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师顾不上礼貌地盯着横云，又问：“公子哪一年曾来过河西？”
“……大概六七年之前。”
“公子当时做了什么事情？”
“没做什么。……不过是游逛……”
“公子杀了什么人？”
“伊吾道上劫匪‘大漠群狼’的三个人。”横云提起一点精神，这武师总不至于说他自己与大漠群狼有什么关系，要替他们报仇吧。
招远将军倒是倒吸了一口冷气，当年他怒极攻心，不问青红皂白，一掌打向同着女儿一起的少年，让他落荒而逃，却根本没有看清他的脸。如今他不计前嫌，即将成为自己的女婿，招远将军马上决定，要更加善待他。
武师亦想不到横云如此回答，却迅雷不及掩耳地问：“公子用冰雪刃杀了什么人？”
横云陡地扬眉，眼底错愕逃不过几双锐利的眼睛，尾随而来的九公子亦因这话一振。
横云的眼神不由自主地飘向九公子，九公子面具上的火焰似乎也在这残阳中黯淡，向三人拱手为礼，如若不是多年相随，这几乎让横云以为九公子乃是同来逼问的一员。
横云收回目光：“秀岭不曾。”
武师冷笑道：“公子这一手冰雪刃，天下罕见，世代父子相传，每代传人不过一二，哪里去找第二个少年人偏巧那时也在河西！”
横云轻蹙眉毛，端详武师的相貌，却毫无印象：“秀岭对冰雪刃的传承也不甚了解，先生对此如此清楚，还请赐教。”
武师登时豹眼圆睁，拍床而起：“小贼！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你用冰雪刃杀我把兄烈彪一家鸡犬不留，可曾想到这世上还有人认得你！”
九公子排众而入，缓缓拱手，端重地道：“镇关将军烈彪一家血案，是在庚申年正月寒冬，死亡三四日之后才被外人发现，究竟是冰雪刃还是故意用雪掩埋尸体，河西道的仵作并没有得出结论，难陀镖局玉门分局的当家也曾应邀前去查看，伤口都是利器切伤，其财物分毫未动，河西道最后认定为仇杀。”
“不错，”招远将军道，“老夫也记得此事。当时也是刘兄提出了‘冰雪刃’一事，否则我等对此都一无所知，”说着望向横云，“直到今天才肯定世上有这样出神入化的武功。”
“九公子的记性不错，”刘武师强按怒气地说道，“可公子根本不了解当时情形。死者身覆冰雪，散布在宅院各处，其余地下却是干干净净，说是掩藏尸体实在太没道理！我如果不是机缘巧合，也不会知道冰雪刃的秘密。你是要自己坦白还是要我说出来？”武师瞪着横云，剑拔弩张。
两人站得极近，横云不必注视武师的眼睛，便可感觉到他散发的漫天怒气，不如弹剑那样尖利刻薄，却深得铭心刻骨。六七年前一位远方的朋友的死亡......横云纤细的心思突然捕捉到了一丝意料之外的情意，倏然抬眼，刘武师却已经转向了喜棚中凝立的众人。
“十多年以前我借住在烈兄家的时候，有个年轻人也在那里借住，说是学做药材生意，却没怎么见他钻研药材，却常常把院子弄得冷飕飕的，连夏天都是这样。烈兄却偏偏对他感兴趣，总爱往他的院子里跑。哼哼，有天这年轻人全身冻住，烈兄来向我求救，我才知道原来他练了一门叫‘冰雪刃’的邪门功夫......”横云侧耳倾听，此时不免心里一个寒战。
“走火入魔。我们把他救醒之后，他亲口对我们说，这功夫世代父子相传，而且要从小时候练起，烈兄曾经想学，但他没有教。他还说他有一个儿子，不在身边，很快要把他接来。之后两天他就走了，后来我再没有见到他。”
也不过是一个人的一面之词啊，众人心里嘀咕。
招远将军张口欲语，武师看回横云脸上，眼神中有一种笃定暂时压倒了仇恨的烈焰：“他的情人是当时名扬天下的潼中明月山庄庄主夜河的妹妹！所以你根本就不是夜河的儿子！”
“我没有姑姑。”横云反射般地回道，引来九公子意味深长的一瞥。
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到横云的脸上和瞳上，太明显的潼中出身让他无处遁形。
“这一点也不重要！”武师有点声嘶力竭地斥责道，“你为什么要杀死烈兄，还要杀他全家，他是你爹的救命恩人啊！”
横云无助地一愣，却又不能回望九公子，终于找到了反驳的理由：“我有几个会‘冰雪刃’的师兄弟，他们都是孤儿，也不见得我师父就是那个年轻人。而且，我没有姑姑。”
云儿呵，叫我怎么说你，九公子在心里叫苦，连师兄弟都说了出来，就算排除了对秀岭的怀疑，你自己可怎么办，这不是引火烧身么？
“刘兄......”招远将军是其中最位高权重的，轻咳一声道，“若非刘兄，老夫时至今日也不知‘冰雪刃’究竟是何物。不是我信不过刘兄，可就凭那个年轻人空口无凭的几句话，便断定秀岭是凶手也不那么......况且秀岭贤侄本来就是潼中人，说他有一半中原人的血统也很难定......”
