凉州今天是万人空巷,尤其将军府到难陀坊这一带;九公子和玉藤一路走来只不过见着几个匆匆赶路的行人,挑担赶来的小贩,和三两在门前晒太阳的老人。
玉藤简略地告诉了九公子秀岭发病的情形,下午饭后,秀岭依然等在阁中无窗的内室看书解闷,只有铁雨在身边,大约未时三刻突然发冷,手足麻木,铁雨立刻通知巡查的银钩,银钩吩咐金藤玉藤把早午剩下的食物和今天秀岭接触过的东西搜集起来以备检查,查毒的结果却是一无所获,银钩立刻给秀岭喝了九公子之前的配方,现在还在秀岭身边运功帮忙抵挡。
天色转暗了,阳光却还是有些刺眼,九公子却没来由地感到一阵寒凉,在无人的街心蓦然回首,精锐的双眸中长街显得这样慵懒。正要转身,前方的小巷中走出一个衣裳素雅、行动娴静却戴着头纱的中原女子,甚是可疑。
九公子突然对玉藤附耳说了两句,玉藤霎时间哭了出来,摇头道:“我不要,我不要!”
街上的人纷纷转头观望,看见九公子特异独行的火焰面具却又急忙闪避,唯有那女子仿若无闻,眼看要穿越了街道;玉藤飞跑起来,九公子只叫:“你回来!”
玉藤一个回头,不小心撞在了那女子的身上,两个人一同摔了下去,玉藤趁机在女子身侧大穴上一撞,女子发出轻软的“唉哟”之声,没有一点练家子的本能反应,头纱在落地时摔了出去,露出一张茫然而有些惊恐的姣好面孔,面上有种风尘女子的柔媚。
九公子断定她既无武功也不是任何熟人的血亲,伸手拉起玉藤道:“先回去吧,我不逼你。”又拾起头纱,对女子温和地笑笑,道:“冲撞了娘子,在下赔礼了。”
女子漠然点头,道个福转身而去,那一条小巷前方正是叶将军府前的擂台;九公子心下疑惑,但是相比之下秀岭的生命更加重要,还是飞速回到了藤花阁。
阁中静悄悄地没有一个人影,一片稀疏的矮树孤独地抽着春芽,玉藤跟着九公子一路开锁落锁来到内室,坐在角落里煎药的金藤连忙起来问好,银钩坐在床边护持秀岭的心肺,秀岭本人却昏迷着,满脸笼罩淡月般的冰雪辉光。
然而整间不大的内室中最引人注目的,却是华丽织毯上斜倚在精致秀丽的小皮箱上穿针引线的女子,女子垂着的漆黑的头发编成一条长辫,九公子眼里微侧的眼睛是清新的浅紫色,闲适的姿态和众人的焦急成为鲜明的对比。
玉藤大吃一惊,但看到她额饰上那一枚闪亮的紫晶,腰际挽了如意结的深紫腰带,便知趣地不再多言。
九公子也是一愣,和她的目光交接中有一种故做的坦然:“早知你在这里,我也不用急急地赶回来,现在是两大高手的招亲决战,错过了还很是可惜呢。”
女子把线头咬断,吐出细小的绒唾:“秀姑娘要是死了,你说横云是想赢还是不想赢?”
“他怎么样?真有人下毒?”
“传出去,难陀堡的脸都丢尽了。是中午的食物里混进来的一种寒草,别人吃了倒没事,但秀姑娘已经中了冰雪刃,虽然一时压了下去,再加这寒草,又发了出来。不过既然我来了这里,他一时又死不了。”
“食物中怎么会有寒草?”九公子的脸色铁青,“这究竟是疏忽还是故意?”
“公子问我,我又去问谁?这冰雪刃的事公子连我和横云都瞒着,对了,还有白云牧的事情......”
九公子僵了一瞬,低声吩咐金藤玉藤到外面守着,脸上的红云还好没有人瞧见。
“白云牧的事情还不都是飞鸟口无遮拦引出来的......”九公子看看女子羞忿而泫然欲泣的神色,下半段安慰的话实在说不出口,“冰雪刃的事我一直怀疑是冷月,他来通知雪峰病重的时候差不多就是秀岭受伤的时间,他也总喜欢和横云还有难陀堡作对,还只有他,能够让飞鸟讲出那样伤横云的心的话来。”
女子冷笑道:“他这样做不正好帮了你忙,横云难道冒充不了明月山庄的继承人?”
