘虚言,不知这场能否看出他的实力,他的破绽?他的武功路数与秀岭如此相近,面貌身材均十分相似,但秀岭家中只有冲龄弱弟,他又不像是与秀岭有旧......弹剑百思不解,突然想起辗转听来九公子极擅改装易容之事,改容易,改武功难,莫非他只是秀岭的师兄弟......甚或师姐妹?
弹剑凝眼望着擂台上旋舞的横云,想起自己唯一的亲妹行歌亦是风一样自由,说他是女子又有何不可?然而谁知方一动念,这思想便如长江大河般不能止遏,想说“她”弱柳临风,“她”却战得这样顽强,想说“她”玉壶冰心,“她”偏又走不出九公子的心机甚深的引力圈,听那日两人的一段对话,竟似是意已相属却不能明言,这是否也是“她”要帮秀岭的另一动机?
弹剑想及此处,心中竟没来由地一阵酸楚,不得其解下终于在心中承认,他人总有爱人分享成功失败,自己倾尽心血可以付出的只有妹妹,落寞失意可以倚靠的,唯一身武功技艺而已......
同样注视横云的九公子,却显得气定神闲:云儿这一招以剑点剑用得的确出神入化,他虽穿不惯潼中人左衽却有中原遗风的宽衣,但那当风衣袖更衬得他身轻如燕,木剑仿佛蜻蜓点水,转瞬间又飞往别处去了,教人难以捉摸。
苦鹤坚守住脚下一方阵地,并不跟着横云的调动追击,虽然沉重的招式体力消耗甚大,但轻灵的移动也并不差,他心中计算着横云几时会体力不支而改换策略,九公子也看出了他的心思,知道他是沉稳中暗含算计的人,难怪敦煌镳局在难陀堡下难陀镳局独霸一方的情况下还能生存下去,只是,父亲恐怕不能容他太久了。
横云的脸上凛凛地没有一丝笑容,手中木剑仍如天上的丝云,轻影时不时掠过湖心,苦鹤额上汗珠可见,看来他有自信要和自己以体力决定胜负......横云想着,脚下滞绊起来,一不小心脚步错乱,露出一个大破绽来,台下众人惊呼连连,苦鹤却没有理会。
横云迅速调整过来,倏地一个霹雳,快剑向苦鹤面门斩去,苦鹤重剑一挡,横云竟不借力退出,反而就此进入了苦鹤近身的圈里,苦鹤心中暗喜,只道横云力竭,将要孤注一掷,更抖擞精神,以防为主。
横云果真又是两剑唰唰从头劈下,气势锐利,快不可当,台下方才看到变局紧张得几乎凝住了的气氛现在又活络开来,为双方叫好鼓劲的,开庄下注的,顿时鼎沸。
苦鹤努力架开两剑,横云斜砍,苦鹤剑柄兜头,用剑脊一撞,本处不好发力之地,不敌横云双手的力量,剑脊竟被反撞回来,在苦鹤身上留下了辣辣的一抽,横云随即横剑一比,立刻收手。苦鹤羞愧退开待要认输,台上家将却如没事一样,知道胜负未判,少不得重整旗鼓以期扭转乾坤。
横云秀眉轻轻一皱,重站姿势,倒不以为意,棚中九公子却突地警觉起来:横云之胜招虽小,但若是生死之战,一招占先,第二招即可取苦鹤性命;招远已举白棋,而裁决之人却不判决,莫非要窥视横云的招式?
今日裁判除招远之外还有两位武术界的前辈,一是中原王朝退休的将军,另一是关中郡武馆的西席,招远所谓大隐隐于市,但在九公子看来,三人之武艺或可与苦鹤一较,自己也可以一敌三,何况横云,今日却要受他们的气。横云这个痴人,却一定不会懂的,锋芒毕露,总爱给自己惹上些麻烦......
横云一点也不知道其他人心里想着什么,横剑当胸,还颇有些快意:虽然苦鹤并非当世高手,但声名秉正,气息醇和,招如其人,近年更少出剑的横云与他较量,竟有一种被磨练的受教的感觉,虽然苦鹤年长又是难陀镳局的同行,但绝非横云的敌人,共同历练进步岂不更好?
横云微笑着屏去思维,全心投入这场比试中,长剑如芙蓉出清水,又似飞霜下九天,瞻焉在左,忽焉在右,剑意森寒,剑声长啸,苦鹤凝神应战,前头输了半场的隔阂却在他正直的心里总放不下,怎敌横云恣意纵横的招式?只一柱香时间便败下阵来。
家将看到三面白旗急忙鸣金,台下叫好声一片雷动,九公子望见招远的眼中泛上复杂的神色,心里也不知盼望谁能最终获胜才好,最后又把目光转向自己。九公子礼节性地弯眼一笑,离座向擂台走去,经过弹剑身边之时弹剑一啸而起,与他并肩而行,九公子竟感到了他燃烧的戾气和杀意,心中一凛:好像从前的横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