众人在招远将军的带动之下，也交头接耳地表示出自己的疑惑。九公子冷眼旁观，堪堪抓住了招远将军眼里的那点急切，他为招亲一事也费了不少苦心，现在终于找到合适人选，判断力也被这急切搅到了九霄云外。
武师双目赤红直指横云，完全听不进周围人的言语，横云一时想不出更多的证据开脱自己，只是静静站在那里，想用安宁平和的气氛打消人们对秀岭的怀疑。
突然，毫无预警地，武师神经紧张、青筋暴突的双手猛地掣出腰侧大刀，无声无息却又霹雳般迅疾地向横云头上砍下！
“刘师父！”九公子眼疾地大喊一声，双手急出，握住了武师岩石般坚硬的拳头，武师狠狠挣扎，抬脚又直接向横云档下踢去，狠辣决绝出乎意料。
横云貌似随意地振衣一退，电光石火之间远远避开，武师的怒火顿时因这仿佛的轻蔑窜上十丈，招远将军等人也不免倒吸一口凉气，却见横云直挺挺地跪倒在地。
“秀岭兄！”九公子见了横云眼中的迷茫与自责，连忙更大声地提醒地喝道。
横云看着武师殷红的双眼，柔声道：“秀岭方才所说都是实话，镇关将军的一门血案也不是秀岭所为，如果有假，我百日之内即见血光之灾！”
“......发个誓有个屁用！”武师忿忿道，却是碍于招远将军的面子，不大可能将事情闹得再大，才抖索地收回了大刀，“你所谓的师兄弟在哪里？”
横云望向招远将军，抖了抖嘴唇，仿佛要答话的样子，招远将军会意地抬起眼：“刘兄，时候不早了，如果你信得过秀岭，可否在老夫处多住几日，以便和小婿多多交流？”
堂上拥来贺喜的众人听招远将军说了这一声“小婿”便知事情已定，心里也多嫌武师多事，顿时发挥本色哄闹起来，许多胆大的家丁口中嚷着：“恭喜新郎君！”架了横云就往外走。
横云回望中，武师泫然欲泣的粗犷面庞，九公子深藏面具之下的举棋不定和红幕边轻烟喜忧不定的神情陡然引发了他的茫然：千里迢迢从难陀堡来到凉州，自己所该做的就是擂台得胜，目标既已达到，也是自己退回后台的时候了，这一次出了这许多乱子，自己想必又辜负了九公子的初衷了吧......
擂台下观看了一天的群众一见横云出来，哄地抢上前来试图拉住，口里忙说好话。家丁连忙对横云耳语道：“他们是要赏钱呢。”
横云又一愣，这种事情向来是小雨料理，这次行动因有九公子在，并没让他跟来，一时竟没办法，只好叫家丁高声喊道，现在身边没有带着，明日早上再来领赏。众人听没赏钱，顿时也没了兴趣，只除了几个羡慕横云武艺的少年，纷纷返身走开。
那边叶府的大门中突然走出一排身穿大红喜庆服色的男子，口中说道：“太守代新郎君赏钱！”便抛出一天脆响的铜钱，想来是练过多时。众人纷纷迅速回转身来，匍匐在地，争相捡拾，哄闹之声此起彼伏，将大喜气氛烘托得淋漓尽致。
横云抬眼看对面贵客棚中，有一美髯男子起身示意，想必就是太守本人，反射地拱手回礼。
突然，一地躬身弯背的人群之外，闯入一名戴着头纱的女子，娴静素雅就如大天神的水之使者清泉般地降临人间，所到之处引人侧目，自然而然地如水岸分开。
在漫天绚烂云霞之下，女子淡色的衣饰上流动着梦幻般的色彩，横云的眼光却穿过面纱看到了里面女子美丽的面庞，和她深情柔媚的眼神，心下大吃一惊！
女子毫无预警地伸出青葱般的手指，掀起了头纱，在周围渐渐扩散出去的寂静中轻吐樱唇道：“郎君，终于找到你了。”