九公子沉思一阵,把各方势力一一拈出,却还是理不清其中思路,只道:“你说得也对,我们还是以不变应万变,如果秀岭能好起来,你还是让玉藤来通知我,我回擂台去了。”
女子浅紫色的眼睛抬起来,里面有一种浓烈的情感,让九公子看到了一抹横云般的深邃诱人:“公子说过不会强迫云儿的。”
“你不会当真了吧?”九公子开心地朗笑,直视女子的眼睛,面具上的火焰似乎在迷惑人心地燃烧。
女子下意识地摇头,九公子走后许久,她方才讷讷地回到手中的活计,仍然是一朵浅紫色的怒放的雪莲花。
斜阳拉长人的影子,在擂台中交错重叠,横云万万想不到自己会这样落在下风。每一手诱敌的招式弹剑都并不被迷惑,反而狠狠地还击回来;而要与他碰硬,体力耐力上势均力敌的两人必将陷入剧烈消耗的僵局。
横云初练这潼中明月山庄的剑法的时候,一招一个赞叹,总觉得比本门的招式深藏狡诈几分,却不料与自己年龄相仿的弹剑,竟能在观看数场比试之后,立即想出了破解的身法招式!
眼见弹剑的嘴角挂着冷笑,剑锋如暗林中夜枭的眼睛跟随着仓皇奔逃的猎物,笼罩横云全身上下,台下鸦雀无声,几百双眼睛聚集一处。只听“铮”地一声,幢幢剑影之中白光一闪,两个人影陡然拆开,各自落在擂台的一角,弹剑的剑尖上落下众人难以觉察的细小水珠。
“终于使出自家功夫了么?”弹剑的声音在横云耳边冷嘲道,横云却只能无力地回以严肃的面容。如果不是“冰雪刃”三字突然响起在耳边,反射般地用突如其来的冷意逼退了弹剑,他刚才就应该至少落到擂台之下去了。
然而,既然弹剑已经知道,又何必掩藏呢?谁说秀岭一定不能会雪峰一脉相传的功夫?
横云平息涌动的气血,重新抬起长剑,道:“既如此,我们再来过,请!”请字出口,剑锋的光影已如冰川崩裂之势向弹剑压迫过去。
弹剑一个“好”字被这万马奔腾的气势压在嘴里,手下不敢怠慢,一剑破空,迎了上去。九公子重新赶到的时候,看见的便是这样一个局面:横云仿佛冰雪的神灵,遍体氤氲寒气笼罩,剑身扫出晶莹飞扬的白雪之雾,连斜阳都失了光热;弹剑如同银蛇飞舞,在冰雪中腾挪转折,却怎么也抓不住冰雪的核心。
九公子暗叫一声不好,又恨又爱地瞪着横云坚韧灵动,挥洒自如的身影,爱的是他是如此优秀,如此让自己骄傲,恨的是他做事根本不经过脑子,这样一来岂不把暗地里做的一切都自己亮到了阳光下?
横云岂知九公子心里想法,一上手来快意风云,挥汗如雨洒向木剑,陡然间冰珠成箭,就从木剑的锋上迸射而出,直指弹剑胸腹重地!弹剑近在咫尺躲闪不及,情急之下提气一振,胸前衣襟鼓动,冰箭“哧”地穿出数个细小的破洞,打在皮肉之上。
虽然来势已被振衣的动作化解了不少,冰珠的寒意却丝毫未受影响,弹剑仿佛受了细小毒蛇一齐咬下,经络交汇的重穴顿时一片麻木,勉强提剑再挡了一招,却是如溃决了的堤坝,再经不起汪洋恣肆的洪峰。
弹剑在这瞬间抬头看,横云眼神凛冽,后招似乎绵绵不绝,一恍惚间,手中剑上传来外力,横云竟已经将他的木剑几乎从剑柄处削断!
弹剑一时愣住,看到家将已经走上前来,咬咬牙,恨恨地将剑柄一抛,想说一声“我甘拜下风”的场面话,终究是咽在了喉里。
横云也默默地什么也没有说。若他有礼地说“承让”,弹剑只怕当场就要疯掉。
横云的眼里写着惺惺相惜的快意和傲视群雄的风采。若他露出半点怜悯,半点安慰,弹剑一定已经不顾一切地将他的伪装拆穿!
九公子无声地一叹,与其说叹气,倒不如说是□□,云儿......难以形容你的美丽,你这一刻的风采,让我想下一刻就把你紧紧拥在怀里!为什么偏要在这大庭广众之下表现得这么吸引人呢?你这个小呆子,不知道满招损谦招益么?哦,云儿,快来......
横云仿佛从人群中感觉到了九公子的目光,转头过来向他微微一笑,又抬头见弹剑仿佛陷入沉思,便静静地走离擂台,步入喜棚中。招远将军喜悦非常,红帐后似乎传来女子娇谑的笑声。
横云赶上几步,正要以最终胜利者的身份拜见岳父,身后却传来轻喝:“公子且慢!”
横云缓缓回过头来,只见两位裁判连袂而入,招远忙让他们在左右坐下。
左面未着印绶的一人道:“吉时将到,老夫就开门见山说了。请问公子方才击败弹剑公子的武功,可是家传?”
横云一愣,他万万想不到这位关中郡的武师会问出这样的问题,略一沉吟,答道:“不是。”
“恕我冒昧。公子的母亲也是潼中人么?”
“自然。”横云脸色平静如水,心中疑惑,难道投帖之时,有什么地方没有交代